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味道

大柿树

<p class="ql-block">  如果说起母亲的味道,我可以罗列出许多。</p><p class="ql-block"> 春天的蒸槐花,蒜香里带着些甜味,放些麻油,很多人爱吃,我不例外。新打不久的小鸡儿死了,母亲把它放在灶火里烧,饭没好烧鸡仔儿就熟了,不放盐,更没有其它佐料,剥去烧焦的一层,里面露出香嫩的鸡肉,冒着热气,年幼的我如同吃到了天鹅肉。</p><p class="ql-block"> 初夏里的新麦,过火烙去麦芒,麦已半熟,在簸箕里用手撮去外壳,露出青黄的新麦,经石磨磨制后,叫做粘馔。它散发出新麦的味道,让因为缺粮而饥肠辘辘的我们垂涎三尺,吃上一口,口感筋道,香糯松软,那是当年城里乡间都少有的美味。母亲去年冬天腌的咸鸭蛋,往往在此时开坛,来迎接麦收呢!鸭蛋是鸭子吃了泥鳅、蛤蜊、秋蝉这些活食下下的,当然滑弹油嫩,即便是有名儿的洪泽湖高邮鸭蛋也比不上。</p><p class="ql-block"> 盛夏里,池塘里的菱角熟了,母亲让我坐着木盆翻叶摘下,样子像一对儿牛角,有莲藕的香味儿,生食也可以让你神游江南一回。爬蚱是常见的,雨后的傍晚,两个小孩儿能抓到半盆。最好当晚用盐水洗净,油多一点儿,火大一点儿,爆炒后吃,鲜香里带着些泥土的滋味儿,让人久久回味。第二天一早,那些来不及料理的爬蚱,长出了绿翅,可以鸣叫着飞走了,自然有它的法则。</p><p class="ql-block"> 当然,夏季瓜果、鱼虾、蔬菜多了去了,食材丰盈,是农村孩子食物的天堂。</p><p class="ql-block"> 秋风刮过,下场秋雨,秋天就到了。</p><p class="ql-block"> 灶火里烤蝈蝈儿,烧蚂蚱,算是由母亲带回的野味,很难吃饱,只算打打牙祭。</p><p class="ql-block"> 跟随母亲在田地里摘马炮,摘香芒酱,摘酸不溜,都是无意的巧遇。摘的时候不吃,装在衣兜里鼓鼓的,回去的路上走着品着,和出海的人儿生吃活鱼一样的鲜美。</p><p class="ql-block"> 冬天总算要来了,大雪一下,就可以不花钱吃到自家房檐上的冰凌棍儿了,如果你不怕咳嗽或是母亲责骂的话。</p><p class="ql-block"> 万物萧条,该吃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蒸红薯和胡萝卜不算稀罕,端出母亲腌的酱豆就大葱也不算稀奇,若是端出母亲腌制的萝卜苤蓝,里面还有花生黄豆,带着一股芥末般的冲味儿,加上小磨油的香味,就着热馍吃,保你整个冬季不再寂寞。有时家里有人吃酒,母亲端出的韭菜腌辣椒是我家腌菜里的绝品,又鲜又辣又香,别家哪能吃到啊!那是开菜园的姥爷和姥姥留下的非物质遗产吧?</p><p class="ql-block"> 如果你足够幸运,还可以吃到母亲的腌猪肉,那是极少的缘分。</p><p class="ql-block"> 吃不够母亲的味道,若非在梦里再也吃不到了。在母亲去世后的几年里,我每年都要腌些菜,不是为了吃,是为了回味。</p><p class="ql-block"> 和母亲相比父亲很少做饭菜,可他做的饭菜色、香、味都很讲究,样样有创意,无法复制。我时常模仿,可是总是差点儿东西,形似而神远。</p><p class="ql-block"> 每年过八月十五,家里必有炒鸡肉。家养的新鸡崽儿长成了,拣肥硕的红公鸡逮上三两只,大火炒制,加些粉条、茄子或者黄花菜,鸡香满院儿。父亲要么负责宰鸡,要么负责分食鸡肉,要么在关键时候加些白酒。我们吃得只剩些硬骨头,往往父亲还剩一些,他一般多吃点鸡杂儿,因为他要饮酒,饭前就要盛出半盘来。直到现在,每逢节日,家中炒菜,我也想喝一点酒,品味当年父亲的感觉,不是忘不了,而是永远无法忘怀。</p><p class="ql-block"> 过年时,家中一定要熬肉的。</p><p class="ql-block"> 负责烧柴的母亲说:“慌一年了,一家人要同打虎共吃肉。”父亲不说什么,从很大的铁锅里捞出大块的猪肉来,放在大红瓦盆里,冒着热气。他趁热抹些酱油,撒些盐子儿,选两大块方正的做祭肉,摆在正屋的八仙桌上和厨房案板上。然后拆食有骨头的部分,先给奶奶吃,母亲推让一下也会先品尝一口,其余分食给在场的兄妹,父亲来不及自己吃。在母亲的主张下,在父亲的主持下,每个人都吃了一年中最如意的一次肉,最好吃的肉,全是拆骨肉,不少腱子肉!无论猪肉或者羊肉,能吃七分饱。在一个农家,如果没有这样的父母,不可能让你敞开心扉,畅想生活可以这样美好。</p><p class="ql-block"> 再也吃不到当年的大锅熬肉了,锅小了,人少了,肉多了,父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p><p class="ql-block"> 买下的熬肉料陈列很久了,是凉姜、肉蔻、陈皮、香叶、白芷……</p><p class="ql-block"> 1980年春天,父亲买来了一只大白鹅,早上宰杀后炖至中午,放些新鲜蘑菇,香味远远飘去,我分食了半碗,鲜美——非人间所有。我知道鹅肉是为母亲癌症手术后滋补身体的,不想望多吃。</p><p class="ql-block"> 后来,母亲病好了。很多年过去了,却没有听到母亲的评价,永久的遗憾!我深深地记下了那个滋味。有一天,我到广州去办事,闻到烤鹅的滋味,有点相似,赶紧买来吃,相差很远,是鹅变了还是蘑菇变了吗?再也无法找寻当年那种来自父亲的味道,天堂或许会有吧!</p><p class="ql-block"> 早春里的一天下午,阳光铺满院子,今天是周末。</p><p class="ql-block"> 一个高大的身影向我家走来,是洪斌叔来了,他手中托着一把紫红的香椿头。“济超,今年的香椿刚发出的芽!咱兄弟先尝尝。”他说着,仰头呵呵笑开了,把一把绿紫色的香椿递给了父亲。</p><p class="ql-block"> 父亲接过香椿头,眼里有喜悦的亮光。他说:“真嫩!你先喝会儿茶,我去炒香椿鸡蛋。”</p><p class="ql-block"> “用小磨油炒,多放点。”洪斌叔大声叮嘱。</p><p class="ql-block"> 我跑过去,见父亲一边把香椿用刀切成半寸来长,打上七八个鸡蛋,放上盐,搅拌均匀,一边灶火上小磨油已烧热。</p><p class="ql-block"> “滋啦!”一声响,香椿鸡蛋已在锅中躺下冒着热气了。略微停一下,父亲用力一甩那炒锅,椭圆的香椿鸡蛋翻了个身,露出焦黄的一面,满屋子全是气,分不出是鸡蛋香还是香椿香或者是芝麻油香了,不吃上一筷儿,我是不会情愿走开的!</p><p class="ql-block"> 我永远无法忘记的味道,随着我的童年远去了。</p><p class="ql-block"> 大年三十,家家必会做些菜来吃。穷苦的几年,我家会做四盘凉菜,四碗蒸菜,馒头、饺子做好了,端上正屋的方桌上,孩子都能吃饱吃好,虽然母亲不让多吃。</p><p class="ql-block"> 当我更事的时候,家中光景富裕些了。过年时,家中往往加上几个蒸菜,最少是六个,方肉、连子各一个,鸡块儿一个,鱼块儿一个,羊肉白菜一个,甜米一个或者萝卜酥肉一个,也可能是高汤黄花菜,木耳肉片儿,也好吃。起初,都是母亲烧锅,父亲炒制,一定要用原汤的。后来,就变成了哥哥或我炒菜,配料和工序母亲口述,父亲尝了滋味,总要添加一些味道,那才是完美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如果家里来客,或者父亲请客,自然要有小炒和下酒汤。小炒往往是肉丝当家,配有山药、萝卜、芹菜、蘑菇,加上葱、姜、蒜、辣椒、胡椒、芫荽,味道自然丰富而独特。猪肉、鱼肉、鸡肉打成的白丸子,在高汤里煮,配上蛋清、粉芡、葱丝、姜丝、芫荽,客官儿,要一份够吗?大肠汤、肚丝汤更是酸辣鲜美,撩人脾胃,客人自然流连忘返了。</p><p class="ql-block"> 如果您有幸来到我家做客,酒要喝够,菜要多吃。</p><p class="ql-block"> 母亲离去六年了,父亲离去三年了,他们给我带来的味觉享受也随之远去了。那些味道常常被复制,我却无法再拥有,真的只剩归处了吗?</p><p class="ql-block"> 身为人父,尽力给儿女留下一些滋味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0年12月18日凌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