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喜鹊阁

王工

　　分享在拉萨喜鹊阁认识的成都女孩“薄如蝉翼”发给我的日记（2020，11，15）。

　　那天（2020，11，8），我在拉萨喜鹊阁一个靠窗的位置（也是去年和爱妻凌云坐的位置）喝着甜茶，一位女孩过来问：“叔叔，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我这位置可以看窗外”，我不便拒绝，于是相识了。。。以下是她昨天的日记原文（标题、配图：王工）。

　　离藏第五日。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北方人的习俗中重视这个节日，这一天代表严寒冬天来临之际，所以要祭奠祖先、给逝去的亲人做祷告。

今年第二次进藏，这次待了十天，一个人。其间认识了一位先生。

　　八廓街的一个阁楼，据说孤独的人都在这里。喜鹊阁。

我只认为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的感觉特别好。

我在发呆。

周围坐着的都是喝甜茶的人，很闹。

一位很安静的先生对我说“对不起，可以起来一下吗？你坐的是我太太曾经坐过的位置，现在我一个人了，想拍张照，你能帮我吗？”……我换了很多个角度，帮他拍了很多张照片。

手机还给他，他取下眼镜很认真的在看他太太曾经坐在那里喝茶那一张照片，用手抚摸她的脸。自言自语。

那刻，他像一枝枯萎褪色的花。满目疮痍地在燃烧内心的那信念。

那一刻，我脑中万种景象。想到了我已经去世的爷爷，和我年迈的奶奶。还有我的爱人。和这位先生经历极为相似的爱人。

我和我的爱人第一次相遇在西藏的鲁朗林海。林芝一直都是温润多雨，七月，仍然是小雨蒙蒙看不到林，更见不到十人九不遇的南迦巴瓦峰。那时候他一个人站在观景台上远眺。瘦瘦的，孤独的身影，像深秋缩水枯萎的一株芦苇。整个人的状态非常不好。

他让我帮他拍张照片。还问我拍吗，我说不了。所以，我们第一次没有合照。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位医生。他的妻子也是医生，但是几年前因为癌症去世。他自己的心，死了。内心自责懊悔，救了那么多人，独独救不了自己的亲人。

来西藏，是把妻子的头发撒到羊湖和米拉山口。我们的相识是场意外。也是场惊喜。

我见这位先生的时候，他坐在喜鹊阁二楼的窗边，面前放着一杯甜茶，我想他一定是一个人。有心事的一个人。

我站在他身后。

不自觉的，紧紧地皱着眉头把手指都掐红了，动也不敢动，眼泪鼻涕一起止不住地流……

沉默。世界没有声响，我心中万分孤寂。

人一生之中，很少有生命之不可承受之重量。那一刻，是我在西藏这么多天中，从未有过的孤独。

我不知道那时为什么流泪。也许是为别人，也许是为自己。也许，不为什么。

三个月前，我的爱人在成都和我一起游玩，我们去了宽窄巷子、高升桥、锦里……火锅、小龙虾、喝啤酒……突然被公派出差，去了危险的地方，中了枪伤，命悬一线。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被告知是唯一的知情人，也是遗嘱的继承人。

医生每天通知我他的各种身体变化，用了什么药品，需要做什么手术，接下来有什么危险……

走之前他把家里人的电话留给了我。但我从来没有敢拨出那一通电话。怕他的家里人承受不住。

可我。也快熬不住了。

那半个月里。我的手机每时每刻都随身携带，保持电量充足，声音最大……因为时差五个小时，我不知道我的手机会在什么时候响起，有时是凌晨三点，有时下午五点，晚上十一点……

他独身一人在异国他乡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而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每天都录音。给他讲我们的相遇、我们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给他读书、也会希望一些我们未来的日子。

而我每天会收到他的主治医生各种信息：

“他被转运的时候，领队医生告诉我，他神智不清，但是仍然在一遍遍的说‘让她找个善良的男孩子，幸福的生活。忘了我’”

“他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他听了你的录音，感觉心情不错”

“今天我给他放了你的录音，他流泪了”

“他嘴唇干裂，不能喝水进食，像个婴儿一样蜷缩着”

“他把他最爱的家给你了，希望你好好生活”

……

我遇到这位先生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想起了我和我爱人曾经曾经历过的艰难苦痛。写这篇日记，我又一遍的回想起来了当初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心痛至极，触手可及，言语无法表达。

昨日我在跟我的爱人讲这位先生和他太太的故事。我的先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在深夜十一点又一次拨通我的电话，哽咽不已。我们感慨，我们惊叹，为什么会有这么相似的经历。

十月国庆节我和我的先生去了云南的丽江古镇、涑河古镇、蓝月谷、香格里拉、拉市海……这位先生国庆节也在云南，我们翻开各自手机的相册，一个个的景点，一张张相似的图片……我们相对无言，饱含热泪，除了缘分所赐，还有什么可以来解释这凑巧的悲伤与快乐？

十一月一日我乘飞机降落拉萨。

这位先生也是十一月一日降落拉萨。我们两个不认识的人，分别每天都在大昭寺广场和八廓街里穿行、晒太阳。

世间之事是无法说清的。但是和这位先生的善缘，结的不浅。

我和我的爱人一直认为生命之花绚丽夺目，顽强坚固，但也疑惑为什么有时候命运总是让我们这般为难。

我们共同想到了《写给汶川地震中死去的女友：亲爱的，对不起，我要去跟别人结婚了》一文。

董先生给逝去的爱人彤儿说：

“我在上海得知发生地震的那一刹那，扔下手中的碗筷，发了疯地往外跑，似乎一直跑一直跑，我就会跑到2008年5月11日，那个地震前一天的晚上，那样我就可以把你从死神的手里抢回来，而我，也将拥有一个更完满的人生。

我跑了很久，直到跑不动了，站在黄浦江边，想起你九年前回汶川老家的前几天，也是站在这里，霓虹灯温柔地抚在你的脸上，你搂着我的胳膊，狡黠地承诺我说‘下一次，下一次一定带你回去见我爸妈。’”

……

跟这位先生拉萨一别后，一直在关注他的朋友圈。甚至翻看了他很久之前的朋友圈，时常看的泪流满面。

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是有些许惦念。

这次去西藏，很险也很淡然。

因为身体的缘故，我不得不停了工作，在我情绪最低落，感觉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带着感冒进藏。

不出所料。下飞机到酒店就开始发烧。

我能想到。因为我一开始打算好了，如果我生命的最后时刻能选择一个地方，那我要去西藏，我想留在这里。

我曾经问过我的爱人，别人说西藏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而在相隔不远云南的“香格里拉”译成汉语也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那，到底哪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香格里拉又在哪里？

我爱人的理解是：只要心中有爱的地方。就是香格里拉，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我的理解是：能让内心宁静、踏实，并且感受到爱或者被爱的地方就是香格里拉，就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所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香格里拉，一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宁静，踏实，有爱，被爱。那是让我心中踏实安宁的“香格里拉”。

我在拉萨，不算高的3000多海拔高烧睡了过去，我内心很坦然，除了担心家里人为我的离去悲伤之外，我并未任何不安和不适

……

醒来，好了。

……

接下来的时间我都是在与自己付独处。

我记得当初我的爱人他说我唤醒了他死寂的心灵和爱人的能力。我却觉得，当我遇见他时，我看他对曾经去世妻子的那份厚重的爱，我惊叹并感动。这样的男孩子，无论多大的年龄，都值得爱和被爱。

我总觉得，我和这位先生的认识是种善缘。让内心相信爱充满爱的人，在拉萨这个充满温暖阳光的日光城，注目取暖，获得一点暂时的慰藉。

曾经走过的路，他走了，没有走过的路，他带她爱人走了。

那些你没有办法做的祈福，都通过你赠送的物件被有善意的人带着去为了你和你的爱人祈福祷告了。一定会如你所愿，修得来生的遇见。

像我说的：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干净圣洁的足以让你洗清业障、净化心灵，换得来世的解脱与康健；更没有一处地方能疗愈你的心灵，抚慰你内心的伤痛苦楚，甚至升华超脱你的灵魂。而我们所认为的疗伤、治愈、艳遇、逃避、解脱……都是我们自己主观所赋予一个地方的意义，其实这地方除却他本身之外，并无更多意义可循。

但是，一个人，真的会因为另一个人，爱上一个地方。或遇见，或别离，或相逢。在日后的无数日子里，都想要拼尽全力不管不顾的穿过汹涌人潮紧紧相拥。这世上聚少离多的多了去了，我们习惯离别，也惧怕离别。有的人，真的会让你发自内心的相信“永远”二字，哪怕没有明天。

一个人得有一份可感知的幸福感，自由独立，其中有一部分是来源于别人的分享给予，还有一部分，是即使别人没有给予分享给自己，自己仍然可以持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感，真切踏实还温暖，供自己陪伴自己度过那些简单平凡的岁月，以及那些岁月中极寒极苦的寒冬。

我很抱歉，无法安慰那位先生，言语的力量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但在于安慰宽慰别人身上时，太苍白无力了。尤其是至亲，至痛。

我只能告诉他：

把她放在你心里最深处。生，不能见，那就梦里见。

只要你想她，她就在。

爱，有时会镌刻出生命中珍贵的惊奇。有时会毁灭自我。

心中若有眠，枕的是月。探头之处，皆有阳光。不必用希望未来来弥补现在，长路浩荡坎坷，高处的严寒岂是现在目光所能及的。能及，也未必有勇气抛出一片心。

若有人剥夺梦境，必有人教你求真彻悟。

愿所有失去的，真的，能以另一种方式回归。

寒冬来临，我看这位先生的朋友圈还在更新，还在不停地行走。

我离开拉萨前给他发消息道别：

“叔叔，我明天下午的飞机，早上10点就要出发去机场。

今天下午也没有跟你约个时间告别，但是我觉得，我们也不喜欢这种离别的场景。不如，等待我们下次的重逢吧！下次换我请你喝甜茶，还在喜鹊阁。

冬季来临，天气日渐寒冷，人在旅途，安全第一，其次希望你照顾好自己，保重。我觉得跟你真的有缘分，相处的也愉快，虽然言语不多，但是很踏实，觉得是个能让我静下心谈心相处的人，期待下次重逢。”

我想，下次重逢的时候，换我请他喝甜茶晒太阳了。那时，他应该走过很多地方。那时，我应该心中阳光明媚。

他把他太太戴过的首饰都送给了一些有缘人，特别多的是虔诚的转山和有信仰的藏民，我想，那些他没有办法做的祈福，都通过他赠送的物件被有善意的人带着去为了他和他的爱人祈福祷告了。一定会如他所愿，修得来生的遇见。

圣洁之地，佛光普照，这是一种恩赐。

他告诉过我，如果有一天，终年之时来临，选择在西藏。这一点上，我们俩是一样的。但是，他那么年轻和傲气的一腔勇气还有爱，我应该鼓励他再多走几年，去看看别处的风景，带着她爱人，去看看任何一个地方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

最后，我想送一首诗给这位先生：

   《未选择的路》

罗伯特·弗罗斯特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虽然在这条小路上，

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啊，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

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去远方，去远方，去的到的地方是远方

回故乡，回故乡，回得来的地方是故乡

天下没有远方，人间都是故乡。

心之所向，素履可往。他一个人，一颗心，满身爱和相思。

他还会一直走的，我相信。因为，他从来也不会是一个人，而是带着爱和爱人在一起走。

我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但是我希望会的，也相信会的。

更希望他看到更多景色，感受到更多善意和友好时，心中仍有一份慈悲和坚定的对爱的信念。

                                                 2020，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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