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娃牛年话牛事

雷霆

　　放牛娃牛年话牛事

今年是辛丑牛年，朋友圈对牛充满赞美之词，描绘了牛的各种光辉形象，刻画了牛的各种精神品质，大家把为民服务、无私奉献比喻为孺子牛，把创新发展、攻坚克难比喻为拓荒牛，把艰苦奋斗、吃苦耐劳比喻为老黄牛。当然，概括最精辟的莫过于习主席在春节团拜会上所强调的，“在中华文化里，牛是勤奋、奉献、奋进、力量的象征。”

我是放牛娃出身，那时家里喂了一头黑黄牛，从我记事开始，就从哥哥手里接过了放牛的任务，小小年纪就成了牛的监护人。在上学之前，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放牛，早晨踏着朝霞把牛牵出去，傍晚迎着落日把牛赶回来，哪个地方放牛最好玩，哪个山坡青草最茂盛，心底里都有一个准数。等我上学了，早晨放牛的时间少了，但下午散学回家，放牛是我雷打不动的课目。与牛朝夕相处了五、六年，牛成了我的好兄弟，在牛年来临之际，点点滴滴顿时涌上我的心头。

那是一头可爱的牛

我家的牛有两个引人注目的特点。一个是浑身一团黑，而且是那种纯黑，没有一点杂质，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另一个是头上那对牛角，如雨后春笋，总是那么干净圆润；又如两把利剑，笔挺而且锋利。那对牛角是神圣不可触碰的，陌生人一碰，它就会怒目圆睁，用牛角顶你。我不但能随便触摸，还可以把脱下来的衣服挂在牛角上，就像一面迎风舞动的旗帜。

每当我打开牛栏，它就会很友好的冲我摇摇头，扇扇耳朵，摆摆尾巴。“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和我家的牛在一起，最享受的就是骑在它的背上，迎着太阳慢悠悠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别人家的牛可就不一样了，看到你想骑它，就拼命的往前跑，让你怎么也骑不上去，即使好不容易骑上去了，要么就是站着不动，让你索然寡味；要么就是又蹦又跳，非把你摔下来不可。我的那些小伙伴们，因为骑牛背有的被摔得鼻青眼肿，还有的被摔得腿断牙缺。我家的牛好像很喜欢被我骑，只要我想骑它，那是相当的配合，主动走到田坑边，好让我不用费多大的力气就能顺利的坐上去。待我坐实骑稳后，步伐均匀的往前走，而且专挑平坦的道路，生怕我从牛背上掉下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笔直的坐在牛背上，昂首挺胸，就像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战士，让小伙伴们羡慕不已。

我家的牛虽然很可爱，但也有发脾气的时候，而且脾气大的让我胆颤心惊。有一年过春节，我每天都玩的天昏地暗，竟然把牛栏里的牛忘到了九宵云外，不但没有给它喂草料，就连放它出去喝一口水都没有。到正月初三我才想起它来，连忙跑到牛栏打开门，想放它出去遛遛，没想到它凶猛的向我扑过来，幸亏我躲闪的快，锋利的牛角没有扎到我。我自知理亏，讨好似的想把它拉出牛栏，可它赌气似的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让我领教了倔强的牛脾气和牛脾气的倔强。从此以后，我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它，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和大意。

那是一头淘气的牛

我家的牛总体来说还是很听话的，只要我一声吆喝，就能做到令行禁止。对于哪些是庄稼，哪些是青草，哪些是可以吃的，哪些是不能吃的，说了几遍后基本能记住。尽管如此，它还是有不长记性偶尔犯错误的时候，有的错误还不可饶恕，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毫不客气，甚至下狠心、出狠招。有一次我们一群放牛娃聚集在一个小山岗上尽情的嬉笑玩耍，任由牛儿们在山上自由散漫。突然，有一个大人在山下扯着嗓子叫喊，“谁的牛在田里偷吃萝卜？”我们如梦初醒，连忙各找各的牛，唯独我家的牛儿不在队伍里。于是，我放开双脚往山下跑，正是我家的牛在一丘绿油油的菜地里埋头喜吃，不但萝卜叶被吃了一大片，白花花的萝卜也被叼出来好几个。由于它吃的太认真了，以至于我气势汹汹的跑到它后面还全然不知。我拿着竹杆照着它的屁股一阵猛抽，它可能被这猝不及防的鞭打吓懵了，昂着头拔腿就飞奔，我在后面紧追不放，一前一后就像两个冲锋陷阵的勇士。一口气跑了十多个田垅，我在后面跑不动了，它在前面也停下来了。我俩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休息了一下，它率先迈开了四肢，带着我往家的方向慢慢的走去，一路上相安无事，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还有一件更让我恼火的事情。那是一个非常闷热的下午，我赶着牛路过一丘水汪汪的秧田的时候，和一个迎面而来的小伙伴说几句话，就在这个空档上，牛迅速跑到秧田里打起滚来，并且还滚过来滚过去，眯着眼睛一幅非常享受的样子。我心里很清楚，秧苗和种子一样，是水稻的根源，每家每户都是定量种植的，如果秧苗不够，稻田就插不满，就会影响一年的收成。我急的哇哇大哭，用力拉拴在牛鼻子上的缰绳，绳子都被我拉断了，可它依旧是“我自岿然不动”。用手里的树枝抽它，它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它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等在泥水里玩足了，才慢悠悠的站起来，站起来后还不忘抖了抖身子，抖得我一身泥巴。这下可闯大祸了，那户人家找到我爹，爹骂我连一头牛都看不好，并给了我一顿暴打。我自然不会放过它，从家里扛了一条扁担，跑到牛栏里也给它一顿暴打，有多大力就使多大力，打得它在牛栏里上蹿下跳。接下来的那几天，它一看到我就耷拉着头，好像很对不起我似的。

那是一头勇敢的牛

在我刚接手放牛任务的那两年，总觉得我家的牛有点老实巴交。那时候，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我们这些放牛娃更是别有一个洞天，专门占领一个山头，一到放牛时间，放眼望去，山坡上牛头攒动。小伙伴们一边放牛一边谈天说地，谈论最多的是谁家的牛斗架怎么厉害，最喜欢看的热闹就是牛们在一起“打架斗殴”。而我家的牛从来都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有时碰到别的牛在斗架，看一眼就低着头悄悄的走开了。小伙伴们说我家的牛胆小怕事，让我很没面子。平时走起路来也是慢慢悠悠的，一点也看不出那种雷厉风行的作风，只有当村子里的那头小母牛出现的时候，它才精神百倍，不顾刀山火海的奔跑追赶。

随着时光的流逝，有两件事情让我彻底改变了对它的看法。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们把牛赶到一个山坳里，冬天的山坳叶尽草枯，满目萧条，是山上的动物最缺食少吃的时节，因此，常有一些小动物在枯草丛中穿梭窥探。突然，有一只豺狼从旁边的草堆里闪电而出，贼头贼脑贼眼的打量着趴在地上休息的牛群。有几头牛率先发现了敌情，不顾一切的从地上爬起来往大路上奔跑，我家的牛虽然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并没有跟着它们逃蹿，而是四肢作冲锋之势，双目圆鼓鼓的逼视着豺狼，两只锋利的牛角随时准备向豺狼亮剑。狼不进攻，牛也不进攻，狼不后退，牛也不后退。豺狼的凶残人人皆知，我们几个小朋友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呆了，其时其刻，空气好像凝固了，时间也好像静止了。关键时刻方显英雄本色。双方对峙了好几分钟，我家的牛最终把那只不可一势的豺狼熬走了。小伙伴们都夸我家的牛很勇敢，人仗牛势，从此他们对我也高看一眼了。

还有一次，我正牵着牛在那里吃草，有一头好斗的牛从后面搞突然袭击，差点把它掀翻在田坑下面。我被吓了一跳，牛更被吓了一大跳，只见它打了一个趔趄后立即掉转身子匆忙应战。四角相抵，两头低迎，八蹄生风，泥土飞溅，鼻孔里不时发出呼嗤呼嗤的声音。只见牛的四角时而剧烈地交错撞碰，发出“咔咔咔”的清脆的响声，时而死死的卡在一块，顶过来顶过去，势均力敌，难解难分。我家牛的牛角尖锐，且呈八字形，刀刀致命，那头牛的牛的牛角呈弧形状，只能靠蛮力撞击，优劣之势愈发明显。没过多大功夫，我家牛瞅准机会直插过去，把对方的眼睛刺破了，带着鲜血落荒而逃，我家的牛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见好就收，站在原地高亢地哞叫，大声宣告它的胜利。我是第一次看到我家的牛如此勇猛顽强地搏斗，原来它并不是那种软弱无能的牛，只是行为低调，不惹事生非，不欺侮弱者而已，一旦遇到挑衅，就有“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血性和勇气，在实践中比较好的把握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战略原则。

那是一头坚强的牛

我家有好几亩田，犁田的任务都落在了它的肩膀上。在儿时的记忆里，牛和我爹一样勤劳，也和我爹一样累。特别是双抢季节，爹5点多钟就带着牛出门，到晚上8点多钟才能回来，他俩一前一后，踏着黎明，迎着月色，一样的疲惫不堪，一样的默不作声。炎炎烈日下，爹把沉重的牛弯套在牛的肩膀上（牛弯就是牛拉东西时搭在颈上的人字形弯木），两根粗粗的铁链连接后面的铁犁，铁犁深浅有度的插进泥土里。为了使牛沿着正确的路径前进，也为了防止牛临阵脱逃，牛鼻子上拴着一根结实的缰绳。就这样，牛在前面艰难的行走，爹扶着犁在后面不停的吆喝，把泥土错落有致的翻向两边。这就是小时候经常听到的“背犁”，其劳动强度究竟有多大，我没有亲身体验过，但大人们经常用“背犁”这两个字来打比喻，比如：形容某件事很艰难，就会说“比背犁还要难”。形容某个人命不好，就会很感慨地说“他真是个背犁的命”。一个双抢下来，再彪悍的牛也要掉好几斤肉。

有一天中午，爹和牛在树荫下做短暂的休息，我趁此机会给牛喂点青草，突然发现牛的肩膀上一片殷红，再走近仔细一看，牛肩膀上的皮都磨破了，并且还浸出了斑斑血迹，有的地方肉都露出来了，看得我心里发麻。尽管如此，休息半个小时后又跟着我爹下田干活了，看不出有半点不情愿的。还有一个早晨，我把牛赶出去犁田，爹扛着犁走在前面，我敏感的觉察到牛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我马上将这个重大发现报告给爹，爹回过头来，放下肩膀上的铁犁，紧盯着牛向前走了几步，立即断定是牛蹄子里扎进了什么东西。爹蹲下身子，把牛的前脚抬起来架在自己的肩膀上，用镰刀从牛蹄里挖出一块锋利的石头，石头刚挖出来的时候，鲜血还在往外面流，我向爹求情：“给牛放半天假吧。”但爹很霸蛮，很不高兴地说道：“插田季节，农时很短，一天不差一天，哪能给它放什么假啊！”就这样，牛还是跟着爹去犁田了，它没有发脾气，也没有罢工，一如继往的拉着沉重的铁犁，在40多度的高温下，在滚烫的泥水里，在痛苦不堪中，一步一个脚印砥砺前行。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冷酷无情的岁月，把我家的黑黄牛从雄姿英发熬成了老态龙钟。那一身好看的黑毛越来越稀疏，背脊上和肚子下面露出了光光的皮肤。那对让它引以为豪的牛角上长满了厚厚的角质，有一个牛角还无缘无故断了半截。柔韧的牛鼻子在日复一日中被缰绳拉裂了，露出了长长的牙齿。浑身上下瘦骨嶙峋，粗壮的四肢变得干枯无力。有一次，爹照样拉着它去犁田，套着牛弯在田里才走了几圈，就气喘吁吁的站在那里不动了，只见它的鼻孔内喷着烟，白沫不断地从嘴角流下，肩膀被牛弯磨得满是模糊的血迹，任凭我爹大声训斥，任凭鞭子重重的落在它的身上。当时我和弟弟就站在旁边，弟弟突然指着牛的眼睛惊讶的对爹大喊道：“牛在流眼泪！”我连忙凑上去仔细一看，大颗大颗的泪珠正从它的眼眶里往下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家的牛流眼泪，顿时觉得一阵心酸。我知道，那是伤心的泪水，也是委屈的泪水，还是内疚的泪水。

爹最终决定将牛卖了，消息传出去后，先后来了好几波人。大概知道我们要出卖它，那段时间它变得烦躁不安，只要稍微一靠近它，就会角顶脚踢，那些买牛的人只是远远的看一下就摇着头走了。爹只好下决心把牛杀了，我清楚地记得，杀牛的那天正刮着风下着雨，我想去送它最后一程，但爹坚决不同意，我只好站在远远的地方竖起耳朵听动静，不一会儿，牛的嚎叫声从那边传过来，我忍不住哇哇大哭了起来。十多分钟后一切都归于平静，我从此结束了放牛娃的生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上初中了，我家那头可爱、淘气、勇敢、坚强的黑黄牛，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在我的睡梦里，感动着我，激励着我，鼓舞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