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屋深深, 三进, 飞檐高挑, 鸟鸣啾啾中, 斑驳的石灰便雪粒似的往下落。屋内长年阴湿，三月天，靠放尿桶的砖墙上，渐渐生出一片白花花的芒硝；拈根鸡毛轻轻掸下，和上木炭末屑，就配成了“土火药”，铺在纸上烧起来呼呼地响，儿时的孤寂就烟似的消散了。</p><p class="ql-block"> 最惹人的是耸立在门口的两块条石，丈半高，坑坑洼洼，积满陈年老灰，不经意一蹭，白衣上就濡了墨团。顺着天井往上望，可见一块蓝围裙似的天。日头自天井里探下，火辣辣地投在老屋的怀里，缕缕水汽就蝌蚪般在如水的阳光里游弋。遇暴雨，水柱自天井里扯成瀑布，倾在石砌的潭里，嗡嗡作响，说话就要凑着耳根喊。</p><p class="ql-block"> 清晨，日头还未露脸，老屋里就有了锅盆瓢钵的碰撞声儿。一家点煤火，家家都罩在烟雾里，咳嗽声碰着咳嗽声。平日，谁家宰只鸡，家家桌上冒鸡香，自家只落得鸡头鸡爪啃得欢天喜地；年节上，侄媳孙媳挑上煨得烂烂的鸡肝鸡腿捧到老人面前，此时，细婆一张瘪嘴不笑也像笑，笑起来就锦上添花了。逢杀猪这样的大事儿，男人们定要满满聚一桌。筛热热的酒，劝大块的肉；烟头明明灭灭，话语亲亲热热。上席，照例归春道公坐。</p><p class="ql-block"> 春道公住后厅，清瘦骨架，满头银发，一股仙风道骨味儿。他原在赣州城里一家大药铺做事，耳濡目染，懂几分医道。我就见他的八仙桌上长日搁着一本处方笺。远近的人有个头疼脑热，他都有求必应。观气色、看舌苔、访脉、问询，一副花镜摘了又戴戴了又摘。病人拿走处方留下一屋子感激话，春道公一文不收落个好名声。</p><p class="ql-block"> 饭后，老屋人爱聚到前厅。驼背伯桌上已搁了一包纸烟，“海鸟”、“香叶”一类的大路货，见男人一支。你高喊“不抽呃——”他却远远地抛过来了，你得赶忙往空中一捞接住。驼背伯为人厚道，手又巧，印象最深的是为我祖母做灵旗：叠好的裱纸左右开剪，看似无序，展开却是一幅毕肖的图案。</p><p class="ql-block"> 眼见新年慢慢来临，我们的心思花朵般日渐开得鲜艳。腊月二十四送灶神，老屋上下干净得似洗了个痛快澡。切冻米糖、蒸米饼、磨豆腐……一股浓浓的年味儿。年画贴上堂，老屋精神多了。东家转西家瞧，那家画儿好看那家伢子就光彩。</p><p class="ql-block"> 三十晚上守岁，老屋里的灯光亮个通宵。国林伯自灶膛里取出火种，架上木炭，撅起屁股，唇凑到火边，鼓起腮帮一吹，火舌子就呼 啦啦往上窜。烟渐渐淡了，众人团团围坐，嚼爆米花、剥花生、嗑瓜子，听户外噼啪的爆竹声。空气中尽是纸烟和爆竹的幽香。大人们讲吉利话，也谈年景、雨水，聊开春要做的事儿。火光将人的脸耀得彤红。伢子怕讲错话烂嘴巴，不敢作声，却闲不住，穿上新衣新鞋，斯斯文文踩在门口新铺的细沙上，合着咯吱咯吱的步子，唱起古老的歌谣：“砍竹子，做笼屉。蒸米饼，蘸白糖。祭祖宗，富贵长……”冷了，又缩进人堆里，扬言一晚不困觉，醒来才知卧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天井里阳光亮得刺眼，不想一觉从去年睡到了今年……</p><p class="ql-block"> 《中国人口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