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运

李新

在一片微信祝福中,“牛气冲天”是频率最高的一个词,还有祝福我“牛年牛运”的,如果把“牛”理解为形容词,如“你真牛”,那未尝不可,但仅就牛的命运来说,没什么可自豪的,也更不会“牛气冲天”。<br>牛是劳碌的命。我们家乡年初一兴包扁食,素馅的,乡亲们就把煮熟的扁食送到牛屋里,放进牛槽里给牛吃。牛为我们劳动了一年,乡亲们以这种方式犒劳牛,感谢牛。<br>牛的码子比人大得多,但受人支配,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自然界有许多比人大得多的动物,但都受人支配,哪怕一个小孩,手里都可以牵着一头牛;反而比人小的一些动物,如狼、豹子、老虎,可以把人吃掉。牛不会,它很听人的话,顺顺服服地跟着人走。它一声不吭,只是太阳把它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的时候哞哞叫两声。<br>清晨它们被农人驱赶着奔往田间。它们被套上枷,嘴套上爵子,是为了防止它们吃路边和地里的草。它们拖着犁和钯,农人跟在后面,像统治的将军,身后拖着长长的鞭子。它们急速地奔向田间,仿佛劳动是它们赶紧要做的事情。<br>它们在田间艰难地跋涉着。土地很干,犁陷进去很深,随着它们的行走,犁后翻出一层层新土。农人吆喝着,意思是嫌它们走得慢,鞭子在它们眼前挥着,在空中炸一声脆响。炸一声它们就往前慌忙奔一阵。有时它们实在太累了,一大片田来来回回地艰难跋涉,怎能不累?行动可就迟缓了些,这时候鞭子真地落在了它们的身上,农人一边狠狠地骂,一边狠狠地打,牛身上印出了一道道清晰的鞭痕。炎热的夏天,牛身上的汗会挤出一桶水来,再挨这样的鞭抽,那印痕便愈加深刻了,像一道水汪汪的车辙。<br>牛不说话。牛一声不吭,任劳任怨。有人说牛犟,动不动就说“你看你这牛脾气”,我真看不出牛有什么脾气,只是闷头干活。倒是我见过有的牛实在累极了,扑通一跪不起来,这时候人一遍遍抽鞭子,它只好慢慢腾腾直起来。再犟能犟过人吗?<br>牛没有怨言。它知道做牛就是这样个命,有什么好怨的呢?夏天它被绑在大树下,口中嚼着白沫,在反刍,眼睛朝着远处,像沉静的老农。<br>有活蹦乱跳的小牛犊,它妈妈干活的时候它就在旁边跟着,还可以狂欢一阵,但好景不长,一旦上套之后,它就重复着它上一代的命运。<br>有买牛的会看牙口,根据牙口就可以判定这头牛多大年龄。牛劳作了一辈子,最后还是逃不了被宰的命运。我们生产队有一头贺兰牛,我到现在搞不清楚是进口自荷兰,还是来自西北的贺兰山下,我们都习惯叫它“贺兰”,它是最会干活的牛,可突然有一天要杀贺兰。<br>有人说贺兰老了,做活做不动了。<br>生产队的西边有一口井,贺兰就被拴在井边的树上。它好像知道它将要迎来的命运,朝向村庄长号了几声,眼睛流出浑浊的泪来。它望着走来的影影绰绰的乡亲,这些乡亲都是它认得的,如果会说话,它会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一一和他们言别。相伴十几年了,怎能不认得呢?怎能不熟悉呢?这时候贺兰被一人牵着,振乾叔一刀捅进了贺兰的脖子,汩汩的血像瀑布一样流了出来,流进准备好的桶里,巨大的贺兰轰然倒地,眼睛最后留恋地看着熟悉的乡亲。<br>井边的树叶哗哗落满一地。<br>贺兰的肉分给了每家每户。贺兰为我们辛苦了一生,到头来我们却吃它的肉。<br>一头牛就这样走完了一生。<br>生产队解散的时候,我们家分了一头黄牛。分一头牛倒不如分到犁和钯省事,犁和钯不用吃东西,牛要养呀,要为它铡草和拌饲料,还要定期清理牛粪。地要耕种的时候,人家出犁和钯,我们家出牛。后来母亲就出钱请拖拉机来耕地了,把牛卖了。我大学毕业到市里面找工作,母亲说我花掉了她半个牛钱。<br>2021.2.12(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