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竹里馆</b><br><br><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讲山水田园诗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维。大多数人写山水诗都是看山看水,但王维自身就是山水的一部分。他的诗,仿佛就是透出云彩的一轮明月,穿过竹林的一缕清风。</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br></span></div></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竹里馆</b></div><b><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唐·王维</b></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b></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b></div></b> 竹里馆本来是一处地名,就在王维的辋川别业之中。<div> 中国古代有很多赫赫有名的私家园林,这些园林不仅风景清幽,更是人文荟萃。比如西晋石崇有金谷园,引来左思、潘岳等二十四位大名鼎鼎的文人在此聚会,号称“金谷二十四友” ;东晋王羲之有兰亭,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谢安、孙绰等四十二位名流在这里曲水流觞,这才有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div> 唐代王维的辋川别业也是这样一处所在。这处别业位于日暖玉生烟的陕西蓝田,本来是武则天和唐中宗两朝宠臣宋之问的“蓝田别业”,睿宗上台后,宋之问失势败落,客死他乡, 蓝田别业也就换了主人。开元后期,这座别业辗转到了王维手里,王维不仅是诗人,也是画家,胸中自有丘壑,把这座别业修成了一处可耕、可读、可樵、可渔的胜境。在这处胜境,王维设计出二十个景点,分别起了文杏馆、鹿柴、木兰柴、辛夷坞、金屑泉等动人的名字,竹里馆也是其中之一。</div><div> 每个景点,他都赋诗一首,再由同样隐居的好朋友裴迪和诗一首,最后四十首诗编成一部《辋川集》,再画一幅辋川图。有了这一集一图,辋川也就奠定了唐代最著名文人园林的地位,同样,王维也在这里修炼成了诗佛。</div></div> 要理解《竹里馆》,或者往大里说,要理解《辋川集》,一定先要理解王维在诗人之外的四个身份。<br> 第一个身份,隐士。王维在开元后期接手辋川,而开元后期,也正是唐朝政治逐渐走向衰败的时期。开元二十四年(736),一代文宗张九龄罢相。王维本来受知于张九龄,面对此情此景,也逐渐心灰意懒起来,从早年雄心勃勃的“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逐渐变成了“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虽然他并没有像陶渊明那样直接挂冠而去,而是半官半隐,但是,从心态上来讲,却是越来越远长安城的软红十丈,亲近辋川的清凉世界。这样一来,《辋川集》自然没有壮志雄心,而完全是寄情山水,抒写幽怀。这是第一个身份。 第二个身份是佛家。王维字摩诘。维摩诘是梵文音译,如果用意译,就是洁净无垢的意思。在佛教经典里,维摩诘是一位在家菩萨,身处红尘而不染红尘。这真是对王维的最好写照。王维从小信佛,中年丧妻后,更是终身不娶,吃斋打坐,精研佛理。往来亲密的人士,除了高僧,就是裴迪这样的道友。这样一来《辋川集》不仅没有功名利禄的红尘气,也没有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成了一个充满禅意的空明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诗人和清风朗月融为一体,真有一种“别有天地非人间”的感觉。 第三个身份是画家。苏轼给王维的评价是:“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也自称:“当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他是中国山水画从青绿山水转向水墨山水的关键人物,水墨氤氲,正合了诗人的隐逸之气;王维画画又主张“意在笔先”,意思是精神先行,先有意象,再有形象,这也是后世文人画的核心理念。这样一来,王维的画自然不是单纯的画,而是一首首画出来的诗;同样,王维的诗也不再是单纯的诗,而是一幅幅写出来的画。这就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第四个身份是音乐家。古书中有王维“性闲音律,妙能琵琶”的记载。相传,王维刚到京师求取功名时,便以一曲《郁龙袍》惊艳四座,征服玉真公主,在其举荐下于科举考试连中三元(《太平广记》卷179引《集异记》)。另有文献记载,有人画了一幅奏乐中,王维端详之后,不禁失笑。有人问为何而笑,王维回答道:“画里人正在演奏《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好事者找了乐人核对,果然如王维所言(见《唐国史补》、《旧唐书》王维传等)。<br> 隐、禅、画、乐,这四个属于王维的人生特性,怎么体现到诗里呢?看《竹里馆》吧。 竹里馆,顾名思义,当然是一处建在竹林深处的房子。这样的景致怎么写呢?<br> 前两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这两句在讲什么?在讲声音。所谓“幽篁”,就是幽深的竹林。竹子在中国人心中可不是一般的植物,而是清俊挺拔的精神象征。“幽篁”二字一出,一种清幽的意象已经在我们心里了。一个人独自坐在幽深的竹林里,该是非常冷清、寂静的吧?可是没有关系,王维是音乐家,第二句就来补声音喽,“弹琴复长啸”。幽深的竹林是寂静的,但是,有诗人在这里时而弹琴,时而长啸,这不就打破了寂静吗?问题是,出现了琴声与啸声,竹林是不是就特别热闹,不再寂静了呢? 当然不是。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幽深的竹林中,只有泠泠的琴声和清越的啸声回荡,会显得格外寂静,这就是以有声衬无声。而且,回荡在竹林中的是什么声音?是“琴”和“啸”。“琴”是瑶琴,中国传统文化中高人雅士的标配,号称“士无故不撤琴瑟”,所以,琴声就是高山流水的声音,就是诗人内心的清雅之音。那“啸”呢?现代的词典里解释说,啸就是撮口发声,就是打口哨。是不是呢?是,但古代人赋予啸的含义,可远远比打口哨丰富。<div> 《诗经·召南·江有汜》里说:“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这“啸”是什么?是弃妇的狂歌当哭。到了魏晋南北朝,啸又从妇女的长歌变成了士人的潇洒,东晋陶渊明《归去来辞》说:“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傲视之态,尽在长啸之中。</div><div> 这样看来,琴也罢,啸也罢,都不是普通的音乐,而是诗人的一腔心曲,一番幽情,这种幽情,和“清华其外,淡泊其中”的竹子真是浑然一体,相得益彰。</div> 问题是诗人的这番心曲,有没有人知道,或者说,需要不需要有人知道呢?本质上讲还是需要的吧,古琴是高山流水觅知音,长啸其实也要有人懂。当年,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去拜访一位隐居的高人孙登,无论谈什么话题,孙登都不回答,阮籍只好长啸几声,起身离去。走到半山腰,忽然听见一阵啸声,有如鸾凤鸣叫,穿林而来,这是孙登在回啸。这样一来,两个人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彼此什么都懂得了。那么,王维独自坐在幽篁之中,弹琴长啸,又有谁能听见、谁能懂得呢? 看下两句:“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如果说前两句是写声音,这两句就是在写光了。这里的深林,其实就是第一句的幽篁,寂静的晚上,深深的竹林,应该是非常深邃,黑沉沉的吧?如果那样,就恐怖了。王维是画家,怎么可能让自己喜欢的竹里馆恐怖呢?所以,下一句来补光了:“明月来相照”。月上中天,洒下一片清辉,月光笼罩下的竹林就不再是黑暗世界,而是如梦如幻,令人神往。这就是画家的本事。<div> 那么,这月亮仅仅是带来光亮吗?当然不是。我们说过,王维还是佛家,这月亮带来的不仅是环境的光亮,更是内心的光明。为什么这么说呢?诗人在弹琴,在长啸,可是,这种高雅的情调,超脱的情怀,本来就不容易被人理解,何况又是在深林之中呢!“深林人不知”,本来会有知音难觅的寂寞,但是,虽然人不理解,明月却理解了,它照耀着诗人,也呼应着诗人。</div><div> 如果说,李白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中的明月其实是无情的,只能反衬出诗人的孤独;那么,王维“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中的明月,就是有情的,它就是诗人的知己,给诗人的内心也洒下了光明。为什么王维能够从月亮上找到光明?因为他是隐士,又是佛家。隐居,就不再介意来自世人的评价;而学佛,让他能够与天地同心,和清幽的竹林、清朗的月色融为一体。</div>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是不是每一句都那么平淡?没有一句警句。写景,无非是幽篁、深林、明月三个词;写人,无非是独坐、弹琴、长啸三个词,既没有动人的景语,也没有动人的情语,但是,整首诗读下来,却是那么宁静安详,清幽绝俗。它让人感到,这月夜竹林的景色是如此空明澄澈,一尘不染,在其间弹琴长啸的诗人又是如此安闲自在,尘虑皆空,明月、幽篁与诗人相互映照,真是情景交融,物我两忘。<div> 其实,不光《竹里馆》如此,整个《辋川集》都是如此。比如《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还是以有声反衬无声,还是打一束光,照亮清幽世界。一个月光,一个夕阳,一个竹林,一座空山,足以让我们领略《辋川集》的意境,也足以让我们理解诗佛王维的精神了。</div> 这短短的只有二十个字的诗,有景有情(幽静之景、幽独之情)、有声有色(琴啸之声、林月之色)、有静有动(独坐弹啸)、有实有虚(前两句实写其景,后两句虚写之情),对立统一,相映成趣。读这首诗,就仿佛是欣赏一幅立体而富于变化的人物风景画,这诗情画意,实为作者之高手妙作。<br> 王维独特之美在于心灵之充实,以淡泊空寂之感受置于其中,是谓离形弃智,少用雕饰而见天然。王维之灵异在于融于山水之乐而自然化作山水之整体之一,故辋川佳山秀水入于中而自得其乐焉。 王维诗在其生前以及后世,都享有盛名。世有“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王维是人才”之说,后人亦称王维为“诗佛”,此称谓不仅是言王维诗歌中的佛教意味和王维的宗教倾向,更表达了后人对王维在唐朝诗坛崇高地位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