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借我一生

一丝二月微飔，轻拂脸庞，淡暖中裹着料峭微寒，吹醒些许酒意，将春的消息捎至寰中。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路人稀稀，车辆寥寥，街灯上间或悬着几撇红灯笼，我知道，是年来了。

年来了，像一缕轻烟、一笔淡痕，划过心湖，泛起阵阵涟纹。

你问我，年是什么。是那深深庭院中，顽童环着古树，争抢着点起爆竹，在阵阵惊雷般的噼啪中，别了往岁，迎来新春？万家烟火，张灯结彩，是老祖慈祥的笑，她看着我，我拙笨地包着饺子；是母亲纤柔的手，我牵上她，叫着、闹着出门置办年货？曈曈日照，新桃换旧，一声声拜年的喧腾里，欢声越传越远，飘过古树，飞出庭院深深深几许，飞向三千大世界？

我却答不上了。我看不见年，当然也触碰不到。或许，年像极了秋雁过境、声断江浦，只见来也，不知去踪。或许，一本厚厚的日历，寓示着一年长长的日子，撕走旧页，补着昨日的空洞；扯开新扉，盼着明天的光亮。不知觉撕着、扯着……年来了。年来了，悄悄地来了，随着一缕轻烟、一笔淡痕，划过心湖，泛起阵阵涟纹。

记忆里，还残留着年的碎影，现在，它们从遗忘的潮汐里浮现出来，眼前顿然面影纷呈、错综不清。儿时，攥着一个个红包的惊喜；被围着、吵着亲小脸的烦恼；汤里的鸡腿定会分给我的特权；还有烟花，可不能落下它，叔伯带着我在外头放，伴着声声巨响，夜空生出奇花异草，几颗星子也不孤单了，它们身旁硬生生绽出了姹紫嫣红。

当年，老祖还是在的，几位女眷围着她嗑着瓜子花生，男人们则围成一桌闲聊玩牌，好生热闹。这时，老祖便会端出蒸好的八宝饭，一把搂住我，吹吹凉，往我嘴里塞上满满一勺，我犹记得那滋味，香甜软糯，唇齿溢香。那会儿，心智未开，却觉得老祖像一棵树，我们是片片绿叶，老祖用苍曲的枝干维系我们，团成一个家。虽是懵懂，也隐约知晓，有老祖，才有家；有了家，才有年。老祖，就是我儿时的年。以后，老祖走了，悄悄地把年也带走了，掠过一缕轻烟、一笔淡痕，划过心湖，泛起阵阵涟纹。

岁月不居，时过境迁。如今，站在码头江畔，往事如过眼云烟。凭栏远眺，江风袭袭，心中不胜凄凉。童年、老祖近在眼前，却依稀朦胧，遥不可及，远在灵山仙土。远处，牛乳色的薄雾给江面披上一层轻纱，我未曾夜泊秦淮，当然没见过“烟笼寒水月笼沙”，却于今日，身临此境，甚是有幸。近处，码头废旧的起重机孤零零地立着，好似候着什么，身旁老树，秃着灰色的枝杈直刺灰色的穹窿。儿时的年味，在阵阵江风里，一点一滴消逝，直至归墟。

回忆若能下酒，当浮大白，一醉方休。为何会醉？为了忘记。忘记什么？忘记年年月月回忆的痛。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生如逆旅，我为行客，恰如在“年”复一“年”的界点，回首望去，但见轻烟微痕；在遗憾里，黯然踏出一步，不问脚下，只看前方。年，就在前方。

我很喜欢《春江花月夜》，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说：“江月何年初照人”，小子我便斗胆一改“江水何年初映人”。江水去了又尽，尽了又去，往往复复，日生不息，不正如我等，踏过年的界点，来到下一个年么？江水会变么？我不知道，世间春去秋来，于它如浮云，于我等，却在过了一年又一年后，天天变，岁岁变。浅浪拂岸低吟，是江水思念的呓语么？江水也有情吧，宛如我等凡夫俗子，对仙山净土中逝去的“年”执着地守望。

再十年过后呢？眼中江水，还曾如故？水中人影，仍似从前？只是穿过一个又一个年的界点的匆匆行人，在花花绿绿的世界，做着花花绿绿的梦。

一阵激浪湍流，訇然汹开，像夜间觥筹交错的碰撞，打碎了我眼前交织的轻梦。驻定年的界点，我抬起头来，怅望西天，那里，一缕轻烟、一笔淡痕，划过心湖，泛起阵阵涟纹。

202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