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日子远

纵横四海

他们说，从前的日子慢，车马邮件都慢；我觉得，从前的日子远，山遥水远，道阻且长，是一个穷极一生都走不完，又到不了的远方。

上学的路很远，我要骑着马儿赶路。我的马儿很瘦，能用一只手握着，骑在胯下也很轻，我们穿过菜地，蹚过小河，风尘仆仆，从郊区一路赶往学校。晨曦里鸟雀们还没有醒来，上学的路上就很忙了，菜农们贩运蔬菜的拖拉机走中间，头昂得老高，高兴了就骄傲地吐一团黑烟；上班的大人们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清脆的铃铛响个不停；我骑着马儿小心地贴着路边走。远处穿着漂亮睡衣的城里人打着哈欠，在公共厕所前排着队倒夜壶，然后把它们陈列在家家临河的门前，他们的硬底的拖鞋，踏得斑驳的石板路哒哒的响……太阳升得高了，我才赶到学校，翻身下马，这时你就会看到，我的马儿是一根多么好看的竹竿，虽然已经不再青翠，但它是那样匀称，每一个竹节都如此的分明。

外婆的家也很远，当我要从家里出发去看外婆时，妈妈会告诉我不能玩水，也不能在田里捉青蛙，因为捉小孩儿的红眼睛老奶奶就躲在高高的麦地里，她有很长的弯钩一样的长指甲，还有一个很大的布口袋，能装很多的小孩子。我记着妈妈的话，一上路就拼命地跑，风吹过来，那起伏的麦浪是不是红眼睛的老奶奶躲在麦地飞快地移动小脚呢？那牵惹着我的衣袖的麦穗，会不会是红眼睛老奶奶伸出的长指甲？我不敢想，又拼命地想，有时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哭，一定曾经让大田里的青蛙和鸟儿觉得特别好笑吧。穿过麦地，就是一条小河，河里有好多鬼精灵的小鱼儿，它们喜欢聚在一起，看见人来了就倏的散得远了。我就躲在旁边看它们重新聚拢了，再慢慢靠近，但它们怎么比我快一步呢？早就散开了。我就又躲起来，再慢慢靠近，然后又躲起来……太阳像一个大火球慢慢地滚到了远处的地面上，小河里笼着薄薄的水雾，人家的屋顶上升起袅袅的炊烟，苍茫的暮色很快弥漫了野地，可是外婆家还有好远呢，我站在小河边又一次放声大哭，妈妈就循着哭声找到我，她用一只手搀着我，再用另一只手打我的屁股。

爸爸工作的地方也很远，先要坐汽车，然后再坐轮船，上了岸之后还要走好远的路，然后坐上摆渡的木船。我每年放假了都要跟在爸爸后面去他工作的地方，因为下了摆渡的木船后有一条临河的街道，有一个卖豆腐脑的老爷爷，他的豆腐脑能赶走所有旅程的艰辛。那一年冬天，我跟妈妈一起去看爸爸，然后一家人再坐船回家过年，是一个薄暮的阴天，浓云压在我们头顶上，河岸寥阔而苍茫，我从船舱里隐约看见延伸到天边的田野和田野里高低起伏的坟茔，我第一次想到了生死。水路很长，船行很慢，我有很多时间，独自地悲伤。

我说从前的日子远，是说我觉得从前的日子远。我小时候从家里仰望一座白塔，那是以前我们那儿面粉厂的仓库，我看到它巨大的身形仿佛是要刺破天际，直冲云霄，上面站立的工人显得那样小。年前面粉厂拆迁了，周围一片狼藉，只剩下这白塔孤零零的矗立，我突然间发现那不过是一座大概五层楼高的普通建筑。然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所有的遥远，都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眼里的世界。

可是，可是，我翻山越岭才能到达的小学校，我走了一天也到不了的外婆家，爸爸风尘仆仆的异地工作的地方，我现在依然觉得很遥远啊！只不过，小时候，我是到不了，而现在，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