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崖城沙滩上的77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六,杜望舒呼唤我们到崖城相聚,就像当年读大学时,他以无可置疑的篮球主力身份召集他的队友到球场边上部署技战术一样。杜望舒不是教练,但他的教练会容忍自己喜爱的球员临时客串一下教练角色。曹长会是杜望舒当年的篮球队员,自然老兵一般听从号令,匆匆启程从琼海赶赴崖城。同时赶赴崖城的还有我和黎铎。我和黎铎不是杜望舒的篮球队队员,我甚至连拍球这样简单的基本动作都作不好,但这并不影响我和黎铎当年在球场外大着嗓门做啦啦队员。做啦啦队员不需要会拍球,只需要嗓门大,80以上的高分贝即可入选。读书时的那四年,我们曾在球场边上为中文系篮球队呐喊助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赢得比赛胜利,我们一次一次赢得面子。我们啦啦队还跟随中文系球队四处征战讨伐,政教系、外语系、物理系、化学系、数学系……一路碾压过去,一路摧枯拉朽,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其实每场球赛都在进行两场比赛,场上是球队之间的比赛,场下是双方啦啦队之间的比赛,场下比赛激烈程度并不逊色场上球队的比赛。场上队员依靠球技,场下队员靠嗓门,一流的球技所向披靡,一流的嗓门地动山摇。球队明星对啦啦队员的影响是致命性的,啦啦队员终其一生都是球星的粉丝。</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当年的球星老杜发出号召,于是我和黎铎不由分说地向崖城方向靠拢。作为啦啦队员的黎铎表现得比作为篮球队员的曹长会还积极,黎铎不仅自己奔赴崖城,还积极动员自己的妻子加入啦啦队奔赴崖城。黎铎的妻子是大学教授,女教授身份并不妨碍她加入啦啦队员,教授的嗓门和学术功力可以穿透铜墙铁壁,那是几十年讲台生涯练就的本领,这种本领是加入啦啦队的理想条件。我没有动员自己的妻子加入啦啦队,因为我的妻子不是女教授,我认为携带一个不是女教授的妻子赶赴崖城当啦啦队员会让我的现场感觉丢失,我的呐喊声也会因此而变得缺少穿透力。尽管我没有信心带不是女教授的妻子赴崖城,但我决心要在其他方面弥补妻子不能参加啦啦队这个缺憾。那就是我必须表现得很忠诚,表现得热血沸腾,我必须赶在其他人之前先到达崖城老杜的身边,我决不能迟到,决不能故作姿态姗姗来迟。凌晨6点,月黑雁飞高,我匆匆忙忙赶赴海口高铁站,再风驰电掣般乘高铁一路向南直奔三亚,就像是一个激动的追星族急着要去见刘德华……行驶精准的高铁将我准确无误地载到三亚。杜望舒驾驶着他的本田越野车早已守候在三亚高铁站外了。上车后我们一路向西驶向崖城。</p> <p class="ql-block"> 我的偶像杜望舒对我这个啦啦队员积极向组织靠拢的表现当然比较满意,但他给我指派的任务不再是用嘘声干扰对方球员,而是要为一个叫卢梭的欧洲人助威。老杜用极具感染力的语言给我介绍卢梭,就像是电视体育频道主持人在生动地介绍乔丹或者科比。老杜还透露了卢梭怀揣的秘密武器——欧洲启蒙主义和后来紧随而至的浪漫主义,盛赞它们是欧洲球场上空前绝佳的战略战术,说它们粉碎了古典主义尤其是神学主义长期称霸欧洲思想赛场的格局。在老杜看来,启蒙主义屡屡投篮命中,以一招绝杀终将不可一世的中世纪神权主义撵出赛场。我不知道老杜是何时把卢梭发展成他的篮球队员的,也不知道他何时从卢梭那里借来启蒙主义这个篮球场上的杀手锏的,但我认为我的英式保守主义理念与老杜本次交给我的任务有点冲突。我是那么认可我的英格兰式的渐进变革,我追随着盎格鲁-撒克逊贵族踩踏出来的古老脚印一路走来,我对卢梭作为罗伯斯庇尔恐怖断头台的思想源泉耿耿于怀,更对启蒙主义间接导致拿破仑军事独裁的因果关系难以释怀。除此之外,我还认为卢梭极力鼓吹的自然权利观是一种过于浪漫主义的想象,与古老的部落神祇祭祀真实故事难以吻合。显然我这个啦啦队员无意挺卢梭,无意为他呐喊助威,我这种状态导致的结果是——我发现自己无意中陷入另一场事前没料到荒唐的赛事中,这是与老杜进行着的赛事。这究竟是怎么啦?我居然与自己的偶像比赛?也就是说我这个啦啦队员在倒戈,在反叛,在反向投球,在投乌龙球。这种角色的转换是怎么发生的?意识到这种荒唐与不可思议时,我开始校正自己,我开始妥协,校正和妥协的理由是粉丝不可以和自己的球星有冲突,那么我的校正和妥协就是接受我之前反对的卢梭和他的启蒙主义。妥协和校正之后,我抬头仰望老杜撰写的那两本厚厚的球场秘杀笈——《外国文学史》与《外国文学》,它们赫然高高放置在学术权威的云端上,像两束光照射下来,照射在我与老杜不太激烈的赛事上,照射在我的妥协态度上。然后我用手撑着下颚默默地端详老杜,端详着这位昔日的球星,寻思作为一个出色篮球队员的他同时还是一名教授,一名学者,他更愿意以那种方式存在?运动员与教授,谁才是他最本质的人生?我眼前慢慢浮现一幅多年前的画面,午后的篮球场上,滂沱大雨如注,一身红色运动服的杜望舒纵身飞跃篮板,湿透的运动服紧紧贴在他身上,他昂着头,表情看上去很陶醉,啊,他那么陶醉,他在享受飞翔,随他一起飞翔的还有他溅起的无数水珠,整个过程就像电影慢镜头,舒缓而飘逸。</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不久,曹长会与黎铎夫妻驾驶着法国的雷诺车缓缓而至。球队队员与啦啦队员都到齐了,于是众队员在老杜的带领下移师百米开外崖城著名的“落日海岸沙滩”上,在沙滩一角的椰子林荫下继续我们的角色分派。</p><p class="ql-block"> 老曹因为另一篮球队员的缺席而喜形于色,决心要从这位叫某某伦的队员那里夺取“大哥”的称号,即使只是暂时摘取也无妨。老曹在球场上的控球能力当然可圈可点,一跃身,一投篮,球在篮板铁环里旋转几圈后最终还是落进铁环网袋里。只是那个叫某某伦的大哥一旦现身球场上,老曹便表现得不那么自信,这不仅因为球技稍逊风骚,更因为岁数也稍逊风骚。多年来他一直笼罩在该大哥的球技与岁数双重压力阴影下,这让老曹很郁闷,很憋屈,背地里无数次地咬牙切齿。而在老杜眼里,缺少腱子肉也缺少岁数的老曹骨骼纵然清晰,似乎还无法担负球场大哥的重量,因而对老曹坚决作“大哥”的要求不置可否。见老杜闪烁其词,老曹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调动了与生俱来的机敏、智慧以及无数的幽默细胞。老曹果然天纵其才,俯仰之间便拾取77级以往无数记忆碎片,经过瞬间的打磨,便魔法般抖落成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的珠子,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圆润撞击,叮当悦耳地从他的口中滚落出来,撩拨得众人捂肚折腰。妩媚多姿的椰树下顿时情趣盎然,洋溢着一阵又一阵的欢快笑声,它们与拍岸的涛声此起彼伏地在崖城的落日沙滩上。这种爽朗的笑声曾经多少次回荡在赢得球赛胜利后的喜悦中。老曹的比赛招数是另辟蹊径,异军突起,抢得篮下一个又一个的绝佳位置,或投篮,或喂球,动感十足。经过这一海岸沙滩的现场绽放,临时取代“大哥”的位置似乎已无悬念。这场比赛老曹赢了,何况老曹的岁数比在场任何人更有历史纵深感,崖城大哥实至名归。</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啦啦队友黎铎的呐喊声气场强大,直入云霄,这当然得益于他夫妻啦啦队二人转组合,更得益于他祖传秘制的配方。黎家先祖黎庶昌先生是黎铎高高举起的一面啦啦队大旗。当年黎庶昌先生也是扯着大嗓门游走四方,奔走呼号,其声音振聋发聩地响彻在晚清的外交场上。黎老先生曾随郭嵩焘出使英格兰、德意志、法兰西、西班牙等国,外交使馆内外留下他嘹亮高亢的声音,余音袅袅一百多年,为晚清这支不争气的球队多少争得一些喝彩,挽回一些面子。黎铎当然不是狐假虎威,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应和状态,他的理念竟然与他的先祖应和,他的思想被黎庶昌擦亮。人与人的默契就是在这种应和中产生,它与时代无关。黎庶昌先生对中国晚清外交思想与策论上的贡献虽然不及他的同僚郭嵩焘那样耀眼,但其主张对当时的晚清政府来说具有跨越性、先进性和引导性,凭着这些就可以抵达黎铎的内心深处。黎铎剩下来要做的当然是挖掘黎庶昌这座丰饶的矿藏,这不仅于黎家有益,于黔北、于贵州、于整个中国都有益,尤其是在我们翘首普世文明的今天更有现实感。黎庶昌先生当年作为晚清的啦啦队员,其呐喊声声震荡着九州,震荡着历史,震荡着贵州,震荡着黎氏家族,当然也震荡着今天的黎铎夫妻俩,难怪黎铎和女教授的嗓门如此铿锵有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傍晚来临前,众人决定沿着海岸踏浪一圈。举目远眺,海中央蹲着一座孤岛,它似乎很安静地蹲在那里,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然而,它的犬儒态度依然让它无法躲避风狂雨骤、潮涨潮落,无法躲避惊涛拍岸,无法躲避天雷滚滚。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摧残最终风化了孤岛的坚固,沙化了它的岩石,枯萎了它的植被,流失了它的土壤。面对这一切灾难,它的选择是隐忍,是默默地吞咽厄运,它逆来顺受,任凭自己被风浪蹂躏,任凭自己被随意处置,它显然缺少比赛态度和意志……一直以来,人类历史尤其是欧洲历史就是一部竞赛史,人们赛出自己的权利,赛出自己的生存,包括精神生存。贵州师大中文系77级也如此,无论77级走过多少岁月,无论77级喧嚣云集在贵阳的照壁山下,还是闲散疏落在海南的崖城沙滩上,我们一直都在进行着赛事,既对外进行赛事,也对内进行赛事,这当然不是在比赛谁更有社会地位,不是在较量谁更有丰厚的收入,而是在进行一场更高级的赛事——文明演化的赛事,这场赛事驱动我们奔跑,抢球,投篮,助威、呐喊……它看不见,摸不着,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进行着。今天,有那样一群同学走在了一起,走在了崖城落日的沙滩上,当他们越来越深地走向岁月时,在他们没有殆尽的燃烧里,他们以一种诗意的眺望,眺望着海上绚烂的落日,他们希望这种无干扰的随意、这种自在的惬意扩充到更多的精神角落,这种扩充的期盼其实就是在进行一场更宏大的赛事,为了这个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简单诉求,我们却要进行无数次艰辛的比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子虞 2021.2.20</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