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老言

　　时至今日，爸爸已经离开我们快三个月了。而对他的想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拉长而变得模糊，总感觉他还在家里，每天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念他，他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又可否看到我们现在的生活……偶尔也会陷入沉思与流泪中，而关于生死，似乎又有了新的认知。

闲暇之余，总爱看王志文主演的电视剧《天道》，剧中他的父亲也是得了绝症昏迷不醒，他告诉其兄弟要拔掉父亲的氧气管子，他说要给父亲生命留下最后的尊严且减少痛苦，当然家里人是理解不了的，觉得会背负道德与世俗的流言蜚语，后来他的父亲还没来得及出院就离开人世了，他说并没有让他背上不孝的罪名。我相信但凡经历过亲人病痛的人，都曾有过这种切肤之痛，抉择挣扎，无可奈何，而最终欣然接受的过程。

2020年11月6日，姐姐打电话说父亲医院做检查病重，让我们回去，其实我后来才知道检查结果前两天就出来了，恶性肿瘤在他的肺上迅速蔓延，导致肺积水下不去，伴随心脏衰竭，一直反复气喘到差点窒息，医生告知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而她们深思熟虑几夜才最后告诉我，而这一天我的孩子刚满9个月。我放下手头上的一切，高铁上忍不住痛哭，一想到父亲的生命有了期限，内心一时无法接受。

父亲42岁生的我，算是老来得女，很是宠爱，于是我也曾无数次在心里预想他不会陪伴我们很久，陪过了童年，路过了青春，而在经过成家立业时，福气没有安享几年时，他生命最后的警钟还是来了。但是当这一天真来临时，内心演练的无数次接纳都开始崩塌。在我的心里，父亲的生命长度就如同我从懂事起，细心呵护的宝贝，明明知道最后会离开，还是心甘情愿去守护，每每过年都期许可以陪伴再一年，再一年.......当然，父亲对待我们的爱与呵护，更是加倍的，毕竟长大后的我们，父母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而他们的生活里，子女却是全部。

姐妹们在医院迎接我，主要是诉说父亲近几天在医院的情况，以及医生的嘱咐，还要再做筛查。我们商量好不可以将他的病情告诉父亲，我相信没有一个人是可以接受被判生命死刑，而无动于衷的，更何况爸爸一直怕死。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在病房里“演戏”，在他面前不可以流泪，如平常般不过是住几天院就回家的样子，这也是我们唯一能做到了减轻他压力的事情，但对于我们，却挺难，想哭就出去哭，接纳需要过程，而父亲，需要心情愉悦。

父亲对我的归来是相当开心的，我一如往常在他面前开玩笑，有说有笑，听说前面三天每天各种检查打针不见轻，几个主治医生都建议转院，像他这样的年岁（74岁）医生也不建议手术了，他身体略胖，又有许多年的气管炎，经不起折腾，最好的方式就是保守治疗，而我们姐妹几个商量只能这样。并不是不愿意折腾，而是要降低痛苦延长寿命。

坦白说，经常看到各种众筹，甚至新闻上，近则亲朋好友身上，有病因为没有资金而耽搁的，而我们努力挣钱的目的也不过是当需要它时，尽量不去抱怨生活的无奈与无力，尤其是对于父母与孩子，否则会因错过时机而活在深深地愧疚与自责之中。正如这句老话：世人匆忙皆为这碎银几两，偏偏这碎银几两，可解世间纵多惆怅。

而我想，如果碎银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能用时间与精力了，仿佛陪伴变成了最贵的奢侈品。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女儿女婿几个每天都来陪护，夜晚轮班，他想吃什么买什么，我的归来让他欣喜，毕竟有一年没有看到我了(生孩子加疫情),因为心态好了，似乎也没那么咳喘了，记得第一夜我跟妹妹陪护，他半夜睡不着坐在凳子上哭，他说“还能好吗？还坚持到过年吗？”妹妹在跟前安抚他，而我在被窝里模糊了双眼，生怕他看到我的眼泪，这一刻我们对生命，都是无助的。咳喘是很痛苦的，我最终还是重新做了计划，让孩子也带回来，因为疫情我们原本打算春节回来。父亲心心念的最小的不曾谋面的外孙回来了，他就更开心了，而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在生命的最后，尽量不留遗憾。

除了陪伴，让父亲每天都看似开心，其实内心很沉重。一方面是身体的病痛，还有就是觉得耽误我们工作的焦灼，于是他每天期待病情减轻，早点出院，其实与父亲的生命相比，陪伴真的是小事。我们姐妹们的各种顾虑还是要解决，毕竟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于是，这天晚上我把他们都支使回家，我一个人陪护，因为我需要有时间与他促膝长谈，她们都在父亲面前太一本正经了，只有我可以嬉皮笑脸似地聊东扯西，父亲生平最宠爱我，一向严肃的他，只有我会在他面前没大没小。

我调整好心态，梳理了思路，趁同房病人去吃饭，跟他如往常般闲扯，但是还是要回归我想要的答案，一个多小时的聊天，得知他对这一生还算是满足，女儿们还算听话懂事，孝顺和睦，各自成家立业，晚年衣食无忧，一生虽然没啥大的成就，可有许多朋友。或许因为常年烟酒习惯导致病痛，但是他说不后悔。

他希望走后，我们都各自把孩子育养成人，关于火化坟地的选择，后事如何料理，我都听从了他的想法。遗憾当然是还想没有病痛，可以多活几年，而整个过程我都如平常聊天般，现在想像极了一个谈判专家，知道对方的结局，却深藏不露，其实父亲活得很明白，他把他的人生前前后后，人情世故，都脑子里转了许多遍，所以我有预感，即便我们没告诉他病情，他也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倒计时了。这一次我偷偷录了我们聊天的全部过程，因为一方面是当作深聊回忆，还有就是让她们也听听父亲的总结。

我们内心总算释放了一些，医生说慢慢可以出院，那么最后化疗的药医生建议没必要给他吃，因为只不过是延缓生命，当然更主要是很贵，15300一盒吃一个月，最多吃10个月，我们三家商量着都没有任何异议，平摊医药费，不花他们养老的存款。血检结果出来匹配就给吃，哪怕延缓一天是一天，正如我前面所说，我不要因为钱而耽误所谓的病，哪怕最后无力挽回，但身为子女，我们不是要尽心尽力，而是要拼尽全力。想起父亲以前说过:谁要是动我的女儿，我给他们拼命……就为这句话，付出所有也应该。毕竟父母养我们疼爱我们几十年，也只不过是她们生病年老时，才需要我们而已。

在医院照顾父亲的这些天，我们也从刚开始的难过到释怀，每天关心他的吃喝，身体各种不舒服，陪他聊天，疏通心灵，帮他按摩，洗脚，引来许多人对他的羡慕，他也为之开心，不让他参与任何药以及任何病情讨论。当然他也尽量没给我们添麻烦，比如夜晚起夜怕吵醒我们，配合我们检查吃药。

纵观医院形形色色的老人与子女们，每天都有哭声也有争吵声，每天都有出院的喜悦，更多的是真正离开的人，生死看似很寻常，其实内心会怅然若思，毕竟别人今天所面对的，都是或早或晚，我们无法逃离的命运。

父亲配好药开心的出院后，他要我们先把儿子姗姗来迟的满月酒补办了，然后把孩子接回来看，孩子见他就笑，还让他抱，一旁的母亲说:看来老头一时半会还没事，老话说孩子看到生病的老人哭，说明就离阴间不远了……其实我们也瞒着她呢，生怕老夫妻接受不了，我们把他的生活起居安顿好后，（尤其是各种药的量，每天吸氧次数时间，药的不良反应等起居照料，）我们才回杭州。

而万万没想到，他的药才吃了17粒，早上吃了一碗饭去母亲带去修他的假牙，修好后还给人打了招呼回家，一条腿在车上，一条腿在地上，就心脏突然骤停，五分钟到了医院就已经没有了呼吸，生命就这样定格了。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听他在医院里最后一次长谈的录音，泪流满面，待回到家里已是傍晚，看到他冰冷的身体躺在床上，院子里都是他的亲人朋友，我跪在床前大哭，可是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哪怕是发脾气的，争吵的......母亲说，他走时表情跟安详，没有任何疼痛，这也是唯一可以安慰我们心灵的事了。

按照老家的风俗习惯以及父亲临终前给我的交代，一切都按照他的意愿操办后事，兴许是前面生病时眼泪流太多了，我们都没有太过于难过，正如父亲所说:我活着时，你们都对我孝顺，死了也不要太难过，毕竟哭给别人看也代表不了孝顺。

我总是情不自禁对着他的遗像发呆，总觉得他还可以看到家里的一切，时常梦见他对我只是微笑而不语，其实不过是自己的念想罢了，可我更愿意相信是亲人的肉体离开之后，与父亲灵魂之间的默契。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火化前遗体告别时，父亲一身中山装笔直的躺在台子上，像是一位慈祥的老人睡着了一样，很安详，姐姐帮他最后整理了衣角，我最后摸了摸他冰凉的手指，在心里默念:爸爸，永别了。

骨灰盒抱在手里时，很轻，很轻，想想生命的尽头，就是一百五六十斤的身躯化为最后的灰烬，最终融入这狭小的盒子里而入土为安。然而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但是对于自然界一直有敬畏之感，想想人生在世，摄取自然界的一切，最终又回归自然里，臣服于天地之间。

其实，后来我们推断，父亲对他的离开是有预感的，在操办后事时，我们才知道用的床与贡桌之类的都是他提前留下来的旧家具，而我们一直不知道什么用处，他的遗照也是几年前偷偷拍的，一身西装领带，很有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母亲过日子不爱操心，他提前把几个月的水电费都存好，母亲爱吃的羊肉牛肉都买着放冰箱里，嘱咐院子里都收拾干净利落，最后牙齿修好，母亲说他走的前两天晚上都没睡好......也许在与这个世界作最后的告别吧。

父亲走的很仓促，从发现病到离开仅仅二十多天，是遗憾，但庆幸没有任何痛苦或许是修来的福分，听说癌症到最后都会很痛很痛。而他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更不知道他自己吃了这么贵的药(不然他肯定不吃)，我们却用最大的能力让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过得没有负担与顾虑。

感谢父亲，给予我们最后尽孝与陪伴的时间，虽然些许短暂，但作为通情达理的父母，兴许不想耽误我们照顾家庭与事业的太多时间。父亲一生爱面子，他没有瘫痪在床上一天，有尊严且体面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兴许是他最想要的，如愿以偿的结局。

别了，父亲，您长眠，我们常念！您的爱将一直滋养我们的生命，我们都会好好的生活。人间值得，您的爱更值得我们怀念与珍惜。

2021.2.22 于言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