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麻将

杨孚春

一、牌理

早就想写写麻将了，春节有闲，正好涂鸦，以自娱乐。

我对麻将的喜欢，缘于它的声音。

当年在大学宿舍里，有个经历丰富的同学弄了副骨牌，每天课毕，回到宿舍，便三人相邀，小赌起来。五十翻满贯，输得最多的去提水，次之去端饭，而赢家则坐享其成。我每每赢到四十多翻，便被他们卡住了，满不了贯，只能帮他们去提水，或端饭。

虽然心常不甘，但那铿锵噼啪的声音，给我留下了极好的感觉，远胜韶乐。

在众多的娱乐工具中，只有麻将能发出相同的声音，所以，一旦相识，便如故交了。

我的深爱，则是因为顿悟。

一天，正在摸着牌粒，享受那声音的美感，忽然想到，麻将太玄了，涵理太深奥了，几如人生。

我发现，麻将牌理，至少包含四个层次的内容。

一是数学。这是人人都会的。麻将在去留处置和和（hu音）法选择的过程中，要根据场上出现的牌数，计算还有多少牌没有出来，留什么牌、怎么和概率更大些；

二是逻辑。数字只是表象，要根据牌的表象，来推测牌的关联和状态，预估和牌的可能性，决定牌的去留取舍；

三是哲学。麻将和棋类公开竞技不同，它一次性只能取一小部分牌，其他牌只能边开边取，因此，牌就分成了已然部分、正然部分和未然部分，需要用运动的、变化的、联系的思维来分析牌势，才能准确把握，正确判断；

四是宗教。无论你用多少方法，总算不尽，有许多出人意料的牌局出现，让你措手不及，这就真如诸葛孔明所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当年，我在澧县二中刚习此艺，却好为人师，一次，晚自习辅导下课后，去观战，一个在我任班主任的班上任课的历史老师比我学得略迟，牌技略生，我坐在他后面看着，他当庄，取了一手牌，一清理，七小对落停了，剩下七索和九万，他问我：“打哪个？”我指着七索说：“肯定打这个啊！”他说：“想法高度一致！”可刚打出去，转身又摸七索！他恨恨地捏着刚摸到的七索敲着桌子，万分遗憾！叹道：“你看！你看！”直到他给别人放和，九万还没有出现，他抓起尾牌一看，三个九万都整整齐齐地躺在最后两墩。

二、牌德

麻将大约诞生于唐朝，宋元明清，代有演进，渐次兴旺，终成国粹。

我们小时候玩的有一个游戏，即与此有关。四个小孩子，每人一腿直立，一腿则彼此相绞而成井形，口里一边唱“打麻雀、打麻雀”，一边有节奏地跳着，这里的麻雀即是麻将。但我们当时被告知，打麻将是赌博，犯法，玩不得的。

我曾经在我最初参加工作的地方官垸码头看到过一副麻将，牌型蚕豆般大小，楠竹片削成的底，牛骨头雕成的面，两者相嵌，坚如一体，由于年代久远，磨出玉质光泽的底和面泛出油光，越发显得古旧，有如文物了。

麻将虽然历史悠久，可打麻将则是时禁时放、时严时松的。

一九八六年，自励以身许业的我遭遇了人生路上的又一小小挫折，正埋头书斋之际，相邻单位的两个怀才不遇的主要领导成了桌上常客，他们的夫人也尽唱随义务，其中有位是我的老同事，待我如亲人，他们每晚桌战时盛情邀我观摩。第一晚，就拉我去了，看到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被排来排去，深感无聊，如厕之后，因院门已关，翻墙跑了。

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浸染，还是下水了。

当时有个老者对我说，年轻人打麻将好啊！以前许多丈母娘就是在牌桌上选定女婿的！这更激发了我的兴趣！我窃思：说不定哪天和个杠上花，赢来个花如玉哩！

那老者说，麻将桌上，一看头脑，二看品性，小处看人，准得很呢！

所以，从学麻将开始，我特别注意牌德。

上手打的牌，或碰或吃，以表态为准；冒过的牌，不能反悔。

进子出子，当手结清，不拖欠，不赊账。

不和桌伴起争执，遇到了说不清的事，让着些。

每场最后一手牌，如果自己和了，不收子，笑而作别。

别人赢了，按约定的时间收场；自己赢了，别人说收场才收场。所以，经常是赢到输为止。

和了大和，或自摸，如有观战者，须掐红……

三、牌技

细想，麻将涵有的是模糊文化。数学是模糊数学，逻辑是模糊逻辑，哲学是相对主义哲学，宗教是天命式宗教，所以，精算、精密、精准、精确等精致精巧的概念是与之无缘的。

然而，就象没有规律也是规律一样，不精致也可精致，这是辩证法吧，这是麻将给人的另一种哲学启迪。

打麻将，须有多方面的技能。

从手法上说，要练成不用眼看指头一摸即可识牌的本事。有了这个本领，取牌时，不需用眼盯自己的牌了，可仔细观察场上的情况和别人牌的动向，做到全局胸中有数，从容应对。我初学麻将时，有个老者，久历沙场，每临桌，一手端烟，一手摸牌，每摸牌，手在空中优雅地划个280度，悠然落到自己面前，牌掩着，不看，然后果断打出弃张，那潇洒的神情，我极为羡慕！不久，也就学会手指认牌的技能了。

码牌也有讲究，最好是取来的牌，不清理，直接码好，砣索万杂处（也叫花牌），既省事，也让那些老手摸不准你放牌的规律和存牌的状态了。

牌的成法主要是就近取易，快进快停，以静制动，待机取胜，切忌弃简就繁，弄巧成拙。我刚学麻将时，喜欢做大和，觉得那样才有成就感，即使输得兜底朝天，也有莫名的快意可回味，故而经常在月明星稀公鸡司晨之时摸着空荡荡的衣袋回家。

麻将的和法主要是不贪不耽，速胜速赢。这需要把握牌势，拿准分寸，掌握火候，恰到好处，使和牌的效率和效益最大化。

四、牌术

术这个字，本属中性，无所谓褒贬，如学术、技术、医术等；但和有的字结合，则成了带感情色彩的词，如权术、骗术、巫术等。

我这里所说的牌术，是正常牌技以外的打牌时舞弊的方法，俗称搞名堂。

由于麻将的特点，尤其是其玩法不严谨，麻将是所有娱乐工具中搞名堂的方法最多的。

麻将搞名堂，可以一人单独搞，也可以桌友合伙搞；可以桌上联手，也可以桌上桌下勾结；可以隐性搞，也可以显性搞；可以用工具搞，也可以不用工具搞；可以凭智力搞，也可以凭脸皮搞……

以前有些人喜欢码活子。叫色时，骰子的数字出现是有规律的，根据庄家的位置和你坐的方位，手快之人，就可先择好牌码在相应的墩位上，取中的机遇很大。初学麻将时，一个在金融部门工作的同学邀我到他家小住，他一家人陪我玩小麻将，他和我对面坐着，他说，杨孚春，这盘我给你码一手清一色，取来果然是清一色！他说我给你码一手七小对，取来果然是七小对。

后来自动麻将机发明了，这个方法应不适用了。

刚玩麻将时，常见人偷子。有次桌战夜深，昏昏欲睡，一人打了个幺鸡，另一人说“和了，七小对！”前一人反悔，说打错了，收回幺鸡打幺砣，后一人说，我也和了！——他手中有几张牌备和！众人竟然昏头搭脑中给他付了子。

由于我学麻将稍早，我教了许多人打麻将，麻徒较多。一次，一个在湘鄂边界的一所中学工作的麻徒来看我，战至下半夜，他输了，趁其他人倦而迷糊之际，他竟推起了火车，我只当视而不见，第二天，我向他点明，“几天不见，刮目相看啊！”他连连否认，不过满脸的不好意思。

有的用掉手换包的方法。我曾在一个有闲的单位工作，有个同事喜欢邀麻，他常赢，我便利用手指识牌空闲时多的优势，观察他，发现他码牌时选好牌放在左边，取牌时，趁人取牌理牌无暇他顾时，他两手取牌，要么右手取少，左手取多，要么右手空取，左手照取，清牌后，留下有用的牌，再装作整理牌墩的机会，把多余的牌送回桌上去。一次，他赢得较多，第二天，我对他点明，我说，“你两手取牌，难怪常赢！”他矢口否认。不过，从此以后，他很少邀我打牌了。我也按照麻将识人的原理，从此和他保持了心距。

由于麻将兴得不够科学，不严谨，我从不打大牌，需要凑腿，也只小玩而已。

五、牌瘾

麻将一旦上了瘾，就有如胶似漆难割难舍的感觉。

我与麻将的情缘持续了十五个年头。

当年忝列人师，每天晚饭时，如果当天没有晚自习辅导，便端着饭碗在几家熟悉的门前晃荡，一可以蹭菜，二可以等人邀腿。

江湖辗转，搓麻体验多矣！在春风熏人的花园里，在挥汗如雨的夏夜，在秋月朗照的窗前，在炭火熊熊的炉边，都留下了鏖战的身影。看到过生人因麻将成为朋友，也看到过朋友因麻将成为路人；看到过兄弟起争执怒掀桌子，也看到过夫妻拿起麻将互砸；看到过有人打麻将完成原始积累转型创业，也看到过有人玩麻将败完产业败光家业落泊求生；看到过有人麻将声里寻找灵感吟诗作文，也看到过有人麻将桌上误了学业一事无成……

有一段时间，下桌之后，躺在床上，寻思麻将牌组合来组合去，玩过之后重还原形，没有任何意义，不留任何成果，耗时而已！每每心生悔意，就想戒了！可一时却戒不掉，听到麻将响就想凑近去，藕断丝连竟有多年。

公元2000年，我搬了新居，小孩子也入读小学一年级了，我在家里约定，不买麻将，不借麻将，不打麻将，给小孩子一个健康安静的学习环境。我们竟说到做到了。那年底，亲戚们到我家来玩，有人提议玩玩麻将，我跑到楼下借了一副来，开局时，我边和动麻将，边说：“今天前辈们来了，破个例！我们家里有规定，不买不借不打麻将的！”亲人们一听，马上住了手！大舅舅妈姑姑姑爷说：“你们的规矩定得好！我们支持你们！不能破坏你们的规矩！今天不打麻将！”弄得我极不好意思！我反复劝说，今天情况特殊，破个例！他们坚决不干！那天，亲人们在一起谈天说地，兴味盎然，比搓麻更开心。

这件事的后续作用是，断了我的念想，不得不与麻将彻底拜拜了，——不能誓而不践啊！否则如何与亲人们见面呢？

（六）牌获

麻将门槛低，参与者众，其影响与作用应是多方面的。

运用得好，也是一种积极的工具。

许多年以前，我在一个村里参加建整扶贫工作，当时那个村里的负责人好牌，有的还因牌而负债累累，不利工作，群众反映大。我想用什么办法作些改变。当时想到的方法是“以麻释麻”。他们邀我玩牌，我不答应。一次酒后，他们又邀我，我知道这是劝麻者常用的手腕，我佯醉，答应了。上桌，我倚酒发话，我说，这个麻将，我可以打，也可以不打。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打；不答应，我就不打。他们问，什么条件？我说，今天打麻将后，大家再不打了。他们初感为难，在我的坚持之下，也就答应了。此后，他们中有的人真的就不打了，而继续打的，也总是避着我，当然，更不好邀我打了。

麻将和生活中的许多事物一样，有利有弊，体现出复杂性。

麻将对于有些人，特别是老年人，可以满足其精神上的某些需求，这需要从心理学的角度进行研究。

由于麻将参与面大，在某种程度上说，似乎起到了二次分配的作用，这其中的影响与控制，需要从社会学的角度进行研究。

麻将牌是一样的，而打麻将的人的心思各不相同。

有的是为了消闲，有的是为了怡情，有的是为了交友，有的是为了赢钱，有的是为了讨好，有的是为了巴结……等等，形形色色，应有尽有。

写作此文时，受到许多朋友的关注。培哥告诉我，梁任公有言:只有讀書才能忘記打牌，只有打牌才能忘記讀書。他的許多序跋，都是在麻將桌上完成的。此言当不虚。

南柯兄梦后亦有感：平生之学唯麻将，打遍三湘北上广；养老抚小数十口，撑坏三百装钱囊；形如长城不御敌，功在悦心德无量；纵不延年亦益寿，百路神仙在此方。调侃豁达，情趣盎然。

余生也笨，学业不就，事业不成，功业无期，惟闲时有余，闲心较多，闲业不少，麻将即其一也。虽然已早戒，而回首往事，当年打麻将，也不过消消闲罢了。

打麻将，唯一的收获，闲情而已。此外，都是多余。

闲扯几句，作为此文的收尾：

骰子撒欢乐滋滋，

砣索万里寻甜蜜。

摆上桌子来几转，

放飞心绪何得意。

输时切莫翻老底，

赢后相邀端酒卮。

攘俗多弄怡情事，

人间有谁羡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