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尾街，一种情怀的回归

半夏

牌楼

辛丑年正月初一，立春时节，年味和春意一道随风潜入千家万户。

这一天，我早早便起了床，带着难以按捺的欣喜和期待，赶赴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溪尾街。说它熟悉，因为那是我年少时求学的必经之路，无数次穿行其间的记忆，几乎贯穿了整个童年。却又为何陌生？因为今天它将以一副全新的面容展露于众。

往年今日，人们通常穿上新衣，和亲友相携漫步街头，到凤碟广场、闽星广场、九大中心田径场或后张街巷、凤梅步道。而今年不同，人们听说这座小小的城有个大动作——那条曾经繁华继而黯淡的街，已全面换装、焕彩亮相，这怎不令人无限好奇？大家都和我一样，想先睹为快，关于一条老街巷的妆容乃至命运。

此时，溪尾街路口已经站满了人，无不围着这条街区的起点、一座古色古香的牌楼细细品评，且拿着手机拍照咔咔作响。我猜想，眼前这些挺拔的柱子、精巧的斗拱、高挑的飞檐，还有那刻着彭飞先生独特字体的匾额，不消须臾便将刷屏全城的微信朋友圈，也将唤起人们对溪尾街的满满思忆。

站在牌楼前，我抬头久久凝视着“溪尾街”三个大字，脑子里竟飞旋着旧日时光，如同胶片电影那般，一帧一格闪现着本已模糊的星点片段。我仿佛看到一缕阳光恰打在匾额上，金光闪闪，绚烂璀璨。

这条走过千年岁月的老街，曾经一度隐没在人们的视线里，因为在现代化建设的进程里，老城区似乎都逃不开被冷落被遗弃的命运，有的甚至被夷为平地，再起高楼，就此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相对而言，溪尾街是个幸存者，更是幸运儿。2020年9月，县委、县政府决定整治提升溪尾街，全方位打造一条新的特色历史文化街区，这是续写其千年命运的重要时刻。经过3个月多紧锣密鼓的“换装”，2021年2月9日即腊月廿九，孙利县长、黄锋副县长来到牌楼下，为万众瞩目的溪尾街揭牌，这也意味着一条重现历史风貌的文化街区正式开张迎接八方宾客，翻开其崭新的一页。

木构牌楼，纵然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拔地而起，也没有丝毫违和感，或许在人们心里，这才是溪尾街口该有的模样。如今，它将撑起一条330米新街区的门面，秉持复古的基调，高歌融合的主题，温热着人们心头不曾改变的情怀。

想着想着，心间油然而生一种温故知新的冲动，我迫不及待地迈步其中，慢悠悠地转，慢悠悠地品，享受一段穿越时空、对话古今的时光。

溪流

走过牌楼，我最想细看一番溪尾街的溪，看它今天是怎样的容颜。从左边的仿古风火墙门洞穿行而过，瞬间映入眼帘的却是古崇德桥（今称草桥）的护栏，花岗岩质地，上面镌刻着桥名，还有“清乾隆庚戍”字样，但这只是这座桥残存的唯一遗产。据说这座不到5米长的桥，曾生动地连接着溪流两岸的烟火气息，直到上世纪70年代旧城改造时拆桥铺路，以致桥面和另一边护栏至今下落不明。

凤山诗社社长谢飞峰曾与我说起一个故事，十年前他在城隍庙前埕发现了这块残碑，被青苔泥土包裹着。他感觉到其身份非同一般，立刻找人帮忙，为其小心翼翼地清洗尘垢。待看清残碑上的碑文、鉴定其真身后，县里将之交由县博物馆代为保管收藏。如今，它终于不用让博物馆解说员来诉说履历，而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悠然地坐落于溪尾街廊桥上，和阔别已久的溪水再度重逢、再叙佳话。这对罗源历史而言，不失为一件快慰人心的美事。

溪流像个说书人，用自身深浅、宽窄、清浊之变，道尽千年沧桑、世事浮沉。曾经，罗源湾的潮水能将小船送到这里，停泊在古崇德桥边上，柴米油盐、瓜果蔬菜、山珍海味便从这里上岸交易或离岸回航。随着商业气息日渐浓厚，终于孕育出“草桥夜市”的繁华景象，载入罗川史册。但这已是几百年前的传奇了，在我的记忆里，30多年前的溪流还是川流不息且清澈见底的，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令人不忍直视：溪水时断时续，河床经年累月沉积着黑色的淤泥；而不断排放的生活污水，在雨水少的季节，往往散发着阵阵酸臭。

今天，站在古崇德桥上俯身望去，溪水静静流淌、清澈见底，河床铺着花岗岩石板，平坦得像一条宽阔的公路，而游弋其间色彩斑斓的锦鲤，仿佛在公路上无拘无束地追逐着，好不惬意。水面倒映着天光云影、小桥行人和曲线玲珑的马头墙，一幅水墨江南卷轴赫然铺展在眼前。忽然，岸边一群天真的孩子，抛撒下鱼食，惹得鱼群争相游走，激荡起一簇簇晶莹的水花，孩子的脸上写满了欢乐的童真，宛如春天里盛开的花朵。

据县住建局的同志介绍，为了改善溪流河道环境，工程专门设计了生活污水排放管道，埋在溪底石板之下，彻底解决了河道脏乱臭的问题；还在溪岸两侧安装了喷雾管道和炫彩灯带，只为营造令人目眩神迷的夜景。经此一说，我暗暗决定不能错过今晚的夜色。

这时，在我身旁的一位大姐笑盈盈地对我说：好看吧！言语之间流露出一丝畅怀与自豪。我点点头报之以微笑，顺便问道：您住这儿吗？她说就住在溪边，三十多年了，从嫁到夫家起就没离开过。最近几年，因为这条难以忍受的溪，曾经几次想过搬家，却终究不舍；没想到如今能在自家门口观赏金鱼。看她一边乐呵呵地诉说，一边望着溪水发出一句感慨：“要是水里再多些水草，那就更像从前的样子了。”我赶紧安慰她：大姐，你也太急了吧，今天仅仅是个新的开始，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街道

从古崇德桥左边穿过一段廊庑，站在新建的拱桥上放眼一望，整个街道愈加明晰。花岗岩石板铺就的路面，平平整整，干干净净；仿古木搭建的廊亭精巧别致，古韵顿生；两排新置的三角梅、海棠和杜鹃花红得耀眼招摇、热情奔放；还有几棵大树吐露着盎然春意，守护着溪与岸……眼看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我悄悄地融入其中，趁机打听一下他们此时此刻的心声。

同为溪尾街老居民的张先生，许是目睹了施工始末，他主动扛起“导游”的大旗，眉飞色舞地给前来串门拜年的亲戚们细说着详情。“这次重修溪尾街，清除了所有脏乱搭建，拓宽了路面，整条街一下子敞亮起来了！”“我最喜欢这几处新建的廊亭，以后下雨天也不必急着回家！”“前天，我还帮着工人们一起摆放鲜花呢……”他如数家珍地回味着亲眼见证的街区变化，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微笑，我能察觉到他那份经历过日思夜盼的焦灼、终于如愿以偿的喜悦之情。

走在一切如新的街巷，总忍不住为廊亭驻足，因为它独特的古朴之韵。活在当下，看惯了现代文明，经营着快节奏的生活，心底其实都蛰伏着返璞归真的念想。而我对廊亭别有体会，无论在何处，每当穿过廊亭，感觉柱子在余光里闪动，心里便有种穿越时光隧道的幻觉，总能重现往日片段。而穿过溪尾街的廊亭，我看见了背着书包的那个青涩的自己，看见了军民井旁给豆芽浇水的夫妻俩，看见了凤山小学门口那个引爆爆米花的黝黑怪物……

在廊亭的尽头，我遇到了卓诒恭老师一家，他在凤山小学任教已有十年，对这条街道是再熟悉不过了。攀谈之间，对于特色历史文化街区改造，这位为人师者一时间感触良多，直抒胸臆：如今走进溪尾街，眼前是一幅水墨画，从此孩子们上学，沿途都是风景；历史的笔墨在此晕染开来，陈善的《扪虱新话》，至今仍对学校教育产生影响。他还说，这条街道除了凤山小学，还有实验幼儿园和一所私立幼儿园，如今电线电缆入地、道路拓宽，整条街道畅通无阻，空间不再逼仄，无形之中也消除了许多安全隐患，尤其是在台风过境之际或是天干物燥之时。

经过母校门前我逗留许久，往事涌上心头，最后躬身作揖拜别，感谢启蒙之恩。再回望刚才走过的街道，更是感慨万千，曾经狭长的溪尾街，如今竟有了海阔天空的意境，我忽然心血来潮，好想亲口告诫后生学子：美好来之不易，但请珍惜、好好学习。

屋舍

溪的南岸，古厝鳞次栉比，完美地恢复了原始韵味，“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的年代感呼之欲出；溪的北岸，沿街建筑卸下现代的装扮，披上古朴的外衣，揉入历史文化的时空里。南北屋舍隔溪呼应，相映成趣，联袂打造着清新灵秀的溪尾街。

在當店里弄口，碰到北门社区女支书陈琳，今天她是个志愿者。由于沿街北侧属于北门社区的管辖范围，她说房屋立面改造工程启动前后，几乎每天都和同事们参与其中，忙于上门动员开导，忙于关注工程进展，更忙于解决居民们提出的各种各类的问题。最终，让她欣慰的是，居民们都乐意敞臂迎接旧貌换新颜的日子快快到来。

就在这个弄口，“黄家鼎边糊”招牌终于亮相了，再定睛一看，原来沿街店铺全都装上了黑底金字的招牌，整齐划一，煞是好看。小黄一家子经营早餐已有十二年，他纯手工炮制的肉包和锅边糊堪称早点美食的绝配，吸引着八方远近的客。尽管施工期间曾为配合装修店铺门面，停业近一个月，但他丝毫不觉得沮丧，因为他相信一旦环境高雅升级，人流量定然大幅度提升，从而带来更大的商机。言谈间，他眼里有光，说着如何拓展营生之道，说着怎样融入夜色经济。从他憨厚淳朴的笑容里，我仿佛看到了门庭若市的一幕，在清晨的日光里，也在夜晚的灯火下。

不知不觉间，又来到溪畔。男女老少似乎对古戏台情有独钟，各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构想着日后台上的闽剧、相声、街舞、演唱会……。我不由听得迷醉，这古色古香的戏台一旦风生水起、丝竹交响，该是怎样的人头攒动、无边繁华？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里原来只是两座古厝间的空埕，经由设计衍生的一座戏台，自然巧妙地嵌入整个特色历史文化街区，呈现画龙点睛的神来一笔。

与古戏台连成一线、相隔不远的古建筑，尽管眼下尚未竣工，但从外观和已经成形的框架判断，一座应是颇具江南气息的清代风格古民居，庄重而典雅，另一座则是明代风格凸显的楼阁，精巧而大气。据县住建局的同志介绍，等这两处重建工程完工后，将全盘运作沿街所有的古建筑，逐步植入业态，使老建筑重新焕发活力。

天空，依然布满了青色，我突发奇想，渴求一道斜风细雨，打湿所有屋舍的墙和瓦，将溪尾街笼罩在一片空濛烟雨中，这样的画面一定很美。

 

夜色

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再次来到这里，只为再睹溪尾街瑰丽的另一面，以填补白天凭空想象的缺，圆了白天无法实现的梦。在我到达牌楼前时，街道里人潮涌动的一幕已经上演。

只见牌楼上，一束光影打在了古崇德桥前的风火墙上，动态图案里是潮水的涌动，此时无声胜有声，不禁让人联想起数百年前草桥下的粼粼波光，伴随着一阵阵缥缈的摇橹声和吆喝声。

夜幕下，街区两旁屋舍上、廊亭檐边、大树上都悬挂着红灯笼，安安静静地点缀着夜幕，照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而溪流，经由炫彩灯带和喷雾管道联手妆扮，水面拉开一层薄薄的雾气，时而灿若星河，时而皎洁如月，时而如火如荼，时而碧绿无暇。灯火魅惑，温婉可人，顿使溪尾街摇身一变，化作如梦似幻的人间仙境。

“宋代的明月，今时的清流，月光如水，水波涵月，千百年来演漾着草桥头和溪尾街的故事，时而热闹，时而激越……”古戏台里，投影仪闪现着简约的文字与浓浓的诗意，尽管一时之间还是空荡荡的，但我恍然听到钟鼓钹磬的交响，隐约看到浓妆淡抹的脸谱。站在古戏台对岸徘徊不散的老人们，估计也在心里追问，到底何时将拉开第一场戏的帷幕。

坐在廊亭里，看着人来人往，身影如织，泛着微茫。突然，在我的脑海里晃动着另一群人的身影，有的开着挖掘机，有的挥动着锒锤，有的紧盯着设计图，有的拉锯着木头……耳畔也响起一种振聋发聩的声音，夹杂着机器的轰鸣，施工的号角，汗水的滴落，人心的欢腾……

走过溪尾街，且听行人谈笑风生，赞不绝口，我深深感受到何谓不负众望，功德圆满。据我所知，在这次历时不到100天的整治提升工程里，凝聚着数千名沿街群众、公职人员、社区人员、施工人员、环卫工人等的辛勤汗水和智慧结晶，他们勠力同心，日以继夜，新建了1座牌楼，重建了2座古建筑，修复了960平米古厝，搭建了50米廊亭，翻修了22000平米立面外墙，动用了3500块主干道石板，3300块河道石板，800块蝶形石，下埋了680米截污管道，安装了500米炫彩灯带，装置了400米喷雾管道，布置了300盆鲜花，悬挂了200盏红灯笼，放养了150尾锦鲤……未尽之事，不胜枚举！在我心里，这不仅仅是一串串数字，更像是一道道光，是团结之光、智慧之光和复兴之光，也正是这一道道光，必将照亮溪尾街的现在与未来。

岁月变迁，沧海桑田，终将老去一条街的容颜。然而，溪尾街却凭借自身厚积的文化底蕴，凤凰涅槃般重返青春，这是一次历史的回响，情怀的回归，更是一个时代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