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硝烟中追拍 ——《攻克谅山》李永安拍摄追忆

瑪麗

作者 | 李永安编辑 | 瑪麗 纪念对越自卫反击战胜利四十二周年 编辑的话 今天，重发广州军区55军163师战地记者李永安1988年发表的这篇文章。旨在让更多的读者朋友、军迷及老兵了解拍摄照片背后的故事。记住那段血与火的悲壮历史。记住发生在共和国最新的一场战争。记住我们英勇的战士。今天再看这篇文章，仍激荡人心，热血沸腾。这篇追忆文章，曾发表在《小溪流》1988年第7—8期及《历史的瞬间与瞬间的历史》等刊物，后登载于新浪等多家网站。 李永安年轻照 1979年3月1日攻战谅山战斗打响，战地记者李永安随163师489团作战在阵地间隙。 《攻克谅山》拍攝追忆全文： 时过境迁，离开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战场整整9年了。 每当朋友们说起那场战争时，我的思绪就会迅速飞向广西友谊关以南方圆百十公里的土地，飞向参加过的谅山战役，回想《攻克谅山》的拍摄经历。 1979年2月28日，我所跟进的55军163师继同登作战任务顺利完成之后，即刻拉开了谅山作战的序幕。 谅山作战是对越自卫还击战的最后一战，攻克谅山，将标志着自卫还击战的胜利结束，其战略意义、政治意义都极为重大。为了拍摄好谅山之战，及时向祖国、向世界报道我军自卫战争的伟大胜利，我申请来到作战前线，加入了先锋9团（ 489团）的战斗序列。 3月1日凌晨4时半，我所在的部队冒着倾盆大雨，经过一夜急行军，跋涉30公里山间小道，进入谅山战区北线阵地，并登上了谅山北侧600米高的楠榴山山顶（楠榴山顶是个高山平原）。 站在前沿阵地俯瞰谅山，方圆几十公里的地物地貌尽收眼底：谅山地域是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谅山市呈椭圆形坐落于盆地中心。南北走向的铁路、公路和东西横流的奇穷河呈 “十” 字形把谅山一分为四，我们的位置已前出到盆地西北边缘，处谅山腹地。 向东望去，北来的铁路、公路在一个仅百十米宽的山垭口并列着直插市中心。这一个山垭口是越军重点把守的咽喉要地，附近山洞里的敌人不时发射着炮弹。铁路以东紧靠市区处是279高地，在那里，敌方的轻重火器正疯狂地封锁山垭口。 向南远眺，市西区仅靠铁路约200米的地域是两座独立的高山，也就是越北的 “自然战备库” 石腊子山，及二青洞、三清洞所在地，它们像桂林的象鼻山，拔地而起，十分险峻。 在谅山市地域，敌方早已布置了极其周密的交叉火力网，控制住谅山所有的铁路、公路以及各个角落。我清楚地看到敌方的轻重火炮有规律的进行着拦阻射击，炮弹准确地落在山垭口他们预测好的各个位置上。 谁都知道，后方的记者一时半时是进不了谅山的。 我在庆幸艰苦跟进到位的同时，也感到一种内在的压力：作为摄影记者的我处于孤军作战的恶劣境地，能否成功地记录这震惊世界的一页？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在谅山初战的两天两夜里，我随1营越过800米开阔稻田地，攻占石蜡子山；随2营进入谅山北市区，攻占了谅山火车站，在大小十多次战斗中，拍摄了不少战地照片。 这些照片中，有指挥员前线指挥的生动画面，有战士们冲锋陷阵的战斗英姿，有炸毁二清洞的壮观场景，也有缴获的大量武器弹药和狼狈不堪的俘虏……乍一拼版觉得可以发一组完整的战地摄影专题了。 3月2日晚，部队在山洞里、战壕里休息，我躺在小丘陵上的草垛里，回想几天来的战斗实践，将版面在脑子里拼了又拼，慢慢的感觉到这版面中还缺点什么。什么呢？我反复地思考着，历史上战争中留下的不朽之作开始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攻克柏林” 、“解放军横渡长江” 、“战斗在狼牙山上”、“古长城上”、“攻占南京总统府”……柏林、长江、狼牙山、古长城、南京……鲜明的时代特征、典型的地貌环境，突出的现场气氛、强烈的新闻纪实性，丰碑式的历史价值…… 一个高层次的追求开始在我心中产生。 我顿感热血奔流，夜不能寐，顾不得两天两夜战斗后的疲劳，即刻向团指挥所摸去，打听进攻谅山南区，攻占谅山省府的部队和时间。 原来，在进攻二清洞、火车站等地之后，大部队已经趁夜幕涌进了谅山北区，做好攻站南区的准备。担任主攻谅山省府任务的部队正好是我在同登作战中跟进的3营。获此消息，我高兴极了，老部队、老战友，完成拍摄任务已经有了几成把握了。 3月4日凌晨4时，我叫醒配合我拍照片的战士小王，整理好行装，趁夜幕，在敌人的炮弹间歇中穿越近两公里的开阔地，绕过两个村庄，进入到谅山市区。这里，我军的大炮、坦克早已暗度陈仓，推进到指定作战位置，部队如早潮一样，向奇穷河大桥方向涌动，片刻后，阵地上又死一般的宁静了。5时半，我们在奇穷河北约百米的一条小溪边找到了3营。 6时正，一发炮弹由北向南划破上空灰色的铅云，落在谅山南区，发出震撼山河的巨响。谅山南区的围歼攻坚战终于打响了，顿时万炮齐鸣，枪声四起，空气被爆炸声撕裂得急剧地颤抖。 我跳出战壕，奋力向大桥冲去，抢占有利位置，用相机高效率地抓拍着幅幅壮观的场景。 作战中，我的不少战友在飞蝗般的弹雨中，在激烈的炮战中倒下去了，死神的影子急剧膨胀，变得触手可摸。正当我跳下一条战壕的当儿，耳边一声尖历的啸叫，一发炮弹落在战壕边，顿时，我觉得大地在沉陷，自己像一片飘零的叶子向漆黑的深渊坠落…… 片刻之后，我发现自己的思维还存在，试探性地抖一抖身子，黄土和尘沙索索往下落…… 我还活着，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用手帕抹去相机上的泥土，继续投入了战斗行列。 “过桥！” 指挥员一声令下，第一批攻桥战士立即向大桥扑去，紧接着又有第二批、第三批……但由于敌方火网交织，几次强攻付出了很大代价。 130米长的铁路大桥悬空十米横跨河面，河水深深，这座铁桥就成了进入南区的必经之道，有如红军长征途中的泸定桥一样险要，夺取奇穷河大桥就意味着取得了谅山战役的彻底胜利。 为了加快夺桥的速度，部队以强大的火力压制对岸火力点，桥面上一辆苏制装甲车被我攻桥部队击毁，黑烟阵阵，战士们在弹雨中趁烟尘遮挡，勇猛地向南冲去，尖刀7连的尖兵排，终于率先冲过南桥头，并很快稳住阵脚。倾刻间，人流疏通了，我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涌向南市区。 我蹲在战壕边，用前面一棵大树为前景，拍摄了十多幅我军强夺奇穷河大桥的壮观画面。 下一个拍摄点就是谅山省府了。 十多天的战地生活，我不断的取得了作战经验，我像战士一样不断地给自己提出新的任务，制定新的计划，然后去冲击新的目标。但冲击眼前的这个目标，却非同小可啊！敌方封锁的是四米宽的桥面，炮弹仍然在轰炸，机枪仍然在切割…… 正在我犹豫之际，9连通信员小杨护着炸伤的左手过来了，我一把将他拉到身边，他叫喊着什么，又 “腾” 地爬出洼地往前冲去。我炸聋了的耳朵虽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但他的行为给了我极其有力的鞭策，一股向上的力量油然而生，推动着我义无反顾的去进行更高层次的追求。 我脱下绒衣，卸下所有的装具、物品，把几天来拍摄的胶卷包在绒衣正中，写下简短的说明和留言，而后将包裹放在战壕里，整理好单薄的军装，只带了手枪和相机跃出洼地，扑向大桥。 与死神拉下脸后的人是无所畏惧的，相形之下，死神会变得弱小，鬼怪会胆战心惊，我以胜利者的身份在一片战火紧蹙的烟花中，在一片枪炮鸣奏的交响乐声中进入了南市区。 经过半小时激烈的巷战，正当我搜索欲寻的目标时，敌方的远程大炮又覆盖了过来，这是敌方谅山失守的信号了，凭经验预计，这次轰炸少则20分钟，多则半小时。我急速的跳进一个防炮洞里，趁敌方轰炸，正好恢复一下体力。我靠在冰凉的洞壁上，感到饥肠辘辘，便捡起洞口边的压缩饼干咀嚼起来。 恍惚间我听到了什么声音，原来我的左耳开始恢复听力了。 炮声稀疏了，枪声又起了，部队又开始巷战。 上午10时许，我经过来回辗转后来到谅山省府大楼附近。 一座厅堂似的大楼耸立着，十分显眼，大楼的地基达3米之高，楼面宽阔宏伟，古老的台阶护墙呈 “八” 字形分开，这无疑是我要摘取的皇冠了。我穿过停车场，沿着府院的高大围墙很快来到大楼正面。台阶上满是断枝、残叶和瓦砾，台阶前面两座铁铸古炮……俨然一派高级府邸的气势。但这里十分暴露，冷枪冷炮不时地袭来，子弹贴着头顶嗖嗖飞过，不时地剪理头顶的树冠。 我清楚地意识到，这里于我于敌都十分重要，敌方当局正在关注它的存在，我国人民正在等待胜利的消息。如果说，整个反击战是对敌方当局写下一个惊叹号，那么，占领谅山省府大楼该是惊叹号的最后的那个圆点了。 我想起作战以来16个日日夜夜，想起征战中先后不幸牺牲的数百个战友，心中腾起一股热流，我思忖着，一定要把这个圆点画好，画得像太阳一样圆一样美。 我窥测好地形，预测好拍摄位置，举起相机。角度太好了，画面太美了！ 为了表现我英勇战士的高大形象，我冲着正在把守大门的靠着护墙半蹲着的两个战士问：“你们能不能站起来，只一下就好，我拍张照片。”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们站在高处，万一…… 谁知这两个经过战火洗礼的战士二话没说，就霍地一下站起来了，像两尊青铜雕像，竖立于谅山省府大楼门前的石阶上。台阶、护墙和古炮呈 “之” 字形，两战士正站在中间转折的地方，护墙上圆椎形的小洞孔呈现强烈而和谐的节奏，衬托着高大的战士。铁铸古炮在前景上十分引人注目，恰到好处……我迅速地按下快门，抓拍了《攻克谅山》这宝贵的典型的战地照片。 攻克谅山 3月4日晚上，我接到后方指挥所发来的要我立即回国的电报，次日我拍攝攻克谅山的照片马上转交给新华社记者组，新华社记者孔繁根抢时间将我军占领谅山省府大楼照片传真发往北京。新华社社长穆青看到照片以后笑逐颜开说：“这可是救命的照片！” 当谅山之战最后的一声枪响结束后，敌方当局还正在声嘶力竭地鼓噪：“中国军队是过不了奇穷河的……” 以此蒙骗他们的国人和世界。西方一家电台也掩耳盗铃地为敌方打气，说什么 “中国军队还在谅山北侧山地里满跚” 。 《攻克谅山》这幅照片和我的其他六幅记录谅山之战的拍摄组照由新华社向世界发出后（发世界通稿），许多国家考证了照片所拍摄的位置，从而结束了中国军队是否拿下谅山的争议。 战后这幅照片先后在全国各家报刋登载，在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等多处展出，获得解放军画报一级红旗稿奖，并入选全国摄影展览。后来获1977—1981年全国优秀摄影艺术作品银牌奖。1976—1980年全国新闻摄影作品银奖，被评为世界百年百幅优秀新闻作品之一，编入《历史的瞬间》一书。《攻占奇穷河大桥》也在很多展览中展出，并获得1979年新闻摄影一等奖等多项大奖。党和人民给我的战地摄影很高评价，也给了我很高荣誉，给记了一等功。 1979年邓小平、华国锋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英模报告团。后排左起第4为李永安 1980年1月，李永安参加广州军区对越自卫反击战政工会议，受到许世友司令员的亲切接见。 2019年，李永安获颁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 2021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