7.1963那年那人《沉鱼落雁》

图兰多

　　日子像天上的云彩，飘飘然不经意地走着。多少电闪雷鸣的夏天，多少风霜雨雪的寒冬，气象万千大多是云彩的本真表演。晴空里，云彩又一付淡淡然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禁不住上前对它发问:

"云彩，岁月神偷你可是那无形的手，魔王的爪?"

云彩灿然一笑，答道:

"我劫走了恐龙的远古蛮荒，又分分秒秒地把人间的光阴日子夺走。难道你明知故问么！胆敢发难于我!"

"那么你拿走了光阴又有何用"？我换了个字眼继续追问。

"哈哈，哈哈!你这个笨人!天长地久我岂在乎你那一星半点岁月。实话告诉你，大一点的历史印记藏在博物馆里，小一点的个人履历放在你档案袋里，再小一点的……"

云彩不急不忙地接着说,"都撒在你脑海里了！"

"那年那人"就是追寻脑海里的日子，把光阴码进我的故事里。

六十年代初，我以平平的成绩考上了大学。从此十七岁的我果真如父所谕，到他老人家圈定的圆周边缘，距家300公里的南京读书上学。

童年，我的兴趣爱好是火车。宅在家里专心致志地制作个火柴盒火车头，或去儿童商店看半天沙盘小火车，乐此不疲几几乎有点痴迷。当十七岁的我独自登上真正的火车，小伙愈发童年狂，开心极了。铁轨与车轮咔嚓咔嚓的声响，无数的站名地名和连绵不断的田野风景深深吸引着我。河流小船，稻田水车，还有人住的草房，牛息的草棚。茅草房是沪宁线的主基调。火车西进过镇江，奔龙潭，精彩的火车钻山洞来了。机车昂首长鸣，车头吐着白气，突突冒着黑烟进了隧道。来不及关窗，烟灰雾气劈头盖脸的往车厢里钻。原来，我热爱的火车，一方面在把你送向远方，一方面让你风尘仆仆立马改变了模样。

像刚刚出壳的小鸡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我踏进大学的校门，感觉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学校有着很长的军史，党委书记还是位长征老红军。然而作为高校，她仅仅5岁。比起南大交大，她青春靓丽，丝毫没有人老珠黄的样子。崭新的教学楼，完善的图书馆和整洁的学生宿舍，给人活泼向上的环境。与众不同的是，她把沪宁线主基调茅草泥房，移植到校园发扬光大。稻草毛竹构建的体育馆称得上是高校无双的草建巨无霸。篮排球大型赛事经常在这里安排拼打。与众不同的她还有一座蓝汪汪的游泳池。我们在这里锻炼身体磨砺意志，不少水上健儿游出了好成绩，在南京市一年一度横渡长江活动中，南邮是一支响当当的主力军。

更与众不同的是她现代化装备的无线大楼和电视发射塔。这是南京邮电学院傲视群芳的标志。同学们十有八九的报考志愿是无线通信专业。可惜，我去了有线；不过，学海无涯苦"伴"舟，刻苦学习认真工作，学科互跨摇得了舢板驶得了机帆才是有用之才。

大一，大二在风平浪静中度过，骄傲地说，我成绩不再平平而是非常好。

摄影/青水绿草

　　南京素有火炉之称。大二暑期我离开赤日炎炎如火烧，梧桐叶子都不摇的南京回沪避暑。也许女看18、男看20，妈妈见我像不认识似的瞧得良久仔细，她说，好精神！人真的是需要锤打锻炼的。日复一日的六点起床跑操，九点熄灯睡觉；全天按课程表活动，生活规律了人就健康精神。

家在上海，当然家乡是最好的。上海有大海的季风有各式海鱼，有橱窗商店有绿树围墙，有说书评弹有音乐滑稽。靠着父母，我日子过得惬意自在，颇有乐不思蜀不思长进的慵态。不料想南京发来召电，结束休假火速回校参加运动。

礼堂里嗡嗡的报告一个接着一个，中心内容是走出"1959-60年三年自然灾害"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的重要性。对我而言脑袋不是文史馆过耳即忘。唯独一句博得满堂笑声的"同志，你的腿好白哦！"还记得。那是下乡老师被农民有意无意指着说的，经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批判式的深化，就成了知识分子必须改造的理由。

集训结束，帆布军车拉着我们师生出了南京，过江宁县，进入溧水地界后开始读名单沿着乡村公路停车下人。某某，去中山公社，严笪里，某某，去白马公社，韩胡村……。

我和奚同学在严笪里下车。接应我们的是先到一步的南京军事学院教官郭贤泰和三位镇江专区抽调上来的农村知青。

这是场全国范围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运动重点是，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因此简称四清。

遵循工作组"三同四清"规范，我们是必须同社员打成一片"同吃同住同劳动"的。

最先我被安排到一户中农家里。这家人口不多，桌是桌、椅是椅，收拾得甚是干净。可惜我开心一刻，被上级换去一户贫农家。走过一段田埂，上了个小坡，这坡一泥泞就是滑铁卢，就到了严姓贫农的家里。

严家是村里成分最低的。一间草房。东屋柴灶伙房，西屋卧床睡觉，中间是堂屋。

一副人民公社常青藤，社员生活无限好对联。一幅毛主席像让全屋蓬荜生辉。我靠着东边泥巴墙支了个门板，铺上捆稻草，立顶蚊帐作了宿舍当了他家房客。

严家倆口子三十出头年纪，养了四个踏肩出生的娃娃。大人小孩衣衫褴褛，十分邋遢。三同是政治任务，再不济也得硬头皮住下，再说刚听完同志你的腿。

睡在堂屋仿佛睡在街头路口四处是风。天渐渐冷了，他家那头黑猪每晚都到床边，枕着我的鞋呼呼酣睡，我要起身必须叫醒它，拔拔它钢丝一般的鬃毛它才肯离开。开始一星期我听不懂溧水话，村里的狗还组团追着脚地吠叫。后来，随着溧水土话"戏戏"，意为聊聊，"白相"，"耍子儿"，我也入戏了，社员说"五爪啦"，意怎么啦，我也说。最有趣的是狗，因为我管着独一、独二两个生产队，天天要走夜路去开会。也不知道狗是怎么想的，每晚都到土坡等着我晚归，见到我那个又扑又舔的亲热劲就甭提了。有句话叫随乡入乡，人是很具可塑性的，有位学友喜欢上了溧水"小妹头"，后来的后来，他被爱情留在了溧水。

　　运动基本上遵循发动群众、树立典型，培养骨干、总结经验这种模式进行着。作为任务，现在只有工作没有课程。要说校园只有食堂的饭菜还挂念着，尤其是打碎烧麦制成的粥，又鲜又香。现在一日三餐吃的是地瓜粥，白米饭就臭苋菜，酸豇豆。偶尔房东会在饭上蒸上两片"咸鹅依"给我加强一下，那感受就是超五星的农家乐了。

好在工作队经常集训，既开了精神会又会了美食餐。是日，队部的小宋一早就去县城采买，一手拎着捆油条一手提着个猪头乐呵呵的回来。待几个工作组都到齐，教导员刘宗斌就开讲。他滔滔不绝纵横天下的气势，荤素搭配口无遮拦的话术，除了《亮剑》李云龙再也无人可比。大家一面听他侃，一面看着猪头焯水拆骨，清洗加调料压锅盖慢慢地炖。等那猪头煮得软熟香糯，会议也就结束打住。接下来管它鼻子耳朵的，大伙儿聚精会神地吃它个精光没有。

世上本没有习惯这一说，开的会多了，"面对面"吃猪头居然也会习惯。

现在只剩下一个习惯无法改变了。杨绛先生在《洗澡》一书中说，"不暴露就是不肯放弃"，她说的是"一反"运动思想洗澡，却有点像说我不爱与众"洗澡"。

江南农村流行"铁锅浴"。一口大锅可以容纳二、三个人沿着锅边坐，贴饼子一样蘸着水洗，也可以用木板垫着屁股进锅里去泡着洗。

我怎么办，我不去，不卫生，不习惯。

天无绝人之路，溧水低山连绵丘陵起伏，此地是秦淮河源头不乏大小池塘。工后我就只身一人去荒坡野外找个干净池塘洁身洗澡。光脚踩在阡陌上，野草尖尖的扎我脚心。光身下到水塘里，水草滑滑地在脚边游荡。这是一个带有变数的游泳池。

溧水有很多民间传说，有狼的出没，有蛇的伤害，有看得见的候鸟，还有让村民藏起来的水母娘娘。然而，我看见的是不明飞行物。它在南1点钟方向，30度角，距离约1千米。它在往东移动，它无声无息向下发着一团白色的光。

目瞪口呆又缺乏新闻五要素中的"旁人"，且当见闻记着这是1965年11月萧瑟深秋阴天的17点。

　　运动到了"三干会"，小队大队公社三级干部集中到韩胡村开三天会，真可谓如火如荼了。第一天晚严三队队长忽发癫痫，倒在地铺草堆里抽搐吐白沫。看着老乡给他掐虎口按人中，我大脑一片空白无从下手。是夜，郭组长和我轮流值夜不敢懈怠贪睡。第二天听镇江地委的报告，第三天张爱萍上将录音报告来助阵。张将军的声音虎虎有威带有震慑感。

最后一天的下午是分组讨论和聚餐。那天天晴不冷，严会计却向我来请假，说是想回家添衣服。他一人独当三个生产队的会计，孤老一个。账面分析差21元，合现在约2000余元。看他可怜楚楚的样子要"请假"，我就同意了。

谁曾想我准了个宇宙长假。

1966年夏初另一场运动结束了四清运动。

农村回来，母亲又看了我半天说，瘦了。我发现拉长着马脸不是瘦而是真心难看。

插图/工作组合影

插图/农村洋油灯

题图/走进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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