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沉 穂

故乡是关中平原西部一个偏僻的村子,老屋却坐落在村子宽敞笔直的主街上。主街东西走向,老屋坐北向南,对面是村委会(曾经叫大队),村委会西隔壁是我的同学霞家,东隔壁是同学虎家,虎家有一眼深井,滋养着周围我们几家数十口人的生命。老屋东边,依次为村医疗站、代销点、公厕和涝池;西面,邻兽医站,再过去,就是我的朋友桐家。我之所以要这样絮絮叨叨介绍老屋的周边环境,原因是这个圈子留给了我金色童年最幸福的时光和最深刻的眷恋。 老屋很大,约六七分地,被二门隔为前院和后院。进入并不起眼的头门,右首的草棚是羊圈,左首墙角则为猪圈兼茅房,中间乃一条青砖铺就的小径直达二门,两边栽有四个不同品种的梨树,梨树下是父亲整理有序的方块田,最常见的植物是他为自己种的旱烟苗子。然而老屋的二门很气魄:高大的门楼,一尺来高的门槛,漆黑的大门上婴儿拳头大的泡钉整齐排开;门里两对檐的厦房房檐仿佛二门的两个翅膀,檐脊飞起,颇为壮观。后院是全家居住、生活的主区,两对檐厦房中间,先入眼帘的是棵高大得超出房檐的柿子树,再醒目的便是柿树后一窝十分蓬勃的毛竹,村人若有虚火牙痛之类的的紧疾,常会来我家讨要一把竹叶,煎汤口服祛火。毛竹后面是一溜冬青树,冬青树的两边,是两条青砖便道,从便道到厦房后的围墙跟,是布局有章的好几株苹果树、桃树和杏树,下面依旧是父亲杰作般平整的格子田,里面除一些花草外,种植的葱、韭菜、辣椒、萝卜、白菜、西红柿等蔬菜使我们的饮食比其他人家丰富了许多。后围墙两角,一边是柴火棚,另一边是狗窝,我家的狼狗“黑子”在那里总是很绅士地严阵以待。 一到春天,老屋确实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了。白的梨花、粉的杏花、红的桃花,还有那富贵的牡丹、妖冶的芍药、高挑的大丽花,争相斗艳,芳香扑鼻,蜂飞蝶恋,鸟声啁啾,好不热闹,惹得过往行人常常驻足观看,父亲的精明和精细便也在方圆十几里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事。记得每每放学回家,就把家里唯一的小方桌放在柿子树下,铺开作业,在蜜蜂的嗡嗡声和麻雀的喳喳声中无忧无虑地干着自己的事情。这时候,爱开玩笑的二姐会走过来,神秘地对我说:“嗨,穗子,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你媳妇在外面又擤鼻哩。”说完,她看我涨红着脸用眼睛白她,就咯咯笑着走远了。三姐听到了,便也一旁用手在脸上比划着打趣道:“羞(修)、羞(修),把脸羞(修),羞(修)个渠渠种豌豆”。我知道她说的是对门的同学霞。霞的母亲去世早,印象中她一年四季是一身花格子布衫,一头黄毛,脑后扎了两个小辫,鼻子下面总挂着粘黄的鼻涕。她喜欢找我玩,但我老担心她的鼻涕随时掉下来,落在我的方桌上。姐姐们老是用她取笑我,说她是我的“黄鼻”媳妇,但玩笑归玩笑,每次霞来我家,家人始终待她如自家人一般自然地呵护。 放暑假了,为防备淘气的我闯乱子,严厉的父亲让三个姐姐在老屋把我严加看管起来。首先,当然是每天做一定数量的暑假作业;其次,给我和上学的三姐定下劳动任务,利用下午或早上时间,从生产队的土壕里拉上几架子车土,直至积成一个大土堆,以备垫圈之用,这样就会腾出他和大姐、二姐的劳力挣工分;再就是放羊、割草,这是我最喜欢的假期劳动了。如果表现好,暑假作业完成了,还会送我到去县城工作的母亲那里。有时候,趁父亲午睡之机,我会在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声掩护下偷偷溜出家,和几个狐朋狗友去沟里嬉水,待回家时,轻手轻脚地踱进头门,总会被眼尖且爱告状的三姐逮住。她验证我是否游泳的方法很简单,只需用手指甲在我穿短裤的腿上划一下,如果有道白印子,就会告知父亲,我耍水去了,后果肯定是被父亲猛练一顿。也难怪,故乡的四面都有水,西边和南边是沟,常年流淌着齐腰深的水;北边是宝鸡峡灌溉总渠,东边是一个水库。老屋西边我的好朋友桐就是在一个暑假淹死在水库里的。所以当时父亲严格禁止我游泳是有一定道理的。由是,令人开心的事就只有割草、放羊了。可惜的是,我们全家尽心饲养的那只毛色好看的花母羊、那只曾经有着粘甜乳汁的花母羊,在一个夜里被“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们偷走宰食了。好多天后才有了这条道听途说的消息,父亲和我们为此伤心很久,但没有丝毫证据,终也不了了之了。 但至今让我奇怪的是,我家的“黑子”那一夜竟然出奇的安静。 老屋的秋天是最繁忙的。秋收秋播后,自留地的玉米杆要拉回家,一家人在高挂的油灯下加班加点剥玉米壳,然后编成辫子,由父亲踏着梯子旋挂在柿子树上。这时候,月亮在秋高气爽的夜空格外皎洁,月光乳汁般洒落夜色中,蛐蛐的叫声更加渲染了秋夜的幽静。当然,除过地里的庄稼,还要收获家里的梨、苹果和柿子。此时,我的特长就发挥得淋漓尽致,松鼠般爬上果树,时而手摘,时而杆挑,树下的姐姐扯开床单准确地接着,累累的果实需要好几天才能卸完。可是秋天是多雨的季节,下雨的日子是我最难熬的。独自倚在厦房的门槛上,看着淅淅沥沥落个不停的雨滴敲打在院里的积水上,形成无数个波圈,这些波圈扩展开来,又变成散乱的涟漪,浮在水面的落叶就迅速晃动起来,如同烟雨湖泊中的一叶扁舟。每每至此,我就怒目苍天,期盼这无聊的时光快快被太阳赶走,好让我甩开脚丫子去田野里尽情地撒欢。 冬日,夜尤为漫长,但沉闷的寒夜里,老屋的油灯和笑声至今伴随着并温暖着我的灵魂。基督徒的父亲在西厦房里认真地读着《圣经》,我则跑到东厦房三个姐姐那里,聪慧贤淑的大姐一边纺线,一边给我们说故经出谜语。依稀记得几句故经:“口泼口,两把扭,扭出血,叫老哥……”虽然直到现在我尚不清楚这种古老的歌谣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这样写的文字,但那优美的、琅琅上口的旋律却让我永生难忘;还记得几个谜语,比如其中的一个谜面:“一个娃,白白胖胖,牛牛朝上”,打一日常用具,当我们异口同声答出谜底“茶壶”时,大姐会开心地笑着点头赞许。难得父亲高兴时节,也会和我们一起玩一种叫“官、打、捉、贼”的游戏,喊声、笑声回荡老屋,一个又一个冬夜在欢声笑语中愉快度过。当老屋沉寂下来的时候,雪粒“沙沙沙”穿过光秃秃的树枝,落在院子那窝傲寒的毛竹上,如同醉人的催眠曲,在宁静的冬夜里陪伴我们进入甜蜜的梦乡。 沧海桑田,光阴如梭,老屋这种欢乐随着时光的变换渐渐退出了我们的生活。先是大姐出嫁。某年腊月的一个清晨,一驾马车拉走了哭哭啼啼的大姐,坐头车的我心情也怎么高兴不起来,听着“吱吱扭扭”枯燥乏味的车轮缓慢地行进在僵硬的土路上,童年的欢乐似乎也随之被带离了老屋。接着是二姐,婚车是一台手扶拖拉机。再接着,我和三姐转学到了母亲身边。又后来,父亲的问题得到落实,调回县城恢复了工作,县城便有了一个新的家园。老屋的庄基最后被村委会以知青院置换挪作他用,我们便拆除了房屋,自此,我再也没有回到过老屋。 有一年春节期间,因回故乡奔奶妈丧事,刻意来到已是一家私人预制厂的老屋,遗憾的是记忆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我仍努力地去寻找,最终在东边一隅发现一堵褐色的土墙,经过我对记忆中的位置分析,那属后院的一面围墙。我如获至宝,匆忙拿携带的相机拍摄下来。时近黄昏,相机的闪光灯惊动了一位红衣服的少妇,她疑惑地问我是谁、在干什么。我说这是我曾经的老屋,她竟然一点表情也没有,唯独我回答完她这句话后,眼泪差点忍不住流了出来。随即我又释然,她怎么会认得我呀:想当初我这个主人在这个院子生龙活虎、无法无天的时候,她或许还没有出生呢!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从老屋出来,霞家的大门依然如故,自开的一扇门间望去,好像比原先多了一座上房。童年的伙伴告诉我,霞的父亲三年前去世了;同时他还透露,霞嫁的人家并不远,就在东边的邻村。但无论如何,我当时硬是想象不出霞如今的样子,只有那花格衫子、黄毛小辫、粘黄鼻涕、动辄闯进老屋来的小村妞的记忆碎片,时断时续地在我沉重的脑海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