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

黄茶

老去

———兼赏析王维诗《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行至中岁，在人生的中点，（也是最高点么，）百感交集，自问这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暮霭沉迷，以后的道路更十倍百倍艰难漫长，还是从此陡坡滚石，转眼，人就老了。

中岁，是把 ”老去” 这个词第一次认真想起，问起，放在心间，沉在心间，却又把它看轻，化去，让它存在，但不被它烦扰。

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活着，乐着，各有其道。在中岁，在老去的路上，离红尘，离人群愈远，离学佛，离诵经，离静坐，离焚香，愈近。这是我的好道。

从京都，那里是天下人的中心，回归山林，这里是我的世界的中心。光阴丝丝移动，时间寸寸向晚，我把身与心的家，从今以往的全部，安置在南山最遥远，最荒寂的边陲，这更是我的好道。

是因为老去，才好道，还是好道，才有这样的老去？

在这里，在道中，我的心，如山里的潭，如涧底的风，是宁静，沉静，幽静，寂静的。如果偶然潭水被风吹起一丝涟漪，也许此时，也许彼时，偶然，如同我的兴起。月升星坠，花开叶飘，无尽美好的自然境象，自己赏看，自己品味，一次一次的偶然遇见，而遇见，也就遇见了。

当我每每独往时，我向往有人同行吗？当我寂寥自赏时，我向往告与人知吗？人是谁？朋友吗？知己吗？家人吗？人如急流中的飘叶，叶的堆集，人的聚散，又岂分毫由得了己。我平静于我的独，我的空吗？我的平静于我的独，我的空是因自知踏在老去的途中吗？

老去，是懂得吗？还是我们所惧怕的一连串的真实与悲凉，是走向黑，走向无望。

或者，我相信老去只是一个词语，含混而误导。世上并没有老去这样一件事。所有的，不过是日升月沉，阴阳交替的走过。生命如同一串珠链，是珠光浑圆同样大小的珠子一颗颗闪耀起来。青春的流丽，鲜明，老去的静美，温雅。老去与病死能将身沉陷多低，希望与坚韧就能将灵飞升多高。

一路行来，山林里的万事万物，欣喧与悲寂，无不证明每个生命时刻，都令我感动。

一路行来，从潺潺水声，至无声，无水，无路，无鸟，只是山更高了，天更蓝了，人是一直也没有的，唯有我的云友，缓缓升起，坐到我的身边。我们相顾无言，无言亦尽言。我们相亲良久，此刻，似乎永恒。

偶然，如果我遇上一位老者，在山林里，我们闲谈，我们欢笑，不知多久，似乎永久。也许他是一位神仙，也许是老槐树成精，也许只是肉身暂存，然而又有什么关系。我忆起我的断言，这世上没有老去这样一件事，所有的，只是一颗颗时间的珍珠，在隐隐约约的山林波光中，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