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六）

钟昱

暗夜

我在五姨身边生活了八年，这八年里，无论在学习上还是生活上，五姨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比对自己的孩子还上心。十四岁的时候，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全市最好的高中重庆南开中学。全年级四百人，我入学成绩排名全班第二，年级第十四名。按照老师的说法，被这所学校录取，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校门。学校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住校。莘莘学子，飞扬的青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充满了希望。

我初中毕业照

高一结束的暑假，我回到妈妈身边。终于，我有机会在她家中和她朝夕相守一整个暑假。小的时候她每次来看我，走的那天我都会大哭一场，晚上望着月亮，我仿佛看见像她皎洁的面庞，真希望她就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可是，现在的妈妈，和记忆中的妈妈不一样了。巳经很久听不到她唱歌了。最不可能的事情也会让她大动肝火，比如我帮她收拾了桌子，她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会把我大骂一顿。虽然放暑假了，她还在给暑期补习班上课挣钱，如果她下班回家我们没有做好她要求的事，又会被一顿臭骂，而且越骂越起劲，演变成声泪俱下的控诉，最后总会牵扯出我那个没良心的父亲，她现在这么辛苦，都是我们拖累的。日光灯巳经换成最低的瓦数，洗菜的水留着拖地，然后再冲厕所。夏天非常非常热，去菜市场走一趟她背都湿透了，我说，妈妈，我们买个西瓜吧，她头也不回，没钱！找你爸要钱去！

我是那种自尊心极强，课堂上老师多看我一眼都会紧张的孩子。那段时间，我眼前交替着她各种责骂我的样子，觉得生不如死。

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们家当时上映的，是现实版的“当青春期撞上更年期”，其杀伤力不亚于火星撞地球。

而在外面，她永远是爽朗热情，笑容可掬，和霭可亲的朱老师。

暑假结束的时候五姨来接我，吓了她一跳，我面带愁容，目光涣散，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活泼和灵气。

我妈妈的那个家，我接下去好几年都没有回去过。我出国后第一次回国，应她要求回去过一次，一进门我就开始掉眼泪，一直到我离开的那一刻。

现在再来说说我爸。

我爸早巳调回重庆，他住的地方离我学校不远，就几站路，但是，自从他们离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巳经有好几年了吧。去找他，是因为妈妈托我去要回当年她送他的照片。

爸爸那时候还没有再婚，一个人住。妈妈的家里，书籍杂志到处堆放。而爸爸的家里，书籍在书架上罗列得整整齐齐，家俱也摆放得颇有章法。我说明来意，爸爸说照片早就烧了，但他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跟我聊我小时候的趣事。

除了婴儿时期，我其实跟我爸相处的时间很有限，但奇怪他似乎很了解我，知道我不喜欢吃蔗耳根，知道我胃不好。我们面对面坐着，连坐姿都有几分相似，我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了亲切感。我有一个活生生的爸爸，而且就坐在我对面，这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新奇和兴奋。

过了两周，晚自习的时候，同学说有人来看我，原来是爸爸！他给我带来了一袋水果和一个熊猫牌的小型收音机。当时在高中生里，那是很时髦的玩意儿！我也和其他同学一样，有一个跟我有血缘关系的，来看我，给我带东西的爸爸，这让我的腰板挺得很直，夜晚穿梭在街头，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爸爸离开后没几天，我收到一封信，是爸爸寄来的。打开一看我懵了，爸爸请求我给法院写封信，要求把我重新判给他，这样他就供我上大学云云。我还没读完就出离愤怒了，这些年他都干什么去了？从小到大我妈有多辛苦他知道吗？他明不明白他带给我们多大的伤害？如果我真的照他说的那么做，无异于向我妈心上捅刀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刻未停，找了笔把心中的这些问号和叹号如疾风骤雨一般渲泄在纸上寄回给他。冲动吗？是有点儿，可当年我才十五，六岁啊。

一周后，我收到了我爸的回信，一摸，厚厚几页纸。大意是我是天底下最忘恩负义，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考进重点中学就六亲不认，以后即使我做了撒切尔夫人（英国首相），他讨饭也不会讨到我门口！

我边读边气得浑身发抖，跑回宿舍蒙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

下一次见到父亲，是我大学毕业后。

那一年，不知为什么出了那么多事情，学校接二连三发生好几起学生非正常死亡。一是同年级男生出了车祸，二是高年级男生上完体育课心脏病猝死，三是社会闪杂人员混进学校作案致死…… 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如惊弓之鸟。

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我上课没法集中注意力了，想象力插上了魔鬼的翅膀，担心各种稀奇古怪的可能性，担心自己的安全，妈妈的健康，未来的前途……

以前沾着枕头就睡着的我开始失眠了。夜里恐惧颤惊地聆听着窗内外的一切声响，数着闹钟的滴嗒声和室友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想要听清楚上铺的梦话到底是英文还是中文。越睡不着，越着急，越着急，越睡不着。恨夜太长，众人皆眠独我醒，恨夜太短，我还没睡着，怎么天就亮了呢？高考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白天还有书山题海等着我去冲刺搏杀，什么都可以坏就是不能坏脑子啊。

六姨带我去找医生开了安定，一种安眠药。可是它没有能让我的大脑休息，而是把我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晚上迷糊，白天也迷糊，反正我一天到晚都睡眼惺忪但没有一刻是真正睡着的。

以前花十五分钟就能想清楚明白的东西，现在盯着看每个字都认识，在一起就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以前看过两三遍就能记住的课文，现在如同在沙滩上写字，风一吹就模糊了。

自信心暴跌到了谷底，觉得自己完了。如果考不上大学，我还能做什么？

这样的剧情，如果出现在电视剧里，是何等的凄美！但在现实中出现，却是何等的无奈！因为不会有一个骑士踏着祥云及时地从天而降救我逃离升天。有的只是快要溺水时窒息的感觉和不甘心的使劲扑腾。

生无可恋。

高二的暑假，我毫无悬念地回到五姨身边。

她刚刚退休，我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狗，她到哪里我都跟着，跟她早上去打太极拳，跟她去买菜。连单位组织的退休人员疗养她也带着我，添张床添双筷子，跟她们一起吃疗养餐。

炎热的夏天，她一趟趟地出门给我拿中药，煮给我喝。那个夏天，她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治好我的病。

我的睡眠状况还是没有多少好转。对外部世界的惊恐让我全身极度紧张，难以入睡。但是，在自己完全“无用”之后，知道这世界上仍有一个人对我不离不弃又重新拨旺了我的生命之火。

暑假以后是高三。随着高考的临近，气氛越来越紧张。我对自己是零信心，像我这样的情况，怎么可能考得上大学呢？“休学”总比“落榜”好听。我向五姨提出我想休学，不参加高考了。五姨同意了。转念又对我说，我们知道你生病，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别人怎么想你不用管。反正你明年也要高考，今年就去试试，就当去踩踩水，看看高考倒底是什么样子，明年也没那么紧张。

想想也是那么回事。

不抱任何希望，我就去考了。结果分数下来，比本课线高出五分，我被录取了。原来，他们说的“一只脚踏进大学校门”并没有骗我。

苍天有眼，暗夜将尽，隧道的那头，有了一丝亮光。

高中毕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