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华山

原子

离别
42年前的今天，1974.7.9，那年我19岁。这天下午，滂沱大雨后路面积了水，我乘上帆布盖顶全封闭的三轮摩托“乌龟壳”出租车，带着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结束自72年12月以来在上海电机专用机械厂“有去向外工代培”，撤销户口，离开上海，告别父母，“定居”陕西华阴黄河工程机械厂工作。
此去本以为将是终身。在那片土地七年有余，直到1981年秋26岁时返沪，回到家乡的怀抱。
2012年春末，时隔31年重返故地。
图片是到达的火车站，当年叫“孟塬”。车站格局几乎依旧。
需要特别说明的背景是，本来说在上海培训三年，却提前一年半结束了。更让人意外的是，本来早就定向确定到二哥工作的宝鸡秦川机床厂，突然改为同在陕西却相距八百里完全陌生的华阴厂。后来知道，是“上级”的决定。言而无信，随意处置他人命运，又使人无处可说，“无话可说”。事实“慷慨”地教育了我，使我真正明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特别的日子，回想当年，回首往事，纪念难忘的岁月，纪行重返华山，祭奠逝去的青春，遂散记在此。

华山站
站台上，多少次留下到站、接站的身影。每一次接站，都是成群结队，接从上海回来的同事。大包小包，全是生活用品、食品，几乎什么都带，米、油、咸肉、牙膏、香皂等等。舍不得吃，以至常吃长虫的米，“耗”了的咸肉，即使如此，这些虫米“耗”肉也是难得食用。回到上海以后，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咸肉这么鲜美。（劣币驱除良币现象）
火车误点是经常的，问铁路工作人员什么时候会到，他们用那条铁路沿线的官方语言，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不耐烦地甩出干脆利落的回答:“末点”（发音，mo dian分别是第二声和第四声，意为没有确切时间）。于是，我们只能干等，百无聊赖像孤魂野鬼般游荡在站台上。
接站后，全凭人力扛着旅行包，沿着到厂区铁路专用线，需约一小时步行。有时，晚上到站，又逢没有月亮，羊肠道依稀可辨，一边是铺着道碴的路基，另一边是10余米深的斜坡，扛着沉重的包，小心翼翼，深一脚，浅一脚往前。

铁路线远眺
顺着铁路线，往西，远处朦胧的山影下，就是厂区。

黄甫峪山口及河道
顺着山口（下图红圈）望去，不下雨天好时，可以看见华山东峰（又名仙掌峰），仙人的五指清晰可辨。这是宿舍窗口的固定景观，日夜守望。将下雨，山谷云雾缭绕，山口可见巨型石柱“拴马桩”矗立。
厂区边河道（下图箭头处）平时干涸，山里下大雨时，顿时激流汹涌。

黄甫峪
黄甫峪，是当年智取华山的进山道，也是现在登山索道的下口。
很多次，同事结伴到峪口山溪里游玩。

夕阳下重重叠叠高高低低的秦岭

一列火车（下图红圈处）从半山腰的陇海线经过
繁忙的干线，日夜传来车轮敲击钢轨金属互撞发出格噔噔的隆隆声，伴随着时不时一声声凄厉的长长嘶鸣。
入夏夜，单层薄屋顶下的室内暑热难当，卷着草席爬上屋顶席地而卧。仰望深邃苍穹满天繁星，耳畔远远传来火车驶过的车轮声，联想着铁路那头的故乡，心中默念何时才能回到家乡，一时思绪无边，思念无际……

到厂
经过一昼夜的火车爬行，第二天到达，解放牌卡车拉着到了厂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图片中的职工食堂，那么多年过去，面貌依然。
当年的食堂，空荡荡的，没有桌椅，吃饭蹲着，围成一圈，饭菜都放在地上。饭盒里，光可照人的包谷茬(玉米碾碎熬的稀饭），盖子上是缺少油水的菜，手里捏着两个馍。
馒头是细粮，包谷茬、玉米面蒸的“发糕”是粗粮，按比例配给，大部分时间是6:4，后几年是7:3，买饭菜票时搭配着。常常细粮不够，那就得吃发糕。这种糕看起来黄澄澄的，蓬松的，切成方方的一块块，像蛋糕，其实一吃就觉得粗，很难下咽，当地老乡都不爱吃。不过，当地佐餐的主力调料__油泼辣子还是不错的，红红的，油油的，香香的，价廉物美，蘸着馒头吃，既下饭又可以忽略菜的无味。

厂区全貌
厂区包括生产区，生活区。企业主产大马力履带式推土机等工程机械。

工作的地方
工作的第三加工车间，简称加三（下图红圈），主要加工齿轮。我操作12模数德国滚齿机，进口价53万，是全厂最昂贵的机床。全厂两千多职工，不认识的居多，他们就叫我“53万”作为代称，我也因此“闻名”。
凡是上级来车间视察，我的机床前是必然停留问话的地点，握过不知多少领导慰问勉励的手。机器珍贵，擦拭光洁表面发给的是白毛巾。回丝（棉纱）不够用，就用毛巾和别人换。
最早在上海培训学的是钳工，机器自动加工运行时，常在隔壁钳工组台虎鉗上敲敲打打，自制了不少机床附件，如清扫铁屑的特殊形状铁皮簸箕、不锈钢铲子，台面可伸缩铁屑围栏，清洗磁棒的油盆，专用吊具等。

居住的宿舍位置（下图红圈）

住宿的地方
从南面看住过的宿舍。家属住1-3层，第4层全是单身。下图红圈处，就是我住过7年的“蜗居”。房间里，厂里只提供每人两条长板凳，一块床板，纯粹的光棍无产者。
北方的夏天同样热，但大部分时间早晚温差大。有年夏天洗了被子没缝，晚上盖毯子（蛮厚的那种），几天下来，晚上冻的不行。只好下决心缝被子。单人床上缝不会，又不想麻烦别人家属，就爬到屋顶垫着席子摊开缝，顶着烈日流着汗，一边缝一边下意识地想，既然这么热，干嘛盖被子。后来，心想总不能老爬屋顶，冬天怎么办。静心思考后无师自通学会了小床缝被子。事后细想其实并无难度，只要肯做，都能学会。

从北面看宿舍
说变化，最明显的是树长高了，楼北面加宽。
北方天气干燥，衣服不用晒，被子总是蓬松的。难得下雨，下了一会就停，停了地就干，雨靴、雨伞都没用。

厂办公楼
原来最“豪华”的建筑，如今陈旧不堪。据说，该厂产权已被转卖两次，如今归中联重科。
那时准备打仗，三线建设布局。选址在半山腰，当地老乡称为晒狼滩上，逐级台阶推平后建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时过境迁，新厂区新项目设在地区首府渭南。这里，像用过的旧抹布被遗弃，此地空余默默留守的风烛残年，妇孺老幼。
试图找谁对此解释和负责，正如堂吉诃德向风的宣战。而安于现状，又无疑是温水煮青蛙。
比起那时国家、民族经历的苦难，个人的困苦只是沧海一粟。故身居穷乡僻壤，以江湖之远，未敢忘国民之忧。
比起物质贫困的艰苦，那种方位的迷茫，不知路在何方，不知哪里是尽头出口，无助、无力、无奈和无望，像被不散的阴云长久笼罩，更教人心灰意冷愤懑不已。

厂体育场
露天电影放映处，也是大型全厂活动集会的地方。
厂里职工来自各地，技术骨干、业务干部来自天津建筑机械厂内迁。修安康铁路后安置的西安知青、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有较多人数，国家部委五七干校下放干部也有一批。上海来了两批学生，67届和我们72届的。纯本地员工占比并不高。
对各地人约定俗成的代称，京油子，卫嘴子，陕西楞娃，上海阿拉。此外流传公认的，米脂婆姨綏德汉，关中驴，秦川牛。

厂区综合百货商店
厂就是社会，百货店、粮店、副食店、邮局，老乡卖农副产品摊位都有。常常会几个月不出厂区。
那时，一斤粮票换老乡三个鸡蛋，五斤换一只鸡。当地的茄子颜色是紫的，形状却是圆球型的，两只可以炒一大碗油闷茄子。菜是按季节来，什么菜上市了，就连续吃。当地人喜欢吃醋，一买就是一大瓦罐。食堂偶然卖带鱼，面粉包裹着炸。本来鱼从沿海远道运来就已不新鲜，内脏又没洗净，再包着面粉，味道烧不进去，一口咬开，一股腥味，可惜了好端端难得吃到的鱼却难以入口。难怪厨师，鱼不是他们的菜。

厂和周边地形图
下图红圈是厂区，箭头所指是黄甫峪华山索道进山处。
企业地处八百里关中平原东头，秦岭山脉北麓，华山脚下，黄河、渭河在北面不远处交汇。交界河南、山西。《水浒》第一回，九纹龙史进大闹华阴府，就在如今县城，距厂区北面一小时路程。只是我在时，城里断墙残壁，一片破落萧条景象，仿佛历史的脚步在这里停止。
现在大变样。大兴土木，交通便捷，旅游带动，庙宇翻新，商业繁荣，文化唱戏，旧貌换新颜。

华山诸峰卫星图
陕西也流传着本地文化特征的八大怪，烙饼像锅盖，面条像裤带，房子半边盖，醋和辣子上等菜，吃饭蹲在大门外，有凳不坐蹲起来，十八岁姑娘论斤卖，姑娘挂着大烟袋。

回望北峰
右侧系索道上口。当年智取华山就在此登上北峰。既绕开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百尺峽、千尺幢天险，又卡住了三座顶峰的咽喉。

北峰之二

西峰。
神话哪吒劈山救母的遗迹在山顶

南峰
华山最高峰。

东峰下棋亭
下到亭，必须通过“鹞子翻身”险境才能到达。

日月岩
曾在日月岩洞中旅社里住过一晚。

长空栈道一角

苍龙岭，上山必经之路。

从北峰望西峰、南峰、东峰

录1977年8月27日所作一首赋词。格律平仄不甚了了，仗着当年22岁年少气盛，不惧贻笑大方。

沁园春
秦岭素描
一岭飞上，逶迤千里，峣峣万丈。
落关中卧身，横断南国；平川展躯，直连霞光。
逢春绿布，临雨白纱，夕照脉影宏而慷。
到晴夜，捧明镜高挂，尽情梳妆。

矜夸胸怀浩荡，毫不为人指虚谷伤。
受塬口名风，笑来拂尘。
峪沟胜水，欢走泻脏。
群山绝峰，踮脚挥手，恭尊无限迎朝阳。
静侧耳，传双河戏声，银链叮当。

摘录大型8集电视系列片《大秦岭》主题曲歌词作为本散记收尾。歌词集唐朝诗词大家而成。

终南阴岭秀（唐·祖咏），
碧嶂插遥天（唐·李世民）。
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唐·李白）。
秦岭愁回马，心事两悠然（唐·白居易）。
待到水穷处（唐·王维），
月出孤舟寒（唐·岑参）。
云横秦岭家何在（唐·韩愈）？
试登秦岭望秦川（唐·孟浩然）。

古道秦岭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