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玉碎</b></p> <p class="ql-block">转眼之间,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可能是怕农村的教学质量不过关,我妈妈和她姐姐们商量的结果,是让我跟着五姨一家生活。我不知道爸爸在这个决定的立场上怎么样,是否有人跟他商量过,但是他既然帮不上忙,而目的是为我好,他大概也没有反对的理由。那时,五姨父跟着勘测队在柴达木盆地考察,家里就是五姨一个人带两个男孩,一个十四岁,一个九岁,自己还要上班,现在再要加上一个五岁的我。翻看以前的照片,那时候的五姨累得都脱了形,但没有丝毫犹豫地承担了抚养我的责任。上一辈的中国女性,心里装着的都是兄弟姐妹,父母儿女,唯独没有自己。</p><p class="ql-block">一年以后,五姨和五姨父团聚了,十五岁的大表哥考上了大学。生活慢慢地上了正轨,日子过得平稳而有序。</p> <p class="ql-block">妹妹和我,还有五姨一家</p> <p class="ql-block">每个礼拜,五姨督促我给妈妈写信,汇报我的学习和生活状况。像考试得了第一名,评上了三好学生,在学校竞赛莸了奖这些事情,我都第一时间在信上汇报,边写边想像妈妈读到这些时脸上的笑容。每逢放寒假,暑假,妈妈会带着妹妹来五姨家团聚,也有几次,五姨送我回妈妈身边,然后妈妈带着我们去看爸爸。</p><p class="ql-block">妈妈已经不再年轻了,每一次见面,她一次比一次憔悴,甚至到后来,不知情的邻居以为是五姨的姐姐来看她,殊不知我妈妈小五姨六岁。她年轻时得过肺结核,中年以后发展出了气管炎。冬天的时候,总是听到她不间断的咳嗽声。家庭聚会时,她曾经是唱个不停的百灵鸟和逗得大家开怀大笑的开心果,但渐渐地,她眼睛里的星星越来越少,阴翳越来越多。我们仍然会坐车去看爸爸,但次数远没有以前那样频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再当着我们的面吵架,但彼此之间的笑容越来越少。</p><p class="ql-block">恢复高考以后,尽管巳经年过四十,我妈妈报考了五年制函授本科,攻读教育学学士学位。就是边工作边读书。一来是圆自己的大学梦,二来是期望借此调回城里,给我妹妹一个更好的教育环境。</p><p class="ql-block">虽然身体不好,虽然工作繁忙,虽然婚姻状况暗流涌动,虽然一个人带娃,五年以后,我妈妈仍然以各科全优的成绩完成了大学本科的学习,获得了学士学位。也如愿以偿地告别了工作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昇平乡村中学,调到全县最好的綦江中学教书。</p> <p class="ql-block">我们母女仨和五姨一家,还有六姨家的小表弟</p> <p class="ql-block">爸爸也终于从西昌调回了重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再用火车轮子来丈量,家庭团聚似乎指日可待,但心和心的距离,却越来越远,远得找不到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去我爸的单位,是五姨陪着我们一起去的,这一次,我们住的是招待所。天下着雨,五姨陪着妈妈坐在床沿掉眼泪,至于见没见到我爸,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p><p class="ql-block">十四年的婚姻,走到了尽头。距离终于败了爱情,就像岁月终于败了美人。</p><p class="ql-block">妈妈是个骄傲要面子的人,不管是工作上,学习上,都要做到最好。虽然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爸爸并没有参与多少,但至少名义上,这个家是完整的。虽然她以前也经历过大起大落,但没有一件事情,比离婚带给她的打击更大。</p><p class="ql-block">中年失婚,孩子尚未成年,从今以后,人生路上无论怎样的腥风血雨,都只能自己一肩挑。心里越是悲呛呐喊,外表越是平静乐观。</p><p class="ql-block">不管经历了怎样的伤痛,生活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仍然需要上班,需要面对同事和学生,需要买菜做饭管孩子料理家务。只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放下铠甲,舔一舔自己的伤口,准备新一天的到来。</p> <p class="ql-block">外人看来,她仍然是那个开朗爱笑的人。但一回到家,她再也没有力量伪装了。压力太大或身体的不适都会让她变得暴躁,情绪低落的时候,她会一遍遍地在孩子面前哀叹自己的不幸,遣责父亲的绝情,我和妹妹就陪着她掉泪,直到睡着。</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家里的电路出了问题,有一盏灯不亮。一位同事说好了来帮忙看看。妈妈把茶备好,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点心都拿出来,等啊等,等到很晚那个叔叔都没有出现,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被家里的老婆拦住了。妈妈脸上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p><p class="ql-block">那个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妹妹,那个梦想当歌唱家的花季少女,那个拖着两娃也要坐车去看红楼梦的女文青,已经在岁月的洪流中被无情地卷走了。纵是赋予才情品貌又如何,苍天何曾饶过谁?</p><p class="ql-block">然而,压垮她自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每个月三十五元的抚养费。</p><p class="ql-block">离婚后,妹妹判给爸爸抚养。妹妹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自然是不会去,妈妈也舍不得让她走。法院于是判爸爸付妈妈每月三十五元的抚养费。可是,爸爸就是不给。妈妈为了这三十五元钱,常要写信去法院,还要去爸爸单位找他领导,颜面尽失。这事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她到底做错什么了?他对自己曾经的发妻和骨肉如此决绝。</p><p class="ql-block">那时的中国,社会风气还比较保守,我父母的离婚,也没有小三出轨这类的狗血剧情,我爸爸受过高等教育,烟酒不沾,工作出色,也不像是游手好闲的渣男。人性的复杂超过我们的想象,我不想简单地从对与错,好和坏来评价一个人,一件事。有些人,尤其是男人,有较强的“领地感”(territorial) 。我妈妈虽然忠诚善良,但好强有主见,不是那种唯丈夫马首是瞻的女人,而我们从小跟父亲聚少离多,跟他也不是很亲近,种种原因加起来,也许让他觉得在自己的家庭里他做不了主,不被看重,跟他对婚姻家庭的期望相去甚远,甚至想用这三十五元胁迫我妈妈服个软,可我妈妈偏偏就是个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打落牙齿也要往肚子里吞的性格。</p><p class="ql-block">最后我妈妈的哥哥姐姐们看不下去了,不愿意我妈每个月为这三十五元受委屈。我妈妈的大哥,就是在香港中文大学当教授的大舅主动承担了我和与妹妹的抚养费用。并发出邀请函,请我妈妈和妹妹去香港旅游散心。</p><p class="ql-block">哥哥姐姐的关心爱护固然能解燃眉之急,也带给妈妈很大的安慰,但是,妈妈毕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凡事依赖哥哥姐姐的小女孩了,成年人有成年人的自尊。我曾看见她淌着泪对我五姨说,自己真没用,都这么大了,自己的孩子都养活不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