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别离

孤央

沉默寡言的母亲在主卧换上了淡青色的床单，我怔怔地望着，无语凝噎…… 父亲已经离开整整四十一天了，而所有的一切却都恍若昨日。 回头，遗像里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依然慈祥的看着每一个人，刚刚续燃的香火和烛光将父亲的脸庞映照得格外明亮。 而我，再也触摸不到他，叫声老爸再也无人应答了…… 清晰的记得，父亲这次住院是九月二十八日，那时天渐渐有了寒意，父亲从楼上下来时双腿绵软无力，我在侧面围抱着他逐渐使不上力气的身体，忍不住酸了鼻子。 在医院，父亲被安排在五楼内分泌科，熟识的主治医生和护士对他如沐春风。当父亲久违的笑从每一个问候他的白衣天使身上掠过，从此如烙印般烫在了我的脑海。 入院第一天，父亲呼吸有点急促，主治医生吩咐护士长先化验血氧，看着挺粗的针管剌进他的动脉，却久久抽不出血，我别过头眼泪却刷地流了下来。父亲太瘦了，血管扁平，护士让他握拳并不断拍打，终于抽出了二管颜色特别暗沉的血。 我拿着血样五楼三楼来回跑，几次调整药物几次再检，血氧还是上不去，医生说父亲的耐受力太强了，一般人血氧这么低早有反应了，而他告诉医生没有任何不适。 第二天拿着单子推着父亲上各种各样的仪器，大哥前陈子崴了脚造成骨裂，一瘸一拐紧随其后。然而检查结果不尽人意，医生给父亲上了心肺监测仪，叮嘱我们兄妹几个要日夜陪护，如果有异常立刻喊护士。 从此，我们的心挂在了监测仪的数字上，甚至有时在夜里，我和哥都不愿意睡去。有天晚上父亲的心率到了160后又瞬间跳到了50，哥急按呼叫器，护士推门进来听诊查看，父亲似乎安稳如常。第二天询问医生，医生说属于房颤，如果出现频次高，最后容易导致心衰。听此话，我们难过之余唯有拜托她们尽力医治。 父亲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天，随着检查结果相续出来，医生再次会诊后确认肺部存在肺大泡及肺部纤维化，最终让父亲转到了三楼呼吸科，吊水每天从早上九点吊到晚上十点。吃饭时摇床让父亲坐起来，我慢慢地喂给他，每顿能吃一个花卷或包子或七八个馄饨。这也是让我们感到开心的。 医生说长期糖尿病让他的代谢变快，虽然饭量好但不易吸收，父亲这个期间双颊下陷，清瘦无比，皮肤又薄又脆，加之血液循环不好，手背上总是出现大片淤血。 有次一个小护士给父亲拔针，我还没来得及叮嘱，她就麻利得将父亲手背贴着的纸胶带提了起来，结果皮肤粘在胶带上被一起撕了下来，手背顿时一片腥红。父亲因为糖尿病伤口不好愈合，小护士见状慌得连声道歉，哥也不好发作，还好那个小护士每天两三次的给伤口消毒涂药，不到几天，竟然结了薄薄的一层痂，我轻轻抚摸，在心里祈祷父亲的病快点好起来。 2020年的国庆节和中秋节是同一天，家家沉浸在双节的欢乐之中，而我的父亲却依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状态大不如前。我和二哥在医院看护父亲时，远在金华的小弟打来了电话，他要和父亲视频，哥无奈的将摄像头对准了父亲，父亲在看到小弟的一瞬间泪流满面，小弟也是掩面痛哭，哥湿着眼睛关了手机。 原来是小弟打电话给母亲节日问候，又要找父亲说话，母亲一辈子不会撒谎，只得告诉小弟父亲住院了。小弟在晚上十点风尘朴朴地赶到了医院，他伏在父亲的床前对着父亲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笑容：老爸，我回来了！忘不了当初父亲和弟弟对视时眼里星星一般的泪花，明亮眩目。 大哥的脚走路太多，他用布条固定想着会好一些，但每晚解开都像面包一样从未消肿。弟弟坚持换大哥休息，我们每天只要看监测仪上的数字稳定，内心就会雀跃不已。大家都给父亲变着花样买吃的，软糯嫩滑的柠檬鱼、五香牛肉酱牛肉、炖排骨、牛奶水果，母亲甚至从家里烙饼带到医院给父亲吃。可父亲再也不像健康的时候一样大口吃肉，他现在似乎毫无食欲。 十月四日，父亲突然发烧痰喘，整个人迷迷糊糊，我按照医生教的手法给父亲拍背，他的背皮包骨头，我的手拍上去毫无弹性，刚开始痰可以出来，可后来这个方法不管用了，改用雾化外加医生开的一管喷剂，我去外面买回来，看着说明教父亲如何配合，他很听话的含在嘴里深吸。在袪痰效果不明显的情况下，医生又开了一管进口喷剂。 当时用这管药时，我先给父亲示范了一遍。父亲张着嘴，我对准一喷，他立刻就将嘴巴闭得紧紧得，然后慢慢咽下去，准备喝水时就会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对着围在他周围的我们笑。看着父亲的笑脸我们兄妹也笑了，可笑着笑着大家的眼泪都出来了。 当人面对病魔时，那种无力感将你紧紧包裹，而你却连喘息都得征得它的同意！我伏在厕所的洗手台上暗自难过，抬头在镜子里看到了那个蓬头垢面泪流满面的自己，面对父亲的病痛，我们竟然无能为力。但愿父亲的笑脸停留地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医生找我们谈话了，内容就是想缓解父亲目前的状况必须上呼吸机，但他们不能保证父亲的肺泡不破，其中有一个医生轻描淡写反正已经这样了，可以试试。 我们兄妹四人一再商量不敢贸然下决心，大哥二哥说上呼吸机如果父亲的呼吸与机器配合不好，一旦肺泡破裂，那父亲就会有生命危险，母亲也坚决不同意给父亲用机器，而不用呼吸机，他们也就每天给父亲挂点水，不再大量用药了。 最后医生采用了浅表性插管吸痰，那是一根透明如筷子粗细的软管，从父亲的嘴里一直伸到了嗓子，吸痰器启动后白色的痰液顺着软管缓缓流出，如同一条透明溜滑的小蛇，我看到父亲极度不适的表情心如刀割，此刻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希望能传递给父亲温暖和力量。 医院的深夜静极了，长长的走廊里空旷地回响着值班护士的脚步声。哥沉沉地在另一张床睡去，我坐在父亲床旁的小凳上，想将他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而睡梦中的父亲却握住了我的手，绵软温热，不舍松开。 轻抚着这双手，我几度哽咽。就是这双手曾经给我们辛苦挣钱，将我们抚养长大，又帮助我们立业成家。还是这双手，多年前曾经在田地里夏收秋种，挥汗如雨。可如今，由于末梢循环不好，这双手略显青色，每天几次的血糖监测让手指尖布满了细小的针眼，手背上好几处淤血，触目惊心。 我一手拉起父亲的手掌贴在脸上，一手抚在盖他孱弱消瘦身体的被子上，泪如雨下…… 清晨，隔壁病房那个年仅36岁的女人走了，病房外接连几天站满了和她有关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而她的丈夫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反复问着一句话，到底还救不救？ 我每每经过她的病房，就只看见她蜷缩着插满管子的身体在痛苦的喘息。水房晾的粉色真丝睡衣还在随风摆动，她生前一定是个热爱生活讲究体面的女人。然众生平等，生了病该受的痛苦无人替代，或许她也想尽早走吧，可谁又能充当凶手杀死一条生命呢？也许路的尽头黑了，没有光了就结束了吧，愿她一路走好，天堂有灯！ 与此同时，父亲的病房里住进来了一位85岁颤颤巍巍的老人，他也是肺部问题，腰间挂着一个透明袋，一会就有多半袋略微发黄的液体排出，我以为是导的尿，没想到导出来的是肺部积水。 他们的陪护是年迈耳聋的老母亲和脾气暴躁的大块头儿子。白发苍苍的老伴靠卫生间门坐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老人，儿子却嫌母亲坐的地方挡到了别人，老人挪到床前，他又说医生过来不方便，一时间，老母亲不知该往哪里站，看着儿子惶恐不语。 到了吃饭时间，儿子让老母亲要多吃点，老母亲说她吃不下不想吃，儿子又开始训斥不吃饭会如何如何，聒噪太多，以至于我的父亲都转过身来看了他几眼。 下午，老人突然呼吸急促，呼叫器声音刚落，病房里就涌满了推着呼吸机的白大褂，他们麻利的给病人戴了全罩式面罩，接上呼吸机开始助吸。而老人由于配合不好，出现了憋气现像，儿子吓得大叫医生停止，而医生说这属于正常。 因为是邻床，我们兄妹几个看得真切，竟然同时做了决定，不给父亲上呼吸机，父亲告诉我们他想回家。接父亲出院，这个决定我们都很怕，我们怕自己选择错了，怕给自己留下遗憾，可我们更不想让父亲最后的时间浪费在医院里，家永远都是最温暖的地方…… 我们给父亲买了轮椅、制氧机、雾化机，还有监测仪，一切安排妥当后办理了出院手续。弟弟让医生开一周的药给父亲带上，而医生却说只能开三天的，如果三天后一切都好，过来再开。该死的鬼话我不相信，我的父亲一定会创造奇迹的！ 回家没有几天，父亲竟然不再痰喘，母亲做得饭尽管没那么可口，可他吃得很香很香。十几天后，父亲脸色变得红润了一些，渐渐地有了力气，慢慢开始尝试翻身，天睛时弟弟会和哥把父亲抱到轮椅上推到阳台晒太阳，二哥坐在太阳下面给父亲剪指甲，父亲拿着手机划看弟弟家两个可爱的双胞胎，笑得合不拢嘴。 算算，弟弟已经回来一月有余。十一月初，他由于工作不得已要回金华，走时，恋恋不舍，叮嘱父亲好好养病，过段时间就回来看他。父亲对着他的小儿子认真的点头，认真的回答了一个字“哦”，躺在床上目送弟弟出了卧室…… 此后，都是两个哥哥轮换夜里陪着父亲。再累，只要看到父亲哪怕一丁点的好转，于我们而言都是莫大的鼓舞和无尚的嘉奖！ 十一月的下旬已经很冷了，天也黑得很早。我刚进屋哥就告诉我，父亲今天不但坐起来了，而且扶着可以站一下！看着躺在床上小睡的父亲，我突然就情绪失控，捧着他的手，抚在床边喜极而泣，泪如泉涌。 也许是病情的好转让父亲自己也看到了希望，以前沉默寡言的他话突然多了起来，看电视的专注度堪比看动画片的幼儿，他和我们各种互动，有时候还像小孩子一样和我们说调皮话，用活泼可爱来形容他那段时间的样子再贴切不过。 母亲最是高兴，她坐在父亲的旁边，絮絮叨叨逗着让父亲说话。父亲和往常一样，静静的听着，不对的时候，还反驳母亲两句，再补充上几句。 父亲开始从床上下来，能稳稳地在床边坐上半个多小时，氧气可以间歇性摘掉，他还开始自己喝水，吃药，吃饭。随后几天，哥哥们扶着他，竟然可以往前挪着走路了！我的父亲可以下床走路了！！ 刚从医院回来时躺着尾骨处压的褥疮，在父亲的不断活动下，已结痂脱落，完好如初。 看着父亲一天好过一天的变化，我们激动的心情无法用任何文字可以描述出来，唯有小心翼翼地保护，上班走时对父亲母亲千叮万嘱才能离开。 那段时间，父亲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幼儿一样，步履蹒跚却乐此不疲，拄着手扙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阳台，母亲笑意盈盈紧随其后，生怕他有个闪失。 快到饭点的时候，母亲会哄着父亲上床躺下，然后再进厨房。刚开始父亲还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后来好几次他自己竟然偷偷从床上起来，不是坐在床边晒太阳，就是挪着小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又或者进到厨房站在母亲身后看她做饭。 以前总听人说老小老小，我不能理解，可现在看着父亲，我突然明白了，年老的人更像小孩，任性甚至有时会无理取闹，而我们需要给予的，恰恰就是他们给予我们小时候的爱与包容…… 十二月，彻底进入了严冬，我的父亲在卧室门口等母亲给他推轮椅的时候，腿一软就重重摔倒在了地上，这一摔，他生活彻底无法自理，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 每次我和哥哥们给他翻身，他就像受到了惊吓一样，死死抓着哥哥的衣服不肯松手，哥他们每次都要说，爸，你别怕，我们在你跟前，父亲定定的看着我们答应一声哦，忍着痛才敢慢慢的翻身。 于父亲而言，这是难熬的一个月，褥疮己遍布他身体的好几个地方，每每涂药触目惊心。食量也大不如前，给他喂饭时，就那样安静的长久的看着我，连眼晴都不愿意眨一下。而我，早已在泪雨滂沱中败下阵来…… 我的母亲对于父亲的病情发展懵然不知，她一直认为父亲会陪她走到最后。只要得空就不停歇的给父亲揉腿揉胳膊，还念叨着等到星期天让大哥二哥把父亲扶下床走走。 终究，父亲没有等到星期天。 那一天，也是阳光明媚，整个屋子亮堂堂的，父亲依然在床上躺着，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整个人毫无力气，玻璃窗外大片阳光拥进来笼罩着他的身体。 也许是热的缘故，父亲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晕，此刻的他已睁开眼睛，无比清醒地看向坐在身侧的母亲，眷恋、不舍还有无可奈何的眼神错综复杂的交替着。我不忍看他，转过身迎着晌午的太阳望去，刺目的阳光瞬间变成了一个黑点。我恍惚听到了一抹哭声一声脆响，我知道，那是绝别的声音，还有属于父亲的眼泪…… 我艰难地转身，跪倒在父亲身旁，看着他仿佛睡着般安详的面容竟不敢哭出声来，睡吧，爸爸，现在您再也不会疼痛不会受苦了…… 母亲哭着护紧父亲的氧气管，不让任何人拿掉。哥哥胡乱抹了把脸，打来热水，我轻轻浸湿毛巾，轻柔地给他擦头和脸，前几天刚给父亲理的头发已长出了绒绒的一层，而后又小心翼翼地将父亲身体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我的父亲哪怕要去另一个世界，也要像当兵那会一样英姿勃发，神清气爽！ 我握着父亲逐渐变凉的手，我终于知道，他是真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爸，您在那边还好吗？ 夜半，女儿更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