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坊村旧事(2024年4月修订)

梭梭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1952年初秋的一个晚上。西坊村东头的路上远远地来了两个人。男人推着一辆叫蚂蚱车子,小脚的女人拄着个拐棍相跟着。</p><p class="ql-block"> 天已经完全黑了,四野里一片寂静。独轮车子压着土路发出硌硌拧拧的声音,夹杂着车上小男娃的酣睡声。男人的脚步略快了些,小脚女人赶两步去压压男娃身上的被褥。</p><p class="ql-block"> 上了一道长坡,到了村口。没有月光,陷入黑暗中的村庄静悄悄的。狗叫起来,一点躁动。叫蚂蚱车子碾着土路进了村子,朝着村西头的家走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西坊村是渭北大荔县户家乡的一个小村庄。</p><p class="ql-block"> 西坊村有个王家,是村里有名的“三早家”。起得早,吃得早,睡得早。王家人有句口头禅,“早起三光,迟起三慌。”早上早点起,干啥都余余贴贴地,这叫三光。起来迟了,干啥都慌里慌张地,这叫三慌。</p><p class="ql-block"> 王家的户门内悬着一个铃铛。铃铛不偏不倚悬在两扇门当中。位置也不远不近,不高不低地恰到好处。两扇门只要一推开,无论哪一扇都会碰到这个铃铛。</p><p class="ql-block"> 于是“当啷……啷……”。清清脆脆的声音传进院子,传进了屋子。</p><p class="ql-block"> 屋里的姐妹们听见,就下了炕,去门口接老爹老妈了。</p><p class="ql-block"> 不等老爹王荫棠解下袢绳,大姑娘品贤早把弟弟抱到屋里炕上去了。二姑娘润贤打来一盆热水,两人擦一把脸,拾掇拾掇,歇了。</p><p class="ql-block"> 董自霞十五岁嫁到王家,生了三个女一个儿,生儿子运来时已经三十七岁——王家两辈单传,金贵得不得了。</p><p class="ql-block"> 金贵的运来是个病秧子。十岁前病没断过。病一害上来呼天叫地,不知看了多少医院。</p><p class="ql-block"> 这一回却找对了先生——朝邑县专看娃娃病的一个名医。来回七十里的路,阻不住全家给运来看病的心。自制的叫蚂蚱车子就是交通工具,几个馍,一个暖水壶,就是一天的干粮。车上绑个喂牲口的大筛子,垫上褥子,就是小运来的简易床铺。</p><p class="ql-block"> 先生说运来肚子里有虫,给了一种药,叫个“四君子”。吃了药拉出来全是稀水,里面成千上万的蛔虫,有一公分长。</p><p class="ql-block"> 从此把先生认下,停隔上一向去一回。早上早早走,天黑撵回来。饥了,吃点馍,喝点水,乏了,路上停下歇歇。</p><p class="ql-block"> 吃了药打下了虫子,运来身体才慢慢见得好起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的父亲弟兄两个,中间一个妹子。大哥只生了王荫棠一个。二弟只生了个女子叫杏珍,后来嫁到了晁邑坊。</p><p class="ql-block"> 弟兄俩中间的妹子和嫂子算是换亲。妹子从村西嫁到村东,嫁给了嫂子哥。嫂子从村东嫁到村西,给大哥当了老婆。</p><p class="ql-block"> 这大哥大嫂就是王荫棠的亲生父母。二弟是王荫棠的二爸。按着小辈的称呼,老弟兄俩一个是大爷一个是二爷,老弟兄俩一直没有分家,在祖上留下的宅子里过活。</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个两进三间厅的宅子,依次是门房、厦房、上房、后院。门房是倒钩厦子房,放着常用的农具。过门房迎面一个照壁,过照壁是天井和厦房,东西厦房各五间。西厦房是草料房、二爷二婆房、王荫棠夫妇房,东厦房是牲口房、长工房、大爷大婆房及灶火。上房是齐襟房,没有住人,主要是祭祀、待客的场所。上房也是贮藏室,每年打下的粮食也放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上房厅堂当中有一面影壁墙,挂着祖先画像,影壁墙西边有条过道,通往后院。</p><p class="ql-block"> 后院栽了两棵马牙枣子树,一棵槐树。一棵冒天高的桑葚高过了房顶,长了有碗口粗,却从来没结过果子。桑葚后来伐了,到底没结过一颗果子,人都说这是棵公树。</p><p class="ql-block"> 大爷早些年在外贩棉花,也算走南闯北的一个能人。人能性子急,啥都能来一下,又爱喝酒,常呼朋唤友地弄场子开喝。有天来了几个朋友,大爷让到上房,叫大婆去灶火炒个鸡蛋弄上两个菜下酒。大婆是个慢性子笨笨人,笨手笨脚地就进了灶火。</p><p class="ql-block"> 大爷陪着人左右等不着菜,就急得进灶火看。大婆还在那摸缺摸缺地没个利落。大爷上来“嗵嗵”地踢了女人两脚,说,“我拿脚都拨拉出来了,还叫你在灶火做了半天介!”</p><p class="ql-block"> 学这话的时候自霞已经是四个娃的妈了,她当个趣事儿学给女子听,也不避讳自己的阿家(方言婆婆)。大婆脾气好,听媳妇学说自己也不恼,眯缝个眼窝嘿嘿一笑。</p><p class="ql-block"> 可是大婆的一只眼窝瞎了。</p><p class="ql-block"> 为了她的嫁妆。大婆哭瞎了一只眼窝。</p><p class="ql-block"> 一切由离乡而起,当初为了棉花生意,大爷在县城租了房,大婆和自霞就跟着住到了县城。荫棠去西安当学徒,二爷在家务农,家里只剩下二爷两口。大婆走的时候有点担心起自己的嫁妆,那些还没穿戴的衣服,规整的料子,暂时用不着带不走的,怕叫先后(方言妯娌)学摸了,便回了村东放到了娘家。</p><p class="ql-block"> 这一走就是十四年。十四年后再回到家,二婆已经不在了,生孩子难产死的。大婆牵心着自己的嫁妆,一回来就回了娘家去要。她嫂子一句“没见过”如五雷轰顶把大婆的心掏空了。大婆的娘家哥抽大烟,光景过败了,大婆疑心是嫂子暗闷了自己的嫁妆。可抽大烟的哥不管事,这理没地方说,回了家光伤心地哭。</p><p class="ql-block"> 一想起来就恓惶地哭,时间一长,一只眼害害了,再慢慢地就瞎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p><p class="ql-block"> 十五岁的王荫棠和十五岁的自霞成亲的那一年,也是王荫棠开启学徒生涯的头一年。王家到了他成了单传,自然要顶门立户。他言语寡少,性情沉默,一脚踏出家门,奔西安城闯天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学徒干了几年后,王荫棠当起了庄客,经常跑甘肃一带。回来总带些甘草,自霞取根甘草在案上用刀背一拍,拍散了放到瓦罐里,浇点开水,夏天去地里的时候,就冲着喝点这个东西。</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从西安城回来也不空着手,总带些吃货。什么橘子糖,蓼花糖,琼锅糖。橘子糖很好看,红的,绿的,黄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瓣一瓣的,</span>粘着白糖渣渣,像打了一层霜。有时是酥油茶,一罐一罐地封着。早起舀上一勺儿,弄点开水化了,娃娃们双手端着送到爷和婆的屋里去——这酥油茶可是专门孝敬老人的,没有娃娃的份儿。</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就一直这样,在西安干着庄客的营生。</p><p class="ql-block"> 旧社会土匪多,做庄客最担心身上的盘缠,天南地北地跑,最怕遭土匪。住店呢?也有风险,王荫棠有一回住店,亲眼目睹过一桩命案。</p><p class="ql-block"> 提起这话的时候,王荫棠已经回到了乡里。晚上说闲话,就把这惊险的一幕讲给自霞听——他看见店主那一家烧了铁帽子一样的东西,烧红了戴到一个人头上去——据说解放后那家客店的后院挖出来七具人的尸骨。</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离开西安的那一年大约是1947年。西安城开始打仗了,打得很厉害。王荫棠最是个胆小谨慎的。西安城刚一乱,他就从西安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回来的时候,铺的盖的都没带,家伙什子全丢下,只骑回来一辆自行车。这自行车有些稀罕,车头是木头做的,有闸没闸也不大清楚。王荫棠二百多里地骑回来这么一个车,<span style="font-size:18px;">没有任何积蓄,没有任何家当,两袖清风地回来了,</span>回来把车子往房檐下一靠,娃娃们看到了一个木车头的自行车。</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八路军已经打到了大荔县,村里走马灯似的,八路军从村里过,国民党军也从村里过。</p><p class="ql-block"> 荔北战役前夕的某一天,王荫棠出了门。他穿了一件自霞给他做的夹袄,黑色面子,浅色衬里。他穿上夹袄就不大像个种地的老百姓,还是他当庄客的样子。他穿上夹袄出了门,不偏不巧碰见了八路军。八路军到汉村不认识路,就抓住了穿夹袄的王荫棠,叫他带路,带着路就审他,疑心他是汉奸。</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担着心,一五一十地给人家相学,他是哪里人家在哪里,他怎么做学徒,当庄客,怎么回地乡。一路走一路说。人家看出他本分老实的样子,就没有为难他,带完了路,还给了他点儿吃的。他拿上吃的就回来了,进门一屁股坐下就放声哭,浑身打哆嗦,哆嗦个不停,又一边哭,哭地恓惶的。自霞打来一盆水,绞着毛巾让他擦脸,他擦了脸,慢慢平静了,才把刚才那一段讲出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五</p><p class="ql-block"> 院里跳进来两个人。隔着窗叫“姐,我是周温。”自霞赶紧下了炕,西小坡娘家的邻家兄弟领了个人翻墙进了院子。“有吃的没有?”董周温劈头就问。</p><p class="ql-block"> 自霞到灶火熘了一箅子馍。两个人吃得饿狼一样。吃完把剩下的往怀里一揣,要走。自霞问啥事,周温说,没啥事,你看天上飞过来的飞机,带红头的就是好的。说完两人翻后墙消失在夜幕中。</p><p class="ql-block"> 自霞记住了周温一句话,“红头的飞机就是好的。”但她不知道,她这个娘家的邻家兄弟已经是一名地下共产党,还是大荔地下党工作的负责人。自霞的大女子品贤后来嫁给了董周温的大儿子董永根,他们最后结成了儿女亲家。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开始逃荒了。</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也不敢在屋里呆了。他穿着打扮老像个汉奸就怕了。怕人家抓他。共产党当汉奸地抓哩,国民党当壮丁地抓哩。天上过飞机,声大地,也怕把宝贝运来的耳朵振聋喽。</p><p class="ql-block"> 于是逃荒了。大爷二爷大婆和三丫头冬贤还搙到屋里看家。荫棠自霞引上品贤润贤再抱上运来逃荒。</p><p class="ql-block"> 西坊村端往东,出了村下一个可大的坡,有个坡巷。地势低,两边都是窑洞,逃荒的人都逃到了这里。坡巷有个河南老婆。老婆有个可大可大的窑洞。逃荒的都挤到老婆的窑里来,老婆活菩萨一样都收留下了。</p><p class="ql-block"> 老婆的窑像个防空洞,天上飞机扫射了,人躲到窑里。飞机过去了,再出来透气。夜里睡不下,都是坐着丢盹哩。</p><p class="ql-block"> 九岁的品贤抱着弟弟呆到窑里,不过飞机就在院里走走。王荫棠胆小不敢出去,自霞便引上润贤隔一两天回去取一回馍。大婆在屋里把馍蒸好,等娘俩回来取。</p><p class="ql-block"> 一个小脚女人,一个七岁娃娃。娘俩背二三十个馍,担惊受怕走在路上,飞机一响,吓得赶紧趴到地上,或者往哪儿一钻,哪儿还顾得上看是不是“红头的飞机”?也不敢穿有颜色的衣服,都是灰不溜秋的土皮成色的袄,担怕叫飞机看见。</p><p class="ql-block"> 1948年10月初,彭德怀率领的西北野战军在大荔县城以北地区对国民党发起了一次攻击战,即荔北战役。这次逃荒因这场战役而起。</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扫帚菜长得正旺。河南老婆每天提个草笼出去掐菜,回来一焯,给每家分上一点当伙食。老婆看出荫棠不是惯做庄稼的,对荫棠还特别照顾。</p><p class="ql-block"> 过后荫棠和自霞专程上门感谢,给老婆买了个蒙头的帕子,再一些吃货。王荫棠后来老说,老婆的扫帚菜香得很。</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六</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当庄客的时候,留心着把个打算盘学会了。不仅学会了,还打得特别好。解放后成立大队,成立“农会”,因为他会打算盘,会记账,就让他在大队里边当了会计。</p><p class="ql-block"> 他在大队里当会计,又兼小队会计,后来又到户家公社副业上当会计。一身兼三职,白天黑地的忙。一个生产队的劳力在哪个地头,每个地头有几个人,他拿个本子拿个笔,扛个锄头就去记,记完了,晚上就到大队里打着算盘记到账上。</p><p class="ql-block"> 有了“农会”就开始闹“土改”了。县里边就一个村一个村地选那些个能人。会打算盘,会记账,王荫棠就被选上了。他一个村一个村地跟着跑,拿个大杈尺子在田间地头上一叉一拐地丈量土地。</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还会唱戏。最会演灯影戏(也叫皮影戏)。上边儿遮个布档子,人在布档子后头“那咿呀儿啊啊啊,那咿呀儿啊啊啊”地唱。他天生一副好噪子,把碗碗腔唱得如歌如泣。这会子,好嗓子又用在了“唱账”上。丈量完土地报账叫“唱账”,这“唱账”的活儿都是王荫棠的。大队部就设在村里的小学校里,支两张大桌子,王荫棠先在算盘上一阵“噼里啪啦”,跟着就唱“打多少打多少——”。</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的声音充满磁性,既浑厚又带着穿透力,他唱起“打多少”的时候,那声音就穿过学校的院子,穿过教室的墙壁,一直钻进正在学堂上课的润贤的耳朵里。</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又写得一手好字。在西安城里的时候就写的一手好字。回到乡里方大圆都知道,邻里邻居都叫他写。白事就写盖棺文:棺材盖上一个红布条,上面写字。盖棺定论啦,不是一般人能写的。写的最多的是年下的对子。先给乡邻写,再给自家写。一写就写到年三十晚上。润贤给老爹磨墨,手冻得又肿又翘了也不敢说。写对子也紧跟时代哩,一副歌颂“大跃进”的对子就被永久地留在1962年全家福的影像里。</p><p class="ql-block"> 大婆病危的时候,王荫棠提前就写好了盖棺文,写好对子——这对子不能用红纸,要用黄纸写——人老了贴到门上,村里人一看,就知道这家老了人咧。他提前把这些都准备余贴,大婆一倒头就不乱了。这就是王荫棠心细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心细,手也巧。正月十五行给娃娃打灯笼。那个时候没多余的钱去买,王荫棠就把个破竹帘子拆了,用竹篾子给姊妹四个做了四个灯笼。品贤属兔,就给大女子糊了个兔儿,两个耳朵高高的,点两个红点点。润贤属蛇,不大好糊就糊了个西瓜,染上一道一道绿颜色。给两个小的各糊了个动物灯笼。</p><p class="ql-block"> 这是润贤记忆里的一段情节。十五黑了,“兔子”和“西瓜”出门去巷道了,两个小的还要大人扶着。二爷护着他的宝贝孙子一直下了门台才松手。“西瓜”开始还挺高兴地,可是一出门心里就起了意啦。怎么啦?黑黑的路上怎么就光看见“白兔”啦?“白兔”两个耳朵翘得高高地,白皮纸透着红光,亮亮地,两个红点点眼窝也亲亲地,咋那么好看呀!一看“西瓜”,五马六道个皮球,暗不叉叉地,心里就毛烘烘地难受,就老觉着有个手要伸过去,也要打那个“兔儿”灯笼哩。</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当会计的那些年,每天晚上去大队记账总要拄一个“棍”。说是棍其实是一个大秤杆子。农村有一种大秤,特别大,需两个壮汉抬着才能称重的那种,秤杆子能有小孩儿的胳膊粗。算完账天黑苶了。王荫棠害怕有狼——那时候野兽多——他把这粗家伙拄在手里给自己防身壮胆。</p><p class="ql-block"> 秤杆有一人多高,秤头上带两个环儿。王荫棠走一步,上面两个环“咚咙咚咙”地响一阵。“咚咙咚咙咚咙咚咙”,一直响到家门口上了台阶。王荫棠把“棍”靠在门下,并不急着叫门,他先弹嗽两声,又把脚“嗵嗵”跺两下,再身前身后拍打。这才扣打门环,“棍”重新拿到手里。</p><p class="ql-block"> 屋里人早听见了,不等拍门早跳下炕来给爹爹开门了。</p><p class="ql-block"> 运来也听见了。运来犯了病,正“鞑靼鞑靼”地叫唤,叫得满屋的人心慌。王荫棠拄着“棍”进了门。</p><p class="ql-block"> 门上的铃铛一响——</p><p class="ql-block"> “当啷……啷……”</p><p class="ql-block"> 运来忽然一声不叫了。</p><p class="ql-block"> 门户关紧,全家人开始睡觉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七</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在户家公社副业兼任会计以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查老汉的账了。解放后王荫棠一直是会计:大队会计,小队会计,副业会计——二十年的老会计能没事儿?于是查,看他贪污了多少钱。从大队的账查到小队的账,从小队的账查到副业的账,从刚解放查到文化大革命,查来查去查出来两毛钱——最后说账上短了两毛钱。</p><p class="ql-block"> 也没个啥说法,不了了之了,王荫棠的会计不让当了。换了造反派的人当会计。</p><p class="ql-block"> 过了没几年成了烂摊子。新会计把人家的工分丢了,丢了工分没人愿意出工了。这一下大队不愿意,小队也不愿意,都要求让老会计上任。</p><p class="ql-block"> 小队长于是召集大家开会。小队长和王家是邻居,外号叫个“梆子”。梆子这天晚上开大会,会上宣布让王荫棠把会计再干上。</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比梆子辈分低,但两人同岁。他对梆子说,你拿个刀子把我戳了,看我这个血有颜色没有?你们把我罢免了,不管是哪一级会计都罢免了,也没个啥说法,现在你们弄不了了叫我上?</p><p class="ql-block"> 开会变成了吵架。王荫棠把几年的憋屈吐了个痛快。梆子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就存了坏心。第二天早上给王荫棠派活儿的时候,派了个拉架子车刨土的活儿。以往拉架子车都是小伙子干的。老汉一看啥都明白,拉个架子车啥也没说出工咧。</p><p class="ql-block"> 村西头儿往南走一截儿有个大土坑,王荫棠的活儿就是到坑里耪土,给牛圈拉土。</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开始耪土。才刚扒拉了几下人就开始摇晃,一块儿劳动的几个小伙子眼尖,一把抱住,没让他栽下去。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车上,送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就这样突发脑血栓,病在了床上。这个要强的老汉再没下过地,生命的最后三年成了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自霞服侍着病了的荫棠,直到他去世。</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是1976年,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胆小内向又要强的王荫棠走完了他六十八岁的生命。</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八</p><p class="ql-block"> 董自霞从十五岁嫁进王家,从没想到自己的“头生”竟会是十五年以后。</p><p class="ql-block"> 她过了门先是跟公婆住到了大荔县城。一住就是十四年。这十四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守在乡下的二爷二婆先是抱了个养女,之后有了杏珍,再后来二婆生二胎时难产,母子二人都没保住。二婆死后,二爷把杏珍送到了平塬坊她外家,身边剩下个大女子。</p><p class="ql-block"> 总怀不上娃的自霞想到娘家抱养一个,娘家妈说,你不胜把你屋的杏珍给你引回去。自霞听了,到平塬坊把五岁的杏珍领到城里,把姑嫂关系变成了养娘关系。</p><p class="ql-block"> 到了1938年,大爷棉花生意折了本,做不下去了。自霞引着杏珍娃,跟着公婆兜兜转转地又回到了西坊村。</p><p class="ql-block"> 回到西坊村,第二年就有了品贤。村里人都说,王母娘娘给你把娃送到乡里咧,你搙到城里不回来!</p><p class="ql-block"> 有了品贤,屋里人都稀罕。大姑来逗娃,娃硌拧硌拧地,逗得不过瘾,大姑说,咦!逗你哩你还品儿品儿地,干脆叫个品儿!就这么叫起来,叫了个品贤。</p><p class="ql-block"> 大爷喝酒,给娃闻酒杯儿,在嘴唇上抹一抹,让娃拿舌头咂摸。</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大人不在屋,品贤跑进屋里,顺着“行炉子”爬到桌子上——大爷的酒壶藏在桌上的古董郭里。</p><p class="ql-block"> 一会儿不见娃,大人急得寻,忽听屋里“咕咚”一声。忙进去看,娃从炕角上栽下来,脸红腾腾的,娃喝醉了。</p><p class="ql-block"> 品贤不满两岁的时候,王家的大姑娘出嫁了。嫁到了西小坡。这个王家抱养的大姑娘后来再没回来过——绣花伤了眼,不能见光,出不了门了——每年都是女婿引上娃来拜年。后院搁旧鞋的大草笼里,搁着很多半新半旧的绣鞋,西洋得很。这些美丽的绣花鞋成了这个养女未出阁前的一点纪念。</p><p class="ql-block"> 对品贤来讲,大姑留给她的念想,不只是那些绣花鞋,还有因名字和大姑结下的缘法。而润贤的记忆是后来回西小坡看到的大姑,大姑的眼睛都变成蓝颜色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九</p><p class="ql-block"> 大爷回家的头几年,日子并不太平:土匪连着抢了三回。大爷贩棉花挣钱名声在外,土匪抢钱来了。</p><p class="ql-block"> 土匪来抢的第三回品贤才四岁。已经到了年关,荫棠从西安也回来了。门忽然打得山响。荫棠和自霞赶紧引上品贤爬棉花杆垛子翻后墙,直跑到南岸场里崖背上,躲到墓地里。</p><p class="ql-block"> 土匪进了门,直到屋里抢钱。两岁的润贤正在炕上,土匪用枪头子把润贤戳地一骨碌。</p><p class="ql-block"> 土匪说,打!!干驴蹄子还能榨出来二两油哩!</p><p class="ql-block"> 打还嫌轻,拿起刀照着大爷砍一刀,从眉棱骨斜茬茬砍到胳膊上。把二爷拉到后院绑到槐树上,弹好的棉花揪一把,找着油罐,贴到二爷身上点火烧。</p><p class="ql-block"> 王家对面是个麦场,海池爸正在场里谁家喝牛肉汤——谁家牛死了。路上过来一个人,走到荫棠家门前看见大门敞着,后院子冒明火,急得大喊,着火咧着火咧。海池爸放下碗跑过来,照着空里放了两枪——海池爸当保长,有枪。土匪吓跑了。人跑进去把火扑灭,把二爷从树上解下来。</p><p class="ql-block"> 二爷烧伤了,烧了一身的疤。</p><p class="ql-block"> 这是本村的土匪,一个个蒙头遮脸跟电影上一样。拿的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听声就知道是谁。</p><p class="ql-block"> 说来也怪,后来当土匪的那几家不是没后就是其它奇奇怪怪的事情。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天的报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p><p class="ql-block"> 土匪糟扰了几回,家里就光光的没个索索了。大爷走了一回江湖成了空的,二爷没挪窝是实的。最后剩下的,就是几十亩地的老根本。守着老根本,一家人从此踏踏实实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二爷一辈子没儿,二婆又死得早,他的心血都在庄稼上。现在大当家的回来了,但屋里大小事的安排,农务稼穑,还是靠二爷。二爷是家里的主心骨。</p><p class="ql-block"> 不同以往的是,院子干净了,屋里有了人气儿。自霞清楚地记得相隔十四年回家后的情景:院里和房上到处都是大蜘蛛,屋子里更像进了“盘丝洞”。可以想见二爷那些年的日子:二婆死后,杏珍被送走,二爷拉着个半大的养女,一边守家,一边耕地,房闲人少,院落冷清,蛛蛛就安了家了。</p><p class="ql-block"> 自霞二话不说拿上笤福就扫,一扫就扫了几年,蜘蛛才慢慢不见了。赶跑了蜘蛛,人也安顿了。拆洗铺盖,织布纺线,一律操持起来。家和人兴,丁畜两旺,敬老爱小,兄亲弟恭。王家人和和美美地过着自足朴实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打自霞有了品贤,生开了就没停过。生润贤的时候场里收下红麦了,五月初二刚吃完晌午饭,场里碾红麦,二爷说,叫个红麦吧,谁接了一句说,跟上老大吧。刚好有个润月,便叫了个润贤。到了老三,冬月生的,跟着叫了个冬贤。</p><p class="ql-block"> 连着生了三个姑娘,最后来了个小子。把他二爷兴地,拿上一拃长的红纸条给孙子起名字,写了个天赐,写了个鸣德,写了个运来。核桃大的毛笔字写得遒劲有力。最后定了个运来!</p><p class="ql-block"> 二爷把这唯一的孙子爱得不得了了。太阳出来刚一竿高,二爷就出了自己屋子。自霞该穿该戴地一拾掇,交到老汉手里,二爷抱上娃就出了门。</p><p class="ql-block"> 二爷挑个太阳坡地站着。站那么一刻功夫。二爷说,这叫升阳气。只要不刮风不下雨,二爷天天给他孙子升阳气。</p><p class="ql-block"> 自霞最会做吃食。九口人的饭,一擀面就是几提子。自霞还有两绝:冬天的豆豉,夏天的面酱。</p><p class="ql-block"> 豆豉是二爷的最爱。自霞的豆豉要用热炕发酵,拌上调货,团成一个个圆饦饦,晒干,搁到笼里。二爷房子老搁个罐儿,装豆豉。自霞把豆豉饼子泡软,长瓢里熟上油,漤上葱花搁瓢里炒,灶堂的大火把豆豉炒得又香又软,炒好封到罐儿里,二爷端回他房里去。早上起来端碗稀饭,拿上个馍,有菜揽上点菜,没菜回房子吃他的豆豉。吃上一向,罐儿里没了,还把罐儿送到灶火,自霞一见罐子就知道吃完了,又那样软软地一炒封到罐里,二爷又端回他房子里去。</p><p class="ql-block"> 三伏天是自霞晒面酱的日子。干馍就面酱王荫棠一吃就是一辈子。王荫棠在大队当会计的时候每晚记完账回来都要抿上一口。</p><p class="ql-block"> 自霞每天从灶火忙完,回屋总要擦洗一番。她从“行炉子”上倒盆热水,绞个热毛巾擦脸,又篦一篦头发,这时候满屋就飘着一股好闻的香味——爱好的自霞洗脸要用“胰子”(方言香皂),她一用“胰子”,这满屋就飘着好闻的香味儿了。</p><p class="ql-block"> 自霞洗完了手洗完了脸,就开始预备荫棠“下班”回来的干馍了。她早早把馍歇到炉子窑窑,把酒温到壶里。荫棠回来了,馍已经歇地黄棱棱干蹦蹦地,一掰“嗑啦啦”地掉渣渣。小小的一个瓷酒杯,自霞把酒倒上,王荫棠炕栏前一坐,一口面酱一口干馍地嚼磨,吃完“滋拉”酒杯一干。这才歇下。</p> <p class="ql-block"> 十一</p><p class="ql-block"> 旧社会土匪多,狼也多。</p><p class="ql-block"> 王家对门有个娃,叫个玲儿,跟润贤同岁。玲家可怜没有个严窝院子,就几间房,没有后墙,摞下些砖不到一米高当院墙。收麦的时候热的睡不下,就在院子后岸的枣树底下铺上席睡觉。玲就睡到她妈跟她婆中间。</p><p class="ql-block"> 人睡着了,狼就来了。</p><p class="ql-block"> 狗叫哩。人把狗拴到树上了。狗叫哩,人就嚷恼狗,说叫索哩嘛。狼看狗拴着哩,胆子大了,跳进来就把娃叼走了。</p><p class="ql-block"> 不幸中的万幸,玲是趴下睡的,狼过来就掐上后脖子。掐的后脖子胳膊腿的就滴溜当啷的,狼跳墙就“嗵”家一声。狗尽管叫,她爸就灵醒了,说,不对,狼!</p><p class="ql-block"> 一摸,娃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就喊,有狼有狼!把狗解开就撵。狼跳过来的场里睡的有碾麦的人哩,一听有狼,拿上铁叉就撵。一下撵了一二公里。狼拉不动了,就丢下娃跑咧。那些人拿着铁叉还撵哩。狗灵醒,一看狼把娃丢下了,就不撵了,守到娃跟前。后头的人看着狗了,就知道把娃丢下了,才把前头撵的人叫回来。</p><p class="ql-block"> 朦朦胧胧地天还没亮哩,二爷听着乱哄哄的就出门去看。进了门就答地声说,崖黑喽把玲叫狼咬上走咧。润贤一听吓得就哭。两个同岁,老一块儿耍哩。一听玲叫狼咬了,也没问青红皂白就哭得不得了了。</p><p class="ql-block"> 停了会儿自霞就说,阵起啦,不哭不哭咧,阵回来咧。</p><p class="ql-block"> 农村没有药,玲的脖子后头咋办啦?把棉花套子烧上一堆,把灰按到那血窟窿上。慢慢慢慢就长住了,留下两个大疤拉。人就说多亏是趴下睡,要是仰面子睡娃就没救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二</p><p class="ql-block"> 品贤叫六岁的时候就认先生了。自霞切了个喝酒碟子,把酒倒上,茶盘端上,大爷引上娃到学堂认先生——这种旧时代入学拜先生的仪式,颇有孔子“束脩之礼”的遗风。</p><p class="ql-block"> 润贤哭得不行,哭死了,要跟着去。于是跟着品贤到了学堂。坐到她姐的后头跟着上课。教下的字不认得,又怕老师提问,就戳品贤,这念个索那念个索地问。</p><p class="ql-block"> 但是品贤只念完了初小,高小没有念完。这成了品贤终生的遗憾。品贤爱念书,有几个家能让女娃娃念书的?老人们当着一件大事让她认了先生,她怎么能不珍惜?她喜欢进学堂,她默默地用着心,先生教的啥都记到心里。</p><p class="ql-block"> 品贤已经是家里的“劳力”了,九口人的家,三老四小,做不完的活。她六岁跟着妈襻纽门,缭衣服边边儿。全家人的穿衣从搓捻子纺线开始,到织布,到裁剪,再到做成,都是一针一线的手工活。</p><p class="ql-block"> 做完了袄,还要做鞋,又跟着妈纳鞋底,咋个戴顶针,咋个用锥子,咋个在头皮上篦针,从毛底子到千层底,品贤都会了,品贤成了自霞的好帮手。</p><p class="ql-block"> 念完初小念高小,念不下去了。有老有小的,屋里做不完的活。品贤不忍心了,她看老妈太累了。三妹和弟弟都还小,二妹润贤也念了书。</p><p class="ql-block"> 品贤自己从学堂回来了。她要帮着妈支撑这个家。</p><p class="ql-block"> 有一度润贤也被迫停了学,但时间不长,润贤又回到了学校。爹妈的咬咬牙,大姐的自我牺牲,让润贤最终成了姊妹里念书最多的一个。</p><p class="ql-block"> 辍学回来的品贤跟着妈没黑没白地做着屋里的活。已经识了不少字的品贤,煤油灯下一边纺线一边翻看爹爹的戏本。爱唱戏的荫棠攒下不少戏本,品贤遇着不认识的字就问爹爹,这样就认下了更多的字。</p><p class="ql-block"> 品贤变成了一个戏迷。纺线车“嗡嗡”地响,捻子从手里变成了长长的线,那些个默诵在心里的戏文,忽然间,变成一声悠长的曲调从品贤的噪子里飞出来,“那咿呀儿啊啊啊,那咿呀儿啊啊啊……”</p><p class="ql-block"> 品贤后来嫁到西小坡后仍然唱戏,扮小生,唱过《白蛇传》里的许仙,成了西小坡村的名角儿。</p><p class="ql-block"> 品贤在屋里就一直帮着老妈,润贤就一直上着学。慢慢地两个女子一天比一天出落得好看了。自霞引上两女子进城,舍不得买吃的,背着馍去。再提上一袋子麻钱呀铜板呀,大荔县城东北门有个二区合作社,到合作社把铜板称着一卖换上钱,自霞扯了点咔叽布,在裁缝铺给两女子一人做了件列宁服。</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三</p><p class="ql-block"> 品贤的性情,像极了荫棠,安静,话少,心细。眼里总有活儿,干啥都稳稳妥妥的,坐到那儿也苶苶地。可品贤有个头疼的毛病,自小就有。头疼起来了不得了。自霞就用农村的土法子给品贤“挑针”。肩膀头子,后脖梗子,缝被子的长针在煤油灯上一烧,也不擦也不咋,捏紧皮肉一戳一挑,两手再一挤,黑血冒得寸高,擦了再挤,挤个青疙瘩。喝点葱根熬的红糖水,盖上被子窝地睡一觉第二天就轻松了。</p><p class="ql-block"> 润贤呢,刚打个颠倒,坐不住,总爱跑,话痨子一样。干个活老挏篓子,不是盆打了就是水洒了。</p><p class="ql-block"> 大婆又高又胖,夏天短袖衫子刚一脱,就到了润贤身上——润贤精身子穿个裤衩,摇上婆的大衫子跑圆了。纽子也不好好扣,前襟耷拉到脚面上。有回自霞叫润贤到门上倒恶水。那恶水不能倒后岸,要倒到前岸的粪堆上。润贤端上盆跑开了,大衫子绊住了脚,“皮啊嗒——”盆打咧。</p><p class="ql-block"> 自霞绰了个笤福疙瘩撵,嘴里嚷恼:叫你剥跑剥跑你就不进耳!</p><p class="ql-block"> 润贤精脚片子只管跑。十回有八回撵不上。可是“嗞啦”家一声,润贤不跑了,哭开啦——叫蝎子蛰了。夏天黑了院子里蝎子多,精脚片踏到蝎子上,一下蛰到脚心了。</p><p class="ql-block"> 自霞这一黑别想睡了。到后岸揽上一草笼麦秸,端个小板凳坐到天井里慢慢点着,把脚心搁到火上烤,一边烤一边拧女子的腿,叫你不穿孩(鞋)!我叫你不穿孩!</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蛰得深,才往外揪哩。润贤咧个嘴光哭,也不知道是蛰得疼地,还是自霞拧得疼地。</p><p class="ql-block"> 叫蝎子蛰了记住了,穿上两天鞋。过两天又忘了。又跑,跑哩跑哩手往墙上一拄,“嗞啦”家一声——手又叫蝎子蛰了。</p><p class="ql-block"> 润贤放假的时候也帮着纺线。润贤纺的线不粗不细,自霞说润贤纺的线叫铁杆线。</p><p class="ql-block"> 杏珍回来了,回来熬娘家。熬上两天要回了,骑上毛驴。王家的毛驴认得自家姑娘,也认得路,驮上杏珍出了门。润贤牵着毛驴的尾巴跟着后头跑,一气儿跑到了晁邑坊杏珍的婆家。到了门口毛驴卧下咧。婆家人给润贤一点儿吃货:饽饽馍呀饦饦馍的,润贤拿上吃货,骑上小毛驴又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可是小毛驴有一回迷糊了。出不了村了。</p><p class="ql-block"> 大爷要进城。凌晨四点钟光景就出门了——肩膀头上背个褡裢,褡裢绣着花,前头一个兜后头一个兜——骑上毛驴出门了。</p><p class="ql-block"> 太阳出来咧,人骑着毛驴还在村子里没转出去。都十一二月咧,一个棉窝窝(方言棉鞋)转丢了都不知道,脚冻木咧。农村的话叫“迷糊子”,也有人说这叫“鬼打墙”哩。</p><p class="ql-block"> 这事说起来大概是1946年前后的事。遭土匪后大爷只出过这一回门,再后来就没出过门。遭土匪受了些惊,过了些年人就不欢实,慢慢地不太出屋子,也不见人,老是搙到他那屋子不出来。再后来有点痴呆,老说他死介他要死介,大夏天叫给他穿老衣。夏天热,给他在上房铺个席叫他睡,那时候运来五六岁了。运来跪到席子跟前给他爷穿老衣,纽门还没扣好,又喊叫热让赶紧脱,运来又给脱喽。</p><p class="ql-block"> 大概到了1954年,大爷老了。</p><p class="ql-block"> 大爷老了后,二爷继续操持着家。1958年,品贤有了大女子琴,王家有了第一个重孙辈。到了1962年春节,四世同堂的一家人在上房门前照了一张全家福。</p><p class="ql-block"> 照完全家福的第二年大婆老了。老一辈里单剩下二爷一个。</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四</p><p class="ql-block"> 二爷是务农的一把好手。每年地里种些啥,怎么种都是他安排。哪里种麦哪里点豆,哪里栽棉花,哪里种苞谷他说了算。到了收麦的时候,全家齐上阵,都听他指挥,割麦,收麦,打场,摊场,翻场,碾场,人手不够了雇短工。当会计的荫棠农忙的时候也要听他二爸指挥。</p><p class="ql-block"> 可是王荫棠世下不是做庄稼的,十五岁当学徒,当庄客,做生意。会写字,会打算盘,会唱戏,就是不会种庄稼。</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地里播种。荫棠前头拉牲口,二爷在后头摇耧。结果牲口没牵好,把行子走歪了。二爷操起鞭子就打。地里做活的人看不下去了。过来把二爷鞭子夺了。说,都三四十的人了,也有脸了。</p><p class="ql-block"> 二爷对侄儿要求严,农村话叫“牙口重”,干啥要到位,干不好了也不说,叫你琢磨。在二爷眼里,天底下最要紧的是务弄好庄稼,这是关系到全家人吃饭的大事。他最爱说一句话,“八十岁老门前站,一日不死要吃饭。” </p><p class="ql-block"> 二爷门户看得紧,闺女管得严。有一回杏珍回来熬娘家,正赶上村里谁家娶媳妇。吃了后晌饭杏珍想引上两个侄女去看人家“耍媳妇”。三人高高兴兴从房子出来,忽见二爷立在大门前。说,谁想出去介?大门都锁咧,回去睡觉!</p><p class="ql-block"> 三人乖乖折回屋里,一声都不敢言传。</p><p class="ql-block"> 这是二爷严厉的时候,二爷也随和得很。二爷教娃娃们认地里的野果子。有一种野果子叫“牛奶头”,结个角角胖胖的,两头尖,里头瓤瓤可以吃。二爷去地里给牲口割草,顺手薅上一堆捎回来。还有种“青针”,里面也是甜甜的白瓤瓤。棉花地里点下两行脆瓜,二爷也给娃娃摘一笼回来。拿回来也不洗,手上抹两下就吃,脆甜脆甜。过去没有一点化肥,都上的粪,瓜脆甜脆甜地。这王家地里的瓜也奇了怪,连名字都姓王,叫个“王凯瓜”。</p><p class="ql-block"> 二爷带着品贤润贤拔扁豆。拔扁豆要起很早,姐妹俩穿着薄棉袄,在月亮坡地拔扁豆,月亮坡地的露水把鞋都打湿了。扁豆一见太阳就炸,所以要早早拔,连根拔,拔完扁豆回来天还没亮哩。</p><p class="ql-block"> 还有摘棉花。二爷担两个奓草笼,姊妹俩拿两个蕞草笼,把炸了口的棉花挦出来。<span style="font-size:18px;">蕞</span>草笼装满倒到奓草笼里,奓草笼满了就担回去。到屋里和婆一块儿剥棉花,剥好了弹棉花,弹好了搓成捻子,捻子纺成线,再织布,再做成衣服——这就是那个年代自耕自织的农村生活。</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真是“蓝个莹莹的天”,哪里听说过“雾霾”?一到了晚上满天的星星,多得数不过来。</p><p class="ql-block"> 二爷肚子里的农谚也多得数不过来。走在路上,二爷指着天上的云就教姐妹俩,咋个看云,咋个识天气。那些有趣的谚语就这样记到了心里。</p><p class="ql-block"> “云往南漂起船,云往东刮黄风,云往西水滴滴,云往北,皇上写字没有砚水儿……”</p><p class="ql-block"> 二爷到娃娃跟前亲,到他的牲口跟前也亲。有一回早起去犁地,四点不到就出了门,后半夜的月亮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p><p class="ql-block"> 正犁地的时候狼来了。二爷把牛的缰绳一解,叫牛去撵狼,自己把犁往身上一背往回跑,进了门“呼嗐呼嗐”地半天气都喘不匀。犁一放下掂个叉又回去牵牛,牛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解开了缰绳的牛跑惊了,一下跑到七八里外的盐池洼。天亮了二爷寻牛哩,一直寻到东边的盐池洼才寻着了牛。</p><p class="ql-block"> 二爷种了一辈子庄稼,农具牲口都是他亲手置办下的。他知道地里哪儿有牛爱吃的草,知道驴蹄子啥时候该削了,门房墙上的叉了,犁了,耧了,黑了不点灯他也能摸着。这些不会说话的东西几十年跟着他,在二爷眼里是活的东西,是有生命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他还自己做农具。运来看病,他就做了个叫蚂蚱车子。轱辘小,不出路,最后磨得受了损,又找来些旧自行车带,一截一截地钉到轱辘上。</p><p class="ql-block"> 有天侄儿忽然把他的农具牲口入了社,他想不通。他离家出走了。</p><p class="ql-block"> 1956年成立“互助组”,村里开大会的时候王荫棠当场表态,把家里的农具牲口“共产”了。事先没有和二爷商量。“土改”的时候家里定的成分是上中农,现在要“互帮互助”,王荫棠不想落人话柄。</p><p class="ql-block"> 二爷生气咧,闷到肚子里不说。正月十二那一天,家里人起来发现二爷不见了。急得到处寻,村里人说二爷寻了短见,还有人说河里捞出来个人。</p><p class="ql-block"> 到了第三天,在义井一个亲戚家找到了二爷。二爷当天夜里是拿了两个茧茧馍走的——茧茧馍是农村的讲究,正月十五前,娘家妈要给姑娘捏“茧茧”,图个平安不害病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二爷回来了。荫棠跪下了,自霞抱着十岁的运来也跪下了。二爷心软了。二爷说,事情过去了就不说了,以后有啥事事先说一声。</p><p class="ql-block"> 但是二爷怀念他的牲口他的农具啊!可怜那些东西不会说话,会说话了可能也会说它们舍不得他嘞。</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二爷感冒了。卧到了炕上。冬贤女婿王岐娃拿回来个半导体叫他听。他惊奇地不得了,说世能了世能了,不拉电线都能听上戏咧。</p><p class="ql-block"> 二爷自己有感觉,觉着大限不远了。头一天杏珍从晁邑坊回来了,在屋里跟运来的媳妇春芳给他做老衣。运来也回来了,搀着二爷去茅房。二爷说,赶紧给你妈看病呀。</p><p class="ql-block"> 自霞跟二爷同一天感冒,还睡在炕上。二爷牵心着,叮咛孙子给自霞看病。</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村里有人来看他,进屋一掀门帘看人跌在炕下,赶紧叫人。抬上炕,当天人就老了。享年七十三岁。</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是1968年,正是文化大革命时候。没有乐班子没有吹鼓手,啥都不准。就悄没声息地下了葬。</p><p class="ql-block"> 一个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就这样最终回归了土地。</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五</p><p class="ql-block"> 说起来冬贤是姊妹里没有上过学的一个。冬贤没上过一天学。大了以后的冬贤老为这埋怨她老妈哩。</p><p class="ql-block"> 实际上冬贤也去过学校,可是娃娃小受不了拘束,老赖着不去。时间一长成了习惯,在家听个使唤,拉个风箱,扫个院,赶个鸡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对门的妹子惠贤和冬贤同岁,也没上过学,两个娃老在一块儿耍。</p><p class="ql-block"> 1958年“大跃进”,西坊村南边五十里外的苏村要修渭河大坝,一家要出个劳力。品贤出嫁了,润贤上着学,王荫棠还在户家公社副业上当会计,一星期才回来一回。十四岁的冬贤就充当了家里的劳力。对门出了个惠贤。两个娃拿上铺盖跟上大队去了苏村。</p><p class="ql-block"> 活儿都是派到个人头上,两个女子搭伙干。干了没几天受不了了,有一黑等人睡下,两个人扛着铁锨就跑了。</p><p class="ql-block"> 可是方向搞错了,黑地半夜地往东走,走了半夜也看不见县城,看着一个村子有家灯亮着,跑去敲门。</p><p class="ql-block"> 一个老婆开了门,两个女子又冷又饥地见了老婆就哭,相学是咋回事。老婆给沸了些沫糊煮了点馍叫两个吃了。天也亮了,两女子按老婆指的路才摸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冬贤后来也算家里青黄不接时的劳力。品贤出嫁,润贤上学,冬贤就担水洗衣地帮老妈干活。冬天在村西头井上洗衣服,刚打上的井水还冒着气,一倒到石槽就结冰了,冰棱子把手划破了。</p><p class="ql-block"> 冬贤性格是个湖拉海。叫干个啥出了门就不见影儿了。后来搬到户家,过年蒸馍介,她先走街串巷地勘察,每家都进进出出看一遍,看谁家酵面起得好,看谁家馍开得圆,评评点点地,像个勘察队长一样。</p><p class="ql-block"> 品贤和润贤都嫁到了西小坡。大女婿董永根大学毕业参了军,部队先是在北京,后来又迁到了西安,董永根在部队上一直搞技术,从少尉一直干到了高级工程师,享受副军级待遇。二女婿李至善先是参加“抗美援朝”,后来又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部队最后驻扎在了开封,在野战部队摸爬滚打一辈子,是开封军分区的副司令员。</p><p class="ql-block"> 冬贤没有离开乡里。王荫棠在队上当会计的时候给冬贤瞅下了个女婿。</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给冬贤瞅的女婿叫王岐娃,是外地人。原来说是孤儿,结婚后才知道也是有爸有妈有姐有兄弟的一大家人。先是住在一起,囫囫囵囵地一锅搅稀稠。到了1963年,王荫棠把上房拆了三间给他们另盖了一院,盖到村里后边巷子,从此分开过。</p><p class="ql-block"> 上房给冬贤拆了三间,还剩下三间。后来某一年同村一个人把剩下的三间买了去。旧上房彻底没了。1989年,运来有心重盖上房。盖的新上房有个很高的沿台,通亮的玻璃窗子,靠南墙还盘了新炕。因为院子坐南朝北,所以新炕整天都晒着太阳。运来盖好了上房,让老妈住在了亮亮堂堂的新上房里。</p><p class="ql-block"> 可是自霞一不小心从新上房的高沿台上栽了一跤。这一跤把个能干的自霞栽得不精神了。过了没两年,自霞仙逝了。享年八十二岁。</p><p class="ql-block"> 自霞这辈子是享福的。女子孝儿子孝媳妇也孝。春芳刚嫁过来,自霞就说,“媳妇是一盘菜,婆婆争究准人爱。”不论啥时候说春芳都是夸哩。</p><p class="ql-block"> 春芳也确实能干。大干早起来拉上架子车就地里去了。到了地里,肩膀子把车辕一掀粪就揭到地里咧。揭起回来,自霞灶火蒸下玉米面饦饦,手也不洗,腿上一擦,掂上几个就吃,吃毕了也不歇,又去了地里。</p><p class="ql-block"> 有回自霞青光眼住了院,春芳在医院伺候,力气大的,都不叫运来动手,叫运来把吊针瓶子掂上,一个人把自霞一抱就上了厕所了。</p><p class="ql-block"> 自霞后来也叫过玉霞。自霞十五岁嫁到王家,除了不会织布,啥都会做。大婆啥都不会,却会织布,把织布给媳妇教会了,自霞就成了村里啥都会做的能人。</p> <p class="ql-block"> 十六</p><p class="ql-block"> 有那么几年,日子就过不前去。</p><p class="ql-block"> 给冬贤拆上房另盖后,日子慢慢艰难起来。</p><p class="ql-block"> 王荫棠欠下了别人的债,本想拆西厦房还债。那时候运来也结了婚,媳妇李春芳回娘家一相学,她爸就说,你沃西厦房好,东厦房不好,东厦房是烂柴棒棒子盖的,要拆就拆东边。这么着拆了东边的灶火,卖了大概二三百块钱把账还了。</p><p class="ql-block"> 1973年,润贤一家五口从武汉回来了。一看怎么把西厦子也拆了。一问,说漏雨哩想重盖。至善没搙,拜见了岳父岳母,引上三个娃先回了西小坡。润贤搙了两天,把带下的被子面,衣服料子,吃的用的都这个那个地打点了,也动身回西小坡婆家。荫棠就把二女子一直送,从来没有送得那么远过,润贤说,你回啊,我走得快,你嫑送了。荫棠说,你走得快,我也走快点。就还送,一直送到四五里路外的干渠水闸上,停下了,不送了。润贤说,那你慢慢回且。</p><p class="ql-block"> 润贤说起这段的时候就难过了,说,可能你外爷是想给女子开口要两个钱哩,张不了口。盖房哩手紧地想要两个钱哩。说,你看你也不给我说,说了我都不回去了,把几个人路费省下,把买东西的钱省下咋还不能给你寄个一百块钱嘛,就是借也可以借一点嘛。</p><p class="ql-block"> 后来润贤回了武汉,还跟至善商量,说咱紧紧,没有多的,给老爹爹寄个茶叶钱吧。这样的就给荫棠写了一封信寄了二十块钱。</p><p class="ql-block"> 润贤就说,那些年都紧张,你妈更紧张,谁给下她个咔叽布裤子她不穿,给了我,十五块钱,我还给了你妈十五块钱。有一年去西安,我没给你妈买索,就说,姐,你给我点布票。我拿了布票引上你姐就去扯了身咔叽布,回来自己在缝纫机上扎了,给你姐做了身衣服……</p><p class="ql-block"> 润贤说不下去了。就说,那些年咋都那么可怜啊?</p><p class="ql-block"> 刘管营有个“大颡叔”(颡方言头,sa二声),跟王荫棠是结拜兄弟。两个人好得不得了。“大颡叔”的女子凤贤也在武汉,跟润贤也熟得不得了。王荫棠就打算着跟凤贤爸一块儿去武汉看女子。他想把房盖好了再去。</p><p class="ql-block"> 他说,我到武汉索都不想,你就叫我吃一回西餐。他就这样给润贤提说了他的愿望。那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完哩,润贤还问至善啥叫个西餐。</p><p class="ql-block"> 可是王荫棠没有去武汉,没有吃西餐——他脑梗了,这个平生的愿望就没有实现。</p><p class="ql-block"> 润贤说到这又伤心了,说,老父亲一辈子没提过啥要求,想吃个西餐都没实现。</p><p class="ql-block"> 又想起一件事儿说,这辈子给你外爷寄的最多的一回是二十五块钱。那还是1967年的事。你姨夫写啥得了五十块钱,刚好就西小坡二十五,西坊村二十五寄回去了,我记得可清啦。</p><p class="ql-block"> 荫棠去世后,品贤和润贤每年生日都给老妈自霞寄个十块钱。八十年代,普通人家的日子还是紧。西隔壁的梆子见了就说自霞哩,说,你是有肉没牙,我是有牙没肉。</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七</p><p class="ql-block"> 受全家人宠爱的运来并没上过多少学。</p><p class="ql-block"> 运来爱看书。封神榜,三国演义。都是荫棠的书。运来看了书给姐姐们讲书里的故事。讲得手舞足蹈,从炕上跳到脚地,光着脚比划。</p><p class="ql-block"> 这是运来好的时候。一犯病就变了个人,哭声都瓤瓤地。</p><p class="ql-block"> 姐姐们爱听弟弟讲故事,爱又说又笑不生病的弟弟。</p><p class="ql-block"> 大爷老了的时候,农村自乐班来唱戏,敲鼓板,运来在边上看。戏班歇的时候运来敲鼓板,敲得像模像样,把他爷他婆惊奇得不行,说这娃聪明。</p><p class="ql-block"> 聪明的运来上了小学,大荔师范附小。初中时考到石槽一个学校,碰上了“低标准”,大概1962年,学校撤了,初中没上完。</p><p class="ql-block"> 十一二岁那一年,西安易俗社来招画布景的,运来去考,考了个第一,易俗社要把人带走。来家里征求意见。大婆就这一个孙子,咋都不叫带。运来就失去了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p><p class="ql-block"> 后来易俗社招走了第二名。姓张。两个人是同学。多少年以后两人在一块儿叙旧,张说,唉呀,王老师,我要感谢你哩,不是你把这机会让给我,我哪有今天?</p><p class="ql-block"> 运来后来在乡里当了民办教师。先是在西坊村小学,后来又在户家学校和大壕营学校任教。运来还一直画画,画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像。润贤后来把这些画像带到了洛阳,啥时候看见都要惋惜一回弟弟的天分。</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运来当了沙底乡乡长。品贤夸起弟弟老爱这样说,你舅那见了谁都笑哩,一点架子都没有。离下老远就从自行车上下来推上走,走到跟前打完招呼还是推上,走出去多远才骑上走哩,那有礼貌地很,见了娃娃都打招呼哩,村里大人碎娃都爱你舅。</p><p class="ql-block"> 君也爱她这个舅舅。舅舅会讲故事,舅舅讲起故事眉飞色舞,神气活现。有一天舅舅给君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过去有个人考学哩,老是考不上,都四十多岁了还没考上。突然有一回考上了,一高兴就高兴疯啦,疯了咋办哩,他丈人爸“苞”家扇了他一个嘴巴,把人给打灵醒咧——运来讲得有声有色,君听得入迷了。等到上了学念了书有一天学到一篇课文,竟然是舅舅给她讲的故事,叫《范进中举》。</p><p class="ql-block"> 运来还写的一手好毛笔字。这天分随了爹爹王荫棠。运来后来给外甥女李姗写了一副四条屏: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至今还挂在李姗家的客厅里。</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八</p><p class="ql-block"> 品贤生了三个,润贤生了三个,冬贤生了两个,春芳生了三个,王家子孙满堂了。</p><p class="ql-block"> 每年冬里农闲的时候,品贤就引上大女子琴回来熬娘家。品贤进了娘家门,总是先睡上两天,睡不够,睡得叫不醒——婆家也是一大家子做不完的活。要强的品贤拼着心劲做活,到了娘家心先歇下咧,先睡上个长长的觉。睡醒了又给娘家妈帮着做活介。她又像做姑娘时候一样了,煤油灯底下放着笸篮,拿起针穿上线,戴上了顶针,把针尖在头上一篦,就纳上鞋底了。</p><p class="ql-block"> 煤油灯把品贤的影子打到墙上。品贤控着头,熬着眼,一熬就熬到了夜里。自霞拿来几个红苕,歇到行炉子窑里。</p><p class="ql-block"> 做乏咧,揭开炉门,把烤得焦黄爨香的红苕拿出来。琴在睡梦里被摇醒了,妈叫娃吃红苕哩。</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品贤把娃就搁下了,一搁就是几十天,琴就熬到了外家。润贤回来咧,把琴惹下了,琴哭哩,润贤说,不准哭!琴就跑到外婆自霞跟前说,这是个厉害姨。</p><p class="ql-block"> 这个厉害姨给琴起了名字叫鹏黎,所以琴在外家的名字叫个鹏黎。</p><p class="ql-block"> 品贤后来做为随军家属到了西安。再回西坊村都是等娃娃们放假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放假君跟着妈妈品贤回到了西坊村。君第一次见着了外家爷。外家爷戴个茶色的石头镜子,坐在一进门的椅子上抽水烟,“呼噜呼噜呼噜”。外爷不说话,外爷拿个火捻子点他的水烟。君印象里外爷光抽他的水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好像也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p><p class="ql-block"> 君有点害怕外爷。</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就是外爷瘫在了床上,瘫了三年,大小便失禁。外爷躺在床上的样子君还记得。最北头西厦房的窗底下,单独给外爷支了个床,外爷面朝里地躺着。君见着一个背影。躺着的外爷她不害怕了,因为外爷已经不能说话了。</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以后已经工作的君忽然想起妈妈品贤的一句话:你外家爷当了一辈子会计那就没贪过公家一分钱!</p><p class="ql-block"> 品贤用最朴实的语言评价了自己的爹爹。君想起那个躺在床上已经不能说话了的人,不由地默然起敬。</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九</p><p class="ql-block"> 清明节一过,鹁鸪鸟叫了。</p><p class="ql-block"> 鹁鸪鸟一叫,君想起妈妈品贤了。</p><p class="ql-block"> “听,姑姑等!姑姑等!”在厨房忙碌的品贤瞭望着窗外,那远远近近不知在哪里鸣叫的鸟儿让她想起老人们口中言传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西坊村王荫棠家的大姑娘品贤从老一辈那里听下好多有趣的故事。她讲给女儿听了。“听,姑姑等!姑姑等!”</p><p class="ql-block"> 君记下这些往事的时候妈妈品贤走了八年了。</p><p class="ql-block"> 妈妈生活过的王家院子后来卖掉了。舅舅运来去世后,妗子春芳住到了城里。院子卖了。那个有着一家人记忆的院子就成了一桩旧事。</p><p class="ql-block"> 但铃铛响起来了。君推开了外家的门,看见印在玻璃窗上表弟表妹的笑脸。</p><p class="ql-block"> 推开门的一瞬间,悬着的铃铛那么清脆地一响——</p><p class="ql-block"> “当啷……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