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回归</b></p><p class="ql-block">大学新生入学是我妈和两个姨妈送我去的。三个长得挺像的老太太在校园里一路走来,很是引人侧目。我非常高兴,同时也暗暗羡慕那些由爸妈陪着来报到的同学。</p> <p class="ql-block">我的睡眠状况时好时坏,失眠并没有随着高考的结束而消失。好在大学生活和高中时比起来压力小多了,在同学看来,我只是一只睡不醒的小迷糊而巳。有一次同宿舍的女生们一起去照相,老徐说,钟昱我觉得你走路有些外八字— 我才意识到我鞋穿反了。</p><p class="ql-block">虽然和同学说说笑笑,看起来和别人没有两样,但是在我的心里,我仿佛被一层玻璃罩子罩住,我看得见外面的热闹喧嚣,流光溢彩,而这些仿佛与我无关,贴近我心的地方,仍然是寂静清冷。</p><p class="ql-block">放暑假的时候,和其他同学一样,我们用学生证买火车半价票去外地玩。吃住在当地大学的学生宿舍里。大二的暑假,我和兴雯去云南,住在云南民族学院的校舍里。每天早上,我们打开地图,找一个今天要去的地方,坐公车或走路,一路看不一样的风景,遇见不一样的人,每天累得半死才回宿舍。有一次我们在楚雄,正巧碰到过彝族火把节,汹涌的人潮把我们冲散了。我灵机一动爬到广场中心碑的最顶端,心想这样她就可以看到我了。被冲散后兴雯发现背上的小包被小偷划了一刀,所幸钱还在,她气坏了,跑到旁边的百货公司买了针线,颤颤抖抖地缝上,一回来就看到我在碑顶四处张望,我俩相拥喜极而泣。</p><p class="ql-block">我们在云南呆了二十八天,差不多花光了身上最后一分钱,才买了火车站票回家。我惊讶地发现,这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吃安眠药,但每天都睡到自然醒。</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当我醒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在何处,而暖暖的阳光和窗外的鸟鸣让我身心愉悦时,那个丢失很久的我又回来了!回头看,那些心碎的日子,居然只有短短几年,而身在其中的时候。却觉得这就是永远。</p><p class="ql-block">也有午夜梦醒的时候,我发现枕边是一片泪湿,刚刚逃离的梦里,有兵荒马乱和断壁残垣。</p><p class="ql-block">和妈妈的见面多在节假日的家庭聚会上。交流也只限于表面上的寒喧和近况更新。放松的时候我也会撒个娇彼此开两句玩笑。在我和妹妹面前,妈妈仍然是那个谁都敢骂的厉害角色。当我觉得她对我无理指责的时候,我也不甘示弱,短兵相接。我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只知道哭泣小女孩了。她虽然气势还在,但看得出来她有些怕我,以至于后来妹妹委屈地问她,为什么姐姐放假可以出去玩而我不可以?我大概感觉得到,她巳经差点儿失去我一次了,怕再一次失去我。而我,感觉自己几乎从未真正拥有过她。</p><p class="ql-block">我大学毕业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妈妈告诉我,你应该去看看你爸爸。我打听到我爸的新地址,拎着水果去看他。他巳经再婚,阿姨看起来知书识礼,温柔贤惠,和他一样,离异,有两个孩子,基本成年。我们都不提那封信的事,仿佛它从来没有发生过,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一些不相干的话,看得出来,他对现状很满意。我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p><p class="ql-block">而我妈,一直一个人,她也不打算再婚。尤其是我妹妹大学毕业后,她经济上没有了负担,身体状况较以往也着改善,更喜欢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生活。她退休前,是綦江中学教务主任,县政协委员,帮忙编撰修订綦江县县志。退休后,她应聘去私立学校教中学语文,自己出资补助来县城读书的农村贫困家庭的学生。</p> <p class="ql-block">我工作三年以后,我准备考TOEFL出国读硕士,弥补一下我大学那几年没有成为优等生的遗憾。拿到录取通知书和签证后,大家为我饯行。妈妈,五姨,五姨父,六姨,六姨父,幺舅妈…… 都为我骄傲,我也非常感谢他们,他们每一个人,在我成长的过程中都无私地倾注了爱,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p><p class="ql-block">妈妈拿出了一沓美钞,让我带出国用。原来,这些年大舅寄来的给我们的抚养费,她动用得很少很少。她就是想证明,凭着她自己的努力和省吃俭用,她有能力供两个女儿上完大学。</p><p class="ql-block">我刚到加拿大的那个秋天,我妈妈因为突发性膀胱癌住院,还好发现得得早,手术及时。她很勇敢,镇定地配合医生,愈后康复很好,二十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复发。怕我分心,手术过后很久才写信告诉我,接到信的那一刻,我哭成一个泪人儿。</p><p class="ql-block">在他们退休后还走得动的那几年,我妈,我五姨,五姨父,六姨,六姨父几个,邀约着一起去了北京,山东,深圳,海南岛,台湾。四处走走看看。三姐妹就像她们小时候一样,走到哪里吵到哪里,但又谁都离不开谁。</p><p class="ql-block">毕业后拿到工作的第一件事,我为我妈,五姨和五姨父申请了来加拿大的旅游签证,带他们玩了大瀑布,千岛湖,蒙特利尔和魁北克城,还有渥太华周边的地方。他们玩得很开心。本来申请了签证去纽约,没想到发生了911 事件,我妈妈觉得非常的遗憾。</p><p class="ql-block">在我当那个小小的公寓里,我和妈妈睡一张床,想到小时候我那么爱她,她离开我后我是那么想她,真有种冲动想抱抱她,但终究,我还是没有伸出手。</p> <p class="ql-block">每次回国我都会抽出时间去看我爸和阿姨。他们非常的高兴。我第一次带我女儿回去的那次,他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她,满眼的慈爱。</p><p class="ql-block">我妹说,我爸有一次自己一个人跑到昇平,就是我妈当初教书的乡村中学,转了一圈又回来。我很吃惊,物是人非,那里巳经没有了他认识的人,他去那里干什么?也许,他去找回失去的记忆?曾经,当一切还很美好的时俟,他风尘仆仆,爬山涉水从千里之外回来,远远看见那盏属于他的灯。推开那扇简陋的门,里面有他美丽的妻和牙牙学语的孩子,都是属于他的,那是他生命中的高光时刻。</p><p class="ql-block">我妈妈退休后不久就搬去和我妹同住。我妹妹时不时去看我爸, 带着我可爱的小外甥女。我爸退休了没事干,有时也会过来找我妹聊天,但都在楼下会面。有一次,我妈居然提出来要在外面请我爸吃饭。宾主会面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这真是历史性的时刻,半生恩怨,终于一朝握手言欢。从我妹妹对会面的描述看来,我俩一致认为,我妈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你看看,这些年,没有你,我一样过得挺好!这个被命运辗压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一直到老都想赢。</p><p class="ql-block">我爸是三年前去世的,死于脑梗塞,我妹妹一手操办了丧事,在经得阿姨同意后,妹妹把骨灰盒带了回来。我妈妈听到噩耗那天,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半天没说话,当我打电话给她,她不无惋惜地说,如果当初你爸不是要执意离婚,一定会活得更长一点,我们家(大家庭)这么多人,说什么都要把他救回来。</p> <p class="ql-block">我的妈妈有一种孩童般天真的气质,有时候让人啼笑皆非,又时又让人觉得可爱。比如说,即使八十岁了,吃饭的时候有时还会像下巴有漏斗,漏在胸前的衣服上。她怕看牙医,即使坐到了牙医椅子上,心里越想越害怕,找个借口逃出去,再也不回来。我每次打电话回家,一听是我的声音,马上把音量调到女高音,唱起了“真的好想你~~~”。我妹妹的同事们都很喜欢她,觉得她是个特别有趣的人。但是,<span style="font-size: 18px;">对亲近的人来说,我妈妈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span>她非常的固执,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坚持己见。比如说,无论你给她买了多少件新衣服,宁愿束之高阁也要穿那件最破的。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她间歇性发作的暴怒,无章可循。可以是很小的事情就激怒她,然后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严重的时候,可以摔碗碟,甚至不辞而别,离家出走。出走的路线基本上就是从我妹妹家到她自己的家,而且还不接电话,让人担惊受怕。这几年她走不动了,才没有了离家出走的戏码。这二十几年来,每次她发火我妹妹就默默地听着,不能回嘴,一回嘴就更刺激她。摔坏了碗碟我妹妹就清理好,还怕她不小心割伤自己,她离家出走后每次都是我妹妹坐车去把她请回来。每次发作以后,她可以平静一阵子,平静的时候一切都好,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发作。</p><p class="ql-block">纵然是至亲,纵然是熟悉的套路,这样周而复始,要怎样的心脏才承受得了?我跟五姨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五姨长叹一声,说你妹妹就是你妈的砧板,刀落下来的时候,无论轻重,都得受着。</p><p class="ql-block">我的妹妹,那个从小古灵精怪没心没肺的妹妹,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读完硕士并站到了大学的讲台上,用自己的双手给了妈妈一个稳定舒适的晚年,无论我妈妈怎样的“作”出天际,都不离不弃,爱她照顾她,没有任何怨言,并让她在亲人的陪伴下终老,我真是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做到的。只能说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力,是我所没有的。打心眼里心疼她,世界欠她一个公道,往后余生,没有人能比我更希望她能过得好。</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安息</b></p><p class="ql-block">我们本订的2020年三月份回国机票,因疫情的原因,航班取消,回国搁浅。十月份左右,在电话里妹妹焦急地对我说,妈妈食欲骤减,一天几乎不碰什么东西,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来个小时。叫她去看医生,说什么也不去。我打电话给她,她说自己好得很呢。我说好也要去医院体检啊。后来总算说动了她,十二月二日,我幺舅妈家的表姐开车带她去了医院,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心脏衰竭,马上收留住院。当天就开始发烧,第二天本来以为会好转,结果情况急转直下,于十二月三日下午五点四十分去世,享年八十二岁。有妹妹,外甥女和表姐陪在身旁,还有一位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们童年的朋友。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受什么痛苦。</p><p class="ql-block">后来妹妹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她最后几天的日记里总是提到要等我回去看她。</p><p class="ql-block">我是回去了,是在她去世一个半月以后。我不能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陪在她身边,但我带着她的骨灰进入永远的安息。</p><p class="ql-block">“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本来蕙心兰质,却误生在了一个荒谬的时代。妈妈的一生,令人唏嘘。也许她没有能活成她想要的样子,但是无论在怎样的困境之中,她都未曾孤单。</p><p class="ql-block">爱你的绝世芳华,也爱你的触目伤疤。</p><p class="ql-block">我们自作主张,把爸爸妈妈的骨灰葬在了一起。其实也讨论过,不知妈妈是否会不对我们的决定不高兴。妹妹说,难道我以后清明扫墓还要走两个地方吗?不行。</p><p class="ql-block">其实她的想法我明白,一个屋顶下,一个爸爸,一个妈妈,是我们梦里多次出现的画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完。二零二一年二月十五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