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东坡岭寻访贬官文化》 </p><p class="ql-block">“车轮上的行囊”之五十三 </p><p class="ql-block"> 从湾岭学校向北,是一条斜斜向上的乡道,蜿蜒着伸向雨林深处,似乎是条有故事的路。来海南白鹭湖度假区这么些天了,我还没走过这条路,我想在夕照抹红林梢之前,让小路牵引车轮去探寻雨林秘境,寻找贬官文化在海南的印迹。 </p><p class="ql-block"> 小路两侧是茂密的热带植物,很多植物我报不上名字,我只知道它们大多数材质不紧致,有的甚至蓬松酥软不成材,热带和亚热带雨林的植物大抵如此。海南岛盛产黄花梨和沉香木,这些珍贵的树木生长在哪里呢?我抬眼望向远处的崇山峻岭,那海拔高于千米的黎母山、吊罗山、五指山原始森林里,才有它们的身影。 </p><p class="ql-block"> 所好,我还认识几种植物,那皮肤发白长得苗条秀气的是橡胶树,海南岛主要经济作物;那楠竹一般粗细的是槟榔树,它开的花特别香,结的果子又苦又涩又辣,海南人却嚼得津津有味;那高大威猛挺着老板肚的绝对不是棕榈,当地人叫它“炮弹树”,满肚子水,活脱脱一只水壶;那挂着沉甸甸果实的是香蕉树,说它是树,总觉得名不副实;那密密挨挤在一起的果子叫木瓜,呆头呆脑的倒跟它名字挺般配。</p><p class="ql-block"> 我的目标是小路的尽头、一座叫东坡岭的地方,有人告诉我,东坡岭上有一处摩崖石刻,上面刻着苏东坡的一首诗。一首诗,勾出一段沉没千年的历史故事。 </p><p class="ql-block"> 苏东坡年届花甲之时,被朝廷贬谪广东惠州。在惠州三年,苏东坡定下心神,盖了房子,把两个儿子接到身边,准备在此终老,没想到,一纸王命文书再次把他发配到孤悬海外的海南岛。苏东坡一生三次被贬谪,第一次因“乌台诗案”被贬湖北黄州,第二次受朝廷新党打击排挤,流放广东惠州,第三次被贬的情节就有点“狗血”,朝中政敌看他在惠州过得太安逸,又是文人酬和,又是吟风颂月,还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那好,你就去天涯海角,到天的尽头海南儋州与土著人一起生活吧。这一刑罚,仅次于满门抄斩。 此时,苏东坡已是62岁老人,一直陪在身边的朝云也先他而去,他只得带着小儿子漂洋过海。登上海岛,举目四望,倍感凄凉,便对自己说:“首当作棺,次便作墓”,安安静静在这里等死,葬身海外算了。到了儋州,吃住都是问题,语言又不通,遍处潮湿,暗无天日,蛇蜥横行,人烟稀少,不由得心生悲凉之感,真格是“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幸好当地一些士子、苗黎山民相助,盖了简陋的房子,勉强有了容身之处。 渐渐的,苏东坡发现,情况并不是那么糟糕,他很快在艰难困苦中找到生趣,他学会自己制墨,用来书写,他用麦门冬酿酒,常常款待来客,他发现这里的蚝很鲜美,发明了多种吃法,他在这里有了朋友,天气好的时候,在朋友家门口看过往行人,下雨了,就借朋友的椰叶斗笠和木屐回家。他开始代表中国文明的最高层次,来审视海南岛,来评价海南岛。后来,他在北归途中写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把在儋州三年的生活看成是一段最奇特的旅游。他在临终前总结一生经历时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p><p class="ql-block"> 白鹭湖度假区向西二十公里有座海南黎族的始祖山,叫黎母山,古时叫黎婺山,海拔1411米,处于琼中县、白沙县、儋州之间,是海南三大河流南渡江、万泉河、昌化江的发源地。苏东坡曾兴致勃勃地想攀登黎母山,终因年老体弱,只到山脚便止步,望山兴叹,为此,他写了一首诗,诗曰: 黎婺山头白玉簪,古来人物胜江南。 春蚕食叶人千万,秋鹄凌云士十三。 去日黄花香袖满,归时绿草映袍蓝。 荒山留与诸君破,始信东坡不妄谈。 因为这首《题黎婺山》,黎母山被后人认为是北宋之后黎汉文化统合的象征。这诗镌刻在黎母山石壁上,由于年代久远,已不可寻迹,到了明万历年间,一个名叫曾忠的把总将诗移刻到梅岭,自己还在旁边附和一首诗,于是,梅岭改称东坡岭,摩崖石刻便叫苏东坡诗刻石。 我去寻找苏东坡诗石刻,是想通过这个人迹罕至的历史遗存,来触摸一下贬官文化在海南的脉络。</p><p class="ql-block"> 车到路尽头,被一个村落所阻,村头立着一块巨石,上写“信安村”。一所所新盖的房屋掩映在绿树丛中,一群鸡鹅正在觅食,几只黑猪仔起劲地翻拱沙土。我刚打开车门下车,吓得黑猪仔“嗷”地一声窜出老远,鸡们拍打翅膀飞上了树。正迟疑间,见村口几个村民在砍斫杂草,遂上前问路。几位村民很热心很努力地给我指路,可我一句都没听懂,还是一位跨在摩托车上的青年妇女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东坡岭哪?走过啦!额带你去。”说着,一踩油门,朝着我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我赶紧开车跟上去。七拐八拐几公里,在一处绿橙园停下,她指了指一条岔路说,顺路下去,走到头,再问人。 </p><p class="ql-block"> 路在一排房子前终止了。房前有一对中年夫妇在忙碌,见我把车靠过来,男子稍显戒备地看着我,我赶紧打招呼:“小哥,请问东坡岭是不是在这里?” </p><p class="ql-block"> “这里就是啦,你要做什么?”他朝房子后面一座海拔400多米的小山包看了看。 </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一喜,忙再问:“山上是不是有块石头刻着苏东坡的诗?” </p><p class="ql-block"> 男子点了点头,显然对“苏东坡”三字并不陌生。 </p><p class="ql-block"> 我再问上山路径,他那海南话多于普通话的回答就让我听不懂了。他妻子在一旁不耐烦了:“你说得不对啦,要多走好远好远啦,来,额带你过去。” </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跟着这位大姐,绕过她家屋子,踩着松软的泥土,向上而去。山上没有路,穿过一片橡胶树,再穿过一片槟榔树,绕开几头悠闲吃草的黄牛,终于,看到一些排列规整的石头露出泥土,我断定,这就是当年的上山蹬道,由于年代久远,蹬道已被泥沙掩没。 </p><p class="ql-block"> 气喘吁吁地登上东坡岭,大姐指着一块四五米长宽、高不到四米的巨石说,就是这里。放眼四顾,冈峦起伏,远处的黎母山清晰可见,脚下杂草丛生,盛开无名小花,湿润的泥土像松软的地毯,巨石三面皆平,如同扎根在山顶的一扇画屏。巨石南边有一块碑石,碑上有字:东坡诗摩崖石刻。岩石上有题刻三处,东侧用楷体阴刻苏东坡《题黎婺山》七律诗,中间是曾忠题刻“平黎勒石”四大字,西侧有曾忠和诗一首。此石刻被火烧过,字迹表皮有剥落,已经模糊不清,但仔细辨认,东坡诗却还清楚,其中有一句,史册记载是“春蚕食叶人千万”,而石刻上却是“春蚕吃叶人千万”,食与吃,虽一字之差,我想,还得以石刻为准。</p><p class="ql-block"> 其实,苏东坡这首《题黎婺山》并没有收录进东坡诗集,只刊于海南一些方志和民间流传,今人一些学者便认定这是一首“伪作”,激起海南文化人激烈反击,并给出结论说,这是苏东坡留给海南的谶语。苏东坡预测,海南在宋朝应该有“十三位”进士及第,后面两句说,我对黎婺山风水的预测,你们以后就会知道,不是我东坡信口开河“妄谈”之语。 </p><p class="ql-block"> 巧的是,海南史上第一个举人和进士都是苏东坡贬居儋州中和镇时的学生,更神奇的是,有宋一代,海南考中进士的恰好是十三人。预测如此准确,如果苏东坡不是神仙下凡,那么,就有理由相信,这就是后人假托东坡先生之名的“伪诗”。 </p><p class="ql-block"> 于我而言,诗真假与否并不重要,我所关注的是,作为海南“贬官文化”的一个阶梯,苏东坡在海南历史文化进程中的作用与地位。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南方,穿过连绵起伏的黎母山、五指山,抵达史为崖州、今为三亚那一带,那里,曾是海南贬官文化最为盛行之地。 历史上的海南岛,因其孤悬海外,闭塞落后,相去京城遥远,“鸟飞犹用半年程”,实为“天之崖海之角”,所以是重犯死囚流放之所。汉后,尤其唐宋以来,海南岛多为贬谪之地,被贬人士中,不乏名臣巨儒,他们把中原文化带进岛上,影响着海南文化发展进程,便形成海南独特的文化形态:“贬官文化”。</p><p class="ql-block"> 三亚市崖州区的水南村,是海南四大文化古村之一,因地处宁远河下游之南而得名,历史上许多名人都与之有联系。我曾经探访过水南村,村里老人相告,自汉到明,被贬到海南的贤相、名臣、学士中,有10人居住在这里,至今,村中仍有多位贬官后人居住。唐朝名相李德裕被贬崖州,一年后带着浓厚的“帝京意识”客死他乡,而他的后人,却在海岛生活、繁衍了千余年。宋代,几位主张抗金的正副宰相李纲、赵鼎、李光、胡铨,走马灯似的被贬海南。两度为相的赵鼎被政敌秦桧排挤到崖州,始终处于秦桧的监视与打压中,三年后,赵鼎绝食而亡,以自己的死,换取家人的安全。赵鼎的副手李光在岛上生活了十多年,秦桧死后获赦北归时已八十多岁,他大儿子却埋身于海岛,而他离岛时唯一的愿望,就是在琼州海峡建一座桥,勾连大陆与海岛。胡铨被贬崖州时,赵鼎刚刚绝食自尽,他与李光一样,直到秦桧死后才与李光一起返回大陆,晚年以资政殿学士致仕退休。</p><p class="ql-block"> 最为奇葩的是,宋高宗将宰相李纲流放到海南万宁,半途中又改变主意,降旨赦免,而李纲恰好抵达海口,正为走海路还是走陆路去往万宁而犯难踌躇,闻赦大喜,涕泪交加,择吉日渡海回家,他在岛上只逗留了20来天,像一次短期旅游。 </p><p class="ql-block"> 海南岛是个懂得记恩报恩的地方,不管是带着冤屈来,还是携着气节来,都恭恭敬敬地为他建庙塑像,供奉于庙堂,永久纪念。海口有座“五公祠”,供奉的就是这五位贤臣良相:李德裕、李纲、赵鼎、李光、胡铨,与五公祠比邻的是苏公祠——苏东坡两度途径琼州时居住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对于苏东坡在海南贬官文化中的地位与贡献,我很是赞同“苏轼在海南的地位相当于孔子在中原”一说。苏东坡被贬海南,就他个人的命运来说,是悲惨的,但对于孤悬海外的海南来说,倒是难得的接受中原文化传播的机遇。所以,后人评论苏东坡的这一段经历,发出“东坡不幸海南幸”的感慨。在东坡当年所居住的儋州中和镇一带,大人小孩都熟知东坡故事。 </p><p class="ql-block"> 苏东坡在海南究竟留下多少事迹?儋州的山林溪流记得最清楚。为改变当地民众取咸滩积水饮用以致常年患病状况,东坡先生带领乡民挖井,减少了疾病,这井就叫“东坡井”;儋州缺医少药,恶疾流行,东坡先生托人从大陆捎来黑豆,制成辛凉解毒的中药淡豆豉为民治病,人们称此“东坡黑豆”;东坡先生在当地推广“四川牌”官话,为后来儋州人用普通话授课打下了基础,后人称这种语言“东坡话”;东坡先生写诗《劝和农六首》,苦心劝说黎族山民改变单纯狩猎的劳动习惯,亲自种植水稻,以作示范,这田便叫“东坡田”。如今,这些名字依然存在于儋州的地名、记载与口口相传的记忆里。而在众多遗存里,影响最大的是“东坡书院”,那里曾有苏东坡含辛菇苦搭建的五间竹寮茅屋。</p><p class="ql-block"> 站在东坡岭,遥遥眺望东坡书院,把遥望的焦距拉近、放大,几年前参观东坡书院的模糊情景,在眼前便清晰起来。 </p><p class="ql-block"> 冥想中,我慢慢向东坡书院走去,走进大门,一股微风从院内吹来迎接我,院前一棵遮天古树,不知在这里挺立了多久,抚摩那粗砺树干,感受掌心流淌着时光岁月。穿过山门,跨过石桥,踏进苏东坡与乡邻分享自酿浊酒的载酒亭,亭分两层,上层四角飞檐,十二根圆柱支撑起翠顶,造型古朴,气势雄伟,显然,已失去原先拙简风貌。载酒亭后的载酒堂,倒显得平淡无奇,一间陋室平房而已。想当年,东坡先生在这里设坛讲学,那英姿勃发滔滔不绝的神态,倒有几分“左牵黄,右擎苍”的神采。 此时此刻,站在东坡岭上遐想,倒勾起我再访东坡书院的愿望。</p><p class="ql-block"> 又想起古琼州海口五公祠的一副楹联:唐宋君王非寡德,琼崖人士有奇缘。楹联的意思是,这些气节学识高标的人杰被流放到海南岛,并非唐代和宋代统治者缺德,而是我们海南岛的一种缘分。海南人真是憨厚之至!无论是“五公”的恨,还是苏东坡的冤,这些朝廷的派别和政见,对海南岛来说,都太艰深。它只有温暖的风,辽阔的海,不管你如何伤痕斑驳,且不听你申诉,也不陪你叹息。来了,欢迎;走了,欢送;回不去的,这里有淳朴的民风,轻轻慰籍你的心灵。</p><p class="ql-block"> 历朝历代名臣良相、士子学士贬谪海南,或感慨命运多舛,或怀抱帝京情结,或秉持晴耕雨读,他们都有意无意地给海南带来当时最先进的思想理念和生活方式,在海南播下了先进文化的种子,形成海南特有的“贬官文化”。 晚来的风,掠过东坡岭,让我从沉思中惊醒。看一眼依然在摩崖石刻辨读苏诗的大姐,心生歉意:她还在等着领我下山呢!匆忙拍了几张照片,便随她下山而去。 待得向大姐道谢分别后,车开出好远,猛然想起,还没讨教她的尊姓芳名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