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奕欢

题记：在与过年有关的回忆里感恩我的母亲，怀念我的父亲。 

（一）

年前，母亲拿来一包东西，说一个人用不了，让我看能用就用。我接过袋子撂到厨房，便和母亲聊天去了。

过年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无意间翻出母亲年前拿来的那包东西，打开一看，里面一包秋霞火锅底料、一包茶卡湖盐、一瓶李锦记老抽，都是平常做菜用的调料。

听说“秋霞”这个牌子的火锅底料味道好，想看看包装背面的配方，却一眼看见封口处一排密集的黑色小字清晰的印着生产日期2017年4月13日；拿起茶卡湖盐生产日期2017年10月25日；李锦记老抽生产日期2018年3月19日。

正好母亲在，我拿着东西让母亲看：“妈，你拿过来的这几样全都过期了，恐怕不敢再吃了。”

“这都是你爸买的么。”母亲指指，不再说话。

父亲在母亲家族有“大厨”的美誉，家人称他“最会做饭的人”。父亲很享受自己这个称呼，过年过节总会露一手，得到大家的赞誉，父亲心里美得很。

父亲对食材和调料要求很高，他有自己的一套，往往你问他：“这菜太好吃了，咋做出来的？”这时候父亲会说：“给你说咋做，你就会做啦！”意思是，他的厨艺一般人学不了。

父亲骄傲自己的厨艺，也是情理之中。因为每年大年初二姑娘回娘家的家宴，都由我的父母代劳。姥姥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和体力支应四个携家带口的女儿的这顿饭，作为长女长女婿，父母承担下来，一做就是八年。

八年间，长辈的儿女们成了小家，小家里又渐渐添了娃娃，家越来越大，人丁也多了起来。大年初二这天，母亲把姥姥接到我家屋里，一家老老小小足足二十三口。

父亲母亲从未在外面饭店包过席，就连半成品也很少买。年饭全部自己动手，从购买食材到成品上桌，每一道工序都亲手操作。父亲早早列好菜单，和母亲一起按菜单买菜，从北方小年过后就开始陆陆续续准备，一点一点积攒，冰箱放满了，就挂到北边窗户上，窗户挂不下了就放到自制的保温箱里。

为了保证宴请当天的上菜速度，很多食材必须提前处理好，做成半成品备用。父亲和母亲分工，宰杀洗涮都是母亲的活，下锅用料都由父亲掌握。

父亲是个很认真的人，对做菜这件事要求十分严苛。倘若改刀、汆水、过油，任何一个环节失败，都会直接影响这道菜最终的色、香、味。因此，父亲对卤红肉切片的方向和力度，海生鲜汆水的水温和时间，过油菜的火候和速度等细节都掌握的十分到位。

但父亲也失手过，头一年鱿鱼改刀方向弄错了，汆水后没有形成漂亮的卷状，母亲说都是自家人吃饭，不用那么讲究，父亲却翻了脸。第二天一大早，自己坐公交车到水产市场又买一条鱿鱼，重新做。

（二）

做菜这件事，我和母亲没有发言权。

小时候过年切皮蛋，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去拿一根你妈缝衣服的白线。”我拿一根白线赶紧跑过去递给父亲。

“你看着。”父亲边对我说，边把剥好的皮蛋垂直握在左手手心，左手拇指按住白线的一段，右手拉起白线从皮蛋顶端向后缠绕一圈，在皮蛋中间形成交点，用力一拉，白线慢慢勒进皮蛋；父亲把皮蛋旋转九十度，用同样的方法再来一次。这样切开的皮蛋切面平整光滑，摆在盘子里十分美观。

“看会没?”父亲不商量，往我手里塞一个皮蛋指了指：“你切一个。”奈何会不会，我都必须试一试。还好成功了，父亲表示满意，把招待客人用的十只皮蛋一齐推给了我。

父亲很挑剔，除了我他不愿与任何人配合，包括我的母亲。所以在客人到达以前，我家厨房里除了锅碗瓢盆的磕磕绊绊，还有父亲母亲的唇枪舌战。过年时做大菜，我能帮忙的机会毕竟不多，绝大多数时间是母亲做好辅助工作从厨房离开，再换父亲接着下一步操作。

每年大年初二的家宴，也是在父母持续将近一周的准备后才正式拉开帷幕。

父亲有一道拿手菜叫“烩三鲜”。三鲜是指海参、鱿鱼、五花肉；烩则是以事先熬制好的大骨高汤打底，添加少许响皮作辅料，几种食材的鲜味在砂锅慢火作用下逐渐融合，相互依托。三样鲜吮吸着浓浓的乳白色汤汁，一调羹入口海参的脆、鱿鱼的嫩、五花肉的糯尽在唇齿间，那淳厚的鲜香便是这道菜的灵魂所在。

大骨高汤，往往要在炉火上煲个一整夜。父亲说，时间是这道菜的关键。家人们每年惦念的就是这个味道，点名要吃这道菜。这道菜是家宴的压轴菜，菜的分量父亲也是加到最大，好让每一位家人都能品尝到。

父亲上完这道菜并不急着离开，而是欣慰地站到旁边，一边看家人们享用，一边听大家夸赞：“这煲汤别人根本做不出来，这味道绝了。”

父亲一人掌勺，热的汗直从额头往下淌，赶紧毛巾擦一把，又继续下一道。厨房里烟火交织，厨房外建盏杯光，十八道菜紧锣密鼓，九凉九热两套齐活。

不大的两张桌子上炝莲菜、拌海蜇、卤牛肉、自制皮冻、炸带鱼、芹菜凉调脱骨肉、菠菜拌粉条、凉拌三丝、油炸小黄鱼、糖醋里脊、鱼香肉丝、红烧排骨、水晶肘子、梅菜扣肉、白灼大虾、蒜蓉娃娃菜、糯米甜饭、烩三鲜，数不过来，吃不过来。

父母没有搬家前，屋子的客厅很小，家里二十几口聚会，分别围在两张桌子前，凳子不够用，有的就站着，有的尝口新菜赶快招呼没吃的家人过来吃。这是一年中母亲家族最热闹的一天，晚饭前母亲的两兄弟也会带家眷赶来，亲姊妹在一起话说不完；看着长大成人的孙子孙女，姥姥心里高兴，但毕竟岁数大了，太吵闹的环境受不了，常常是给孩子们发了压岁钱，就让母亲送她回家。

（三）

2013年11月，姥姥去世了，但大年初二回娘家的由头一直保持着，继续着。大年初二的这顿家宴不散。

直到2016年，大年初二那顿家宴吃完收拾完，我悄悄对母亲说：“妈，要不明年咱也在外面包一桌，轻轻松松吃一回。你看这一顿饭下来，你和我爸累成啥样，好几天你们都缓不过来，身体可受不了啊!”

母亲很无奈，摆摆手说：“我早都做不动了，可你爸不行，非要做。”

我理解母亲的辛苦和忍耐，也理解父亲的固执和坚持。2017年春节前，我自作主张在饭店预定了大年初二的家宴，并告诉父亲母亲我已订餐，订金不退。

父亲听后先是劈头盖脸一顿训，然后顾自生气不理我。好一会儿他缓缓又说：“出去吃就出去吃吧，今年我也可以歇歇啦。”听着父亲的回答，我如释重负。

我依次通知了所有家人聚会的时间和地点。二姨对我说：“欢，你爸和你妈做饭做了这么多年，不能让他们再做了，我们想做又做不出你爸的水平，所以我也赞成出去吃，但是要请也该二姨请，以后我们姊妹六个按排行轮流，你们孩子们跟着一起吃就行了。”

其实二姨他们早就看出母亲这么多年的辛苦，只是不好说破，怕伤了父亲的感情，更怕父亲理解偏了，以为大家嫌弃他做的菜不好。但总要有人打破僵局，我没有争辩，因为母亲觉得这样做更妥当。于是我欣然接受了二姨的建议。

在家吃也好，在外吃也好，一家人就是要亲亲热热，没有多大多重要的事，能坐在一起就是顺心如意。谁家有事需要帮持，大家就一起帮一帮；谁家有喜事，大家就跟着乐一乐。

打破父亲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家宴方式，家人们一样在大年初二这天欢聚一堂，互相问候，互相关心，人轻松了，心更近了。

父亲坐于席间，细细品味每一道菜的口感和用料，偶尔评价菜品的优劣。家人们看得出父亲的失意，故意大声说：“这个菜哪有咱大哥做的好吃，根本没法比嘛。”

父亲听到这话，算是心里有了些安慰，笑笑说：“人家这菜做的也不错，他做咱吃，咱掏钱可不受累嘛。”

“哈哈，就是就是，大哥说得对。”家人们看到父亲能想通，也就释然。

父亲每年辛苦一场，最后只吃点面和剩菜，但他以此为荣，从未因此生过气。好厨子的意义就在于，做出的每一道菜都让食客一扫而光。父亲很享受做饭的过程，也累也开心。母亲不敢轻易打击父亲的积极性，也陪父亲撑着，硬撑着；父亲也为母亲一大家子每年能高高兴兴聚一回，咬牙坚持，硬坚持着。

日常做饭父亲基本不管，都是母亲操持。随着这几年在外聚会增多，在家做大菜的机会越来越少，父亲的手艺也大不如前，口味时咸时淡，把握不好。

但转超市，买各种调料的爱好仍旧没有改变。父亲喜欢尝试新产品，买各种调料摆在橱柜里，他觉得说不定哪天还得他亲自出马，该准备的东西还是得准备一点。

这些东西一放就是好几年，它们等着陪父亲露一手，却再也等不到了。母亲不愿去摆弄，那些东西对凡事求简的母亲来说，都是平常做饭用不着或是没必要的东西。母亲不想扔，只好拿给我，让我看着办。

（四）

时间一晃，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三年了。2020年因为疫情，我们一家人没有聚会。2021年疫情形势依然紧张，响应国家号召，亲戚退掉了已经订好的家宴，各家继续在自家过年。

也是从2020年开始，大年初二这天，我邀请母亲来我家吃饭。

我知道我没有父亲的手艺，我也没有做大菜的经验，我做的菜甚至谈不上所谓的家宴，但我还是按照父亲的方法列好菜单，亲自采购，亲自下厨。

大年初二回娘家的这顿饭在过去，是娘家妈妈为了犒劳辛苦一年的女婿，再之问候出嫁回家的女儿的一顿饭。而现在，我打破陈规，反请母亲。

虽然我家和母亲家离得近常常能见面，但大年里让母亲独自一人度过除夕，想想还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每年年三十要随孩子爸回婆家过年，这个时候我不由得羡慕姊妹多的好处，烦恼独生子女的现实忧患。尤其是父亲不在以后的这两年，过年这件事我越来越不喜欢。

见我犹豫，母亲反而安慰我：“你不操心我，我一个人去谁家过年都行，我有你舅你姨呢。你婆婆年纪大身体不好，过年了你得回去看看。”不待我开口，母亲又劝：“回去了就多住两天，不急着回来，我没事。”

哪一年不是归心似箭。

大年初二为母亲做一顿家宴。虽然没有父亲准备的那样丰盛，但我也会尽力把每一道菜做好。

为母亲做一顿家宴，承托的是一份儿女的责任和义务；为母亲做一顿家宴，把祝福融化成最美味的佐料一起添加进去，让品尝过的人健康快乐；为母亲做一顿家宴，想在生活深深浅浅的脚印里找到与母亲一起过年的印记；为母亲做一顿家宴，继承一种爱的仪式，温暖我避风的港湾。

其实母亲不强求，说做不做都可以，吃不吃没关系。而对我来说，或许是对自己不能在除夕这样特殊的日子里陪伴母亲的一种补偿。我理解的孤独并不是母亲的孤独，我想做的也不一定是母亲最需要的，但无论怎样，我都竭尽全力握紧拥有。能为母亲做一顿家宴，我的心里才不冷清。

奕欢于2021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