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异域,寒梅同著

梅慈敏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君自故乡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应知故乡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来日绮窗前,</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寒梅著花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古到今的咏梅诗词中,王维的这首最牵动我的故乡情思。何况我姓梅,对梅花情有独种。</p> <p class="ql-block">这首诗的前两句非常直白,<span style="font-size: 18px;">“故乡”、“故乡”,重重叠叠直奔主题,</span>而最后那句“寒梅著花未?”,以物寄情却<span style="font-size: 18px;">欲言又止,</span>一个问号,万般离愁。王维以诗抵心,而我作为一名海外游子,过去三十多年来梦中的梅花,小时候在大上海却不曾亲眼见过。<span style="font-size: 18px;">前些年回国总是安排在孩子们的暑假,早春的梅花就这么十年八载地失之交臂,一再错过。</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寻梅到寻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光飞逝,儿女成人,终于到了空巢的2014年,我第一次在早春二月回国,也终于见到梅花。那天<span style="font-size: 18px;">和父亲一起去上海世纪公园探梅,细雨绵绵,</span>寒风凌厉<span style="font-size: 18px;">。也许因为又湿又冷,诺大的梅林里几乎见不到其他游客,满园芬芳唯我们俩独享。</span>屈指算来,从1985至2014,正好是我去国三十载。寻梅、赏梅、拍梅,从如梦到如愿何其漫长。</p> <p class="ql-block">世纪公园里的三千株腊梅中,有50株老蜡梅是2009年从四川大巴山移植过来的,据说由当地农民在悬崖边採集,经过二三代人的精心栽培与嫁接而成。我去时花季已过,只拍到笑到最后的几朵。虽然没有拍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树枝版盛况,但满地的花瓣湿溽溽地裹着泥泞,也别有一番风味,那点点金黄,远看如黑空中的繁星。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此时此地非常应景:</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零落成泥碾作尘</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只有香如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腊梅,历经寒冬后依旧冷香飘盈,果然名不虚传。后来给自己科普时才知,腊梅并非梅花,属于灌木, 枝丛生且直立,而梅花则为乔木,除主干外有直植也有垂枝。所以两者甚至连近亲都不是。但这并没有改变腊梅<span style="font-size: 18px;">数九寒天</span>傲雪独秀的地位,也没有影响它暗香浮动的特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品质到品种】</p>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单瓣江梅</h5> <p class="ql-block">江梅<span style="font-size: 18px;">最初都生长在野外,五瓣,花瓣白色,花萼绛红色。</span>原始梅花品种多为五<span style="font-size: 18px;">瓣</span>,所以五瓣梅花就成为了中国<span style="font-size: 18px;">传统花卉图案中</span>梅花的符号代表,又因其吉祥寓意又称五福花。</p> <p class="ql-block">宫粉梅<span style="font-size: 18px;">无单瓣,花瓣皆复瓣或重瓣,呈或深或浅的红色,</span>是梅花栽培类型中品种最为丰富的种群,怪不得<span style="font-size: 18px;">是我拍到中最多的。</span></p>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朱砂梅</h5>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朱砂梅有大红色,也有粉色,而</span>宫粉梅<span style="font-size: 18px;">也有大红色,所以朱砂梅和</span>宫粉梅外表相近,古代皆称为“红梅”。二者区别并不在于花,而在于<span style="font-size: 18px;">小枝条断面</span>,宫粉梅的小枝条断面是绿白色或黄白色,判断朱砂梅则是看小枝条断面是否紫红色或红色。既然游客不可能去断枝,只有靠公园里的标签与介绍了。</p>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绿萼梅</h5>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绿萼梅</h5> <p class="ql-block">腊梅清,红梅娇,都是当之无愧的花中君子。我认为最有君子气质的梅花是绿萼,花色洁白,花萼为绿色,花瓣有单瓣,也有重瓣和复瓣。与花期更早的腊梅相比,两者冰清玉洁不分上下,但绿萼却与缤纷多彩的各色梅花同期,少了孤傲,多了热闹,可谓真正的“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p> <p class="ql-block">梅花品种繁多,除了上述几种,还有黃香梅、玉蝶梅、杏梅、樱李梅、跳枝梅、垂枝梅、龙游梅等等,并非我这门外汉能一眼鉴别。</p> <p class="ql-block">都说雨后梅花别有韵味,<span style="font-size: 18px;">晶莹的水珠仍挂在枝头上上,花儿更显</span>玲珑剔透,娇艳欲滴。天气不好游客极少,倒是为我的拍摄提供了几乎独享的便利。</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故乡到故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我当年离沪时,世纪公园所在处的浦东还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如今望着眼前世纪大道旁的高楼大厦,怎么也和我儿时印象中的浦东对不起来,惟有这些梅花在俏俏告诉我,别让“魔都”这样的字眼增加生疏感,此地乃是我梦中寻寻觅觅的故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然这里还有故乡的人,有位多年和我保持联系的小学同学现居浦东,名叫梅生。她在凛凛寒风的一月呱呱落地,比我这个酷暑娃正好大半岁。印象中她处处像姐姐一样关爱我,久而久之还爱及我的家人,包括我妹妹以及我逝去的母亲,都成了她的至交。看了我在世纪公园拍的梅,她后来还专门带我去了郊外的莘庄踏青赏梅,一路共叙旧情。我说起她一年级时当班长的认真模样,站队时挺直而严肃,于是小时候的点点滴滴一下子涌上心头,仿佛就在昨天,以至于那天拍片不再重要,甚至赏梅也心不在焉。读此文后,她发微信告诉我说,“看到你的梅花和文字真有点感动,太喜欢了。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名字有多好,现在才明白长辈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想法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便是故乡人的情怀。</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魔都到京都】</p> <h3>无独有偶,我在京都也有幸一睹那里的梅花。据传梅花早在公元七百年奈良时期从中国传入日本,不过当时只有白梅,中古时期的日本(800年-1200年)因皇亲贵族开始偏爱华丽才引入红梅。日本有一现存最古老<span style="font-size: 18px;">的</span>诗歌集叫<span style="font-size: 18px;">《万叶集》,</span>跨越七世纪到八世纪后期,<span style="color: inherit; font-size: 18px;">收入上至天皇、下至小兵的诗共4500多首,其中光是歌咏梅花与梅树的就有118首。</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中世纪(1200年-1600年)是日本梅文化的兴盛时期,诗、画、文常以梅为题,和中国文人墨客一样以梅咏志、以梅抒情,歌舞伎和江户时代的浮世绘图画也融入了梅的元素,看来文人自古多洁傲乃不分国界。</span></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日本京都</h5>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日本京都</h5> <p class="ql-block">仅从花形来看,我完全分不清日本梅花与中国梅花的区别。若只与上海世纪公园比,初步印象是京都梅花因有更多老梅而更具旧时风雅。但中国四大梅园我都没去过,所以不敢在此妄言。这<span style="font-size: 18px;">四大梅园分别是:南京梅花山梅园、武汉东湖磨山梅园、无锡梅园、上海淀山湖梅园,其中</span>无锡浒山梅园最早,创建于1912年。<span style="font-size: 18px;">南京梅花山梅园最大,</span>创建于1929年,1,533余亩共400多个品种,梅树多达<span style="font-size: 18px;">13,000多株</span>,被称为“天下第一梅山”,梅花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南京市花。但中国最古老的梅园,据说是在浙江天台的<span style="font-size: 18px;">国清寺内,</span>相传为隋代僧人章安大师亲手种植,<span style="font-size: 18px;">将近1400多岁的高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虽然梅花在日本不具中国梅园的规模,也不如历史上曾经的风行,但梅与樱一向是日本人心目中的奇葩。作为早春的季语,梅花图案不仅现于神纹,如天满宫;也走进寻常百姓家,用于家纹,可见梅花在日本人心中的地位。即使后来樱花渐渐取代梅花成了日本人的最爱,当下日本古典短诗爱好者也常诗中以梅歌咏。日常生活中,梅也早已融入日本的民俗文化和饮食文化,比如日本传统相信梅可以抗邪灵,便把梅树种在传说中邪灵入侵的东北方向来抵挡</span>邪气<span style="font-size: 18px;">。日本料理中,</span>梅干和腌渍梅都是不可或缺之品,尤其用来早餐,以避一天的邪气。尽管严格说来,梅的花树和果树不尽相同,但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汉字都以梅一字概括。并不细分花树与果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在摄影人的眼里,至少在我的镜头下,因有意识地去捕捉两国梅花的不同之处,于是京都寺廟的那些色彩、线条、质感皆成了我拍梅花的理想前景或背景。不是吗?红梅掩隐下的石灯,红墙映照下的白梅,皆一艳一素,一前一后,前景与背景的互换全凭摄影师的感觉。稍一动心,便按下快门。</p> <p class="ql-block">仅从我个人狭窄的角度来看,中日两国梅花的外表差别在于场景的大与小,品种的多与少,角色的主与次。梅花被誉为中国十大名花之首,花中之魁,也是中国传统文化题材的四君子之一:梅、兰、竹、菊,其品质分别是傲、幽、澹、逸。中国的梅园为梅而梅,梅是绝对的主角。上海世纪公园的梅花节还有桩景、盆景、插花等展出,近年新建的海湾国家森林公园梅园达二千亩,一百多个品种、四千多株梅将游客置身于雪海香涛之中,梅花节时还有认养、植树等活动。上海郊外的莘庄梅园虽然只有三十多个品种,但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与一片片竹林相映生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相比之下,京都梅花散落于神社寺廟,悠悠地透着人文之气息与异域之和风。从园林设计来看,京都梅花只是配角、是点缀,不像中国梅园唯梅独尊,也不像樱花盛开时那么铺天盖地。</p> <p class="ql-block">此次二月京都赏梅,我只去了北野天满宫、城南宫和下鸭神社。听说三月晚开梅的有随心院和梅宫大社。京都御苑、二条城、府立植物园、梅小路公园等地方也可以欣赏到梅花。无论何处,日本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梅园,日本梅花是中国梅花的冰山一角,但异域赏梅,别有风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日两国梅文化使者来往密切,相互切磋交流,<span style="font-size: 18px;">以梅传情,</span>取长补短,可谓山河异域,寒梅同著。我能在不同的国地上赏梅,堪称幸运,因为我所在美国南方是看不到梅花的,听说纽约那边有。</p> <p class="ql-block">各大神社寺廟的赏梅祭典吸引了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我发现比花儿更娇艳的是赏花人。她们成群结伴,欢声笑语,身著鲜艳夺目的和服在梅花的暗香中穿梭,给古老的寺院带来青春的活力,也为古老的京都拉开春的序幕。而她们头上插着的漂亮的簪子,则是用梅枝制作而成,有些姑娘还在簪子旁边插上一小朵梅花,更显得楚楚动人。<span style="font-size: 18px;">赏梅祭的如此场景将当今日本的</span>传统与流行并行、古代与现代交汇演绎得淋漓尽致。</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赏梅到赏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梅花花开</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樱花尚等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柳絮纷飞翘首盼</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只因风未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一首家喻户晓的日本民歌,言简意骇地道出日本人对梅与樱的青睐,也道出了先梅后樱的顺序。我这里不妨顺便聊聊樱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伊豆二月樱花</span></p> <p class="ql-block">樱花的原产地并不在日本,而是喜马拉雅山地区。樱花的花期很短,只有一周左右,所以有“樱花七日”之说,樱花节也因此被称为樱花祭。正是这一匆匆来、匆匆去的特质,让具有“物哀”美学理念的日本人爱樱胜于爱梅。</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伊豆河津町</span></p> <p class="ql-block">在京都赏梅完毕,我去富士山脚下会友,席间听说伊豆樱花正盛,便跟着其中一位朋友去了她在伊豆的家。<span style="font-size: 18px;">就像歌里唱的那样</span>,梅花谢后樱花绽,日本的樱花季是三四月,比梅花晚一至二个月。但是在富士山和深海相拥的伊豆半岛,初春早早地到来,从一月底到三月中樱花烂漫,热海梅园、修善寺默林等地到处是粉色。南伊豆的河津町的樱花也相继绽开,与金黄璀璨的油莱花在映着蓝天的河水旁交相辉映。正因有了这黄与蓝的陪伴,有了山谷的反衬,伊豆樱花才显得与众不同。</p> <p class="ql-block">去河津的交通很方便,乘JR东海道本线特快列车,或在东海道新干线“热海”站转乘伊豆急行,都可以到达“河津”站。如果像我那位朋友自己开车,可以一路玩过来,缺点是在河津停车困难,尤其周末,我们绕了很久才找到空位,差点一直找到日落。</p> <p class="ql-block">在河津赏樱,饿了可以到河谷旁的摊位品尝各种风味小吃,夜幕降临后还有晚间赏樱主题活动。最后是去温泉泡汤,我并没有觉得伊豆的温泉比日本别的地方特别,倒是泡澡时想起川端康成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女》,眼前的场景顿时拉回到山口百惠与山浦友和在银幕上下相爱的时光。这场计划之外的行程真是值了。</p>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2017年2月于京都北野天满宫</h5>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写在后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去经年,往事如烟。当故国梅花香浓,因疫情而回不去的我只能翻出旧片赏梅,这阵子的心情比当年王维的诗多了几许伤感,耳边响起李清照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在四季轮回,花落花开,跨过庚子和辛丑这二大坎,总会有一个早春二月会如期到来,到时我应该亲眼去看看中国四大梅园,首选当然是南京的天下第一梅山,还有南京雨花台的梅岗。武汉我也从未到过,值得为梅而去。还有梅花并不多的北京故宫,想象中那里的红墙梅花雪景实在迷人。这么想着,心怡的地方便一一列成排,怎一句“寒梅著花未”了得。</p> <h3><br>© C. Mei 梅慈敏 版权所有<br><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