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施记忆

空谷兰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序:本文是我3—9岁随父母在美丽的鄂西山城----恩施居住的记忆而作。绝世山水,至美起点。</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记忆中总有些不能抹去的絮片,一如崖峭中飘渺的轻烟瑰丽而动人,那是与利益欲望无关的往事,只有当恬梦前的安宁和心灵空籁时,我便会应着那儿时遥远的召唤走进我的童话。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鄂西群山中,有一座尘世不扰的小山城,青石板路呈十字伸展,像稚童习字,弯弯曲曲地把城划成四块。十字中心是山货聚集的集市,木板筑成的民居参差错落排满青石板路两边,木墙板像出土的经年朽木深褐而腐熟,墙板上木结早已脱落,漏出一个个窥孔,成为沟通内外一道暗线。竹竿、木棍支起沿街一扇扇油纸劈剥的木格窗,岁月踯躅,仿佛沉醉在泛黄的北宋市俗生活画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城,四周被葱笼滴翠的群山簇拥着。当晨霭从山腰向城下弥散,一架木粪车吱吱扭扭地由远及近沿街响起,周遭便吱----呜哇!响起门轴与门墩的挤压声,一个个睡眼惺忪的女人提着马桶走出门来。空气像被冰水浸过一样,凉凉地沁进肺里。那时,天盖尚是一片青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条叫清江的河流一岸依山、一岸傍城自西向东潺湲而去。江水时而湍急、时而舒缓,仿佛殷殷倾诉或娓娓低吟。清风朗净的江面,放排人一篙撑下,木排便逐水飞去。水色迷幻,时而透明,时而碧绿,深水处恍若得见绝世翠玉。山在波光中摇曳,藤蔓在山水界面招摇,长尾的水草交绕在水下摩挲。一群群赭色脊骨通体透明的小鱼在水中弹射。娃娃鱼藏身暗处,挪开水中石块,我们捉它来养在盆里,争相用手触碰。它该是懂得小童心思,扭动滑腻身躯,让我们无比开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春天,山花峋烂和父母去游山;夏天,到铺滿卵石的浅滩戏水;秋天,在青瓦老墙角下寻觅最后的秋虫;冬天,更雀跃欢喜如粉蝶翩飞的雪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桔子熟了的季节,江对岸蓬勃的果林便像一件缀满金花的华服铺晒在青葱上,又像万盏为夜行轻舟照明的橘灯在江岸闪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山里总有无尽的乐趣。山中更有无穷的收获。 十字街上的集市令人兴奋。两分钱可以买一个红软的大柿子、或是一大枝拐枣、或是一小杯葵花籽,或是拇指粗的白甜蔗。这是我通常的消费。至于梨、柚、桃、枣、各种鲜果、干果是掰着手指也数不清的。把白果(银杏)丢进灶灰中,听着“劈啪”爆响,闻着烤干果喷香,眼神会像灶中的火苗泛着红亮。黝黑精瘦的山里汉,一根扁担挑两捆劈好的木柴一字排开,一百斤卖两元。山菇、青笋、木耳、花椒、药材……这是大人们讨价还价津津乐道的去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上学路上闻到诱人的果香总是垂涎欲滴,中午放学的路上又流连忘返。熙熙攘攘的集市,顾盼不及的新奇,这是我的乐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曾见过比山城更美的夏夜,那是星空明净的夜晚。银河飞渡、清月高悬。坐在门前的小花园,听虫蜢们弹唱呢喃,看石榴花、芙蓉花枝影扶疏,遐想月宫里飞出仙女嫦娥。阴历七月七那一晚,蹑脚走进葡萄架下听青藤窸窣。大人们说,这一天,天下所有的喜鹊都会上天搭成鹊桥,让牛郎织女在天河相会。那时,一颗稚嫩易感的心何等忧愁,翘盼星河,唯恐牛郎错过时间,一双小儿女见不到久别的妈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深夜,踢哒---踢哒!远远传来街市石板路上木拖鞋清脆的敲击,闲适而悠远。夜霭浮游着百花朦胧的幽香,浓浓的醉人。暖风微拂,把煤油灯挤出怪异的影象,这时,家里的老保姆常常在我们兄弟姐妹围坐中不厌其烦的讲起:从前哪!有座山,山里有个……那些鬼怪妖精的故事,使我深信埋在土丘下的鬼魂们会趁喑夜出来游荡,露出獠牙、吐出长舌、张开血盆大口索命唬人……小鬼巡山,夜的柔板拉下帷幕……在一片惊呼尖叫声中我们纷纷逃入被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知了在树上聒躁,一种我们叫它猪血桃的果实已沉甸甸的挂上枝头,桃子的汁是血色的,树干流出金色泪珠般油脂,母亲炒出一大盘绵软柔糯的葱花桃油,那是大山里树精灵馈赠的美味,是我那时以为的人间佳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按规定午睡。屋外鸟啾蝉噪,夹杂小伙伴的呼喊,床上按捺不住的我再也抵御不住诱惑,背起小背篓直奔桃树下。爬树、接果子,上下呼应。桃子滚落地面,塞进嘴里,一个个蠕动滿满的小腮帮。当一脸汗渍、嘴角淌着血色桃汁,背篓里滚动几嘟噜桃油,"罪证"齐备的我溜回家中,早已等候的母亲挥动一根细枝条一一不听话时的专用刑具,在屁股上柔中有刚的抽打了一顿。玩到耽误上学,这是大人们最不能通融的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并不总是无忧无虑。那是上学的路上……一位约摸七十清癯苍老的老人,白发白须相貌慈祥,挑着两大桶水从江边蹒跚着上那苔藓斑驳的石阶,一步一步,很慢很慢,像随时会随水桶晃荡歪倒,挨街挑进沿街人家,倒进水缸复又如此。他的衣裤打满补丁,脚上总穿一双散乱的草鞋,从不说话。我常遇见驻足望他。猜想为什么这老人还干重活?为什么他的儿女不养活他?每当我欢欣地穿越集市去上学,出现卖水老人被压得佝偻的身影,就会放慢脚步怕他摔倒,一股不能言状的忧伤漫上心头。听大人说,他是个无靠的老人,从江边挑一担水能卖两分钱。对于我,两分钱意味一根甜蔗一个大柿子。老人日复一日的卖水是为了养活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为此难过。怔怔地想:等我长大挣了钱,一定要给这老人,给他很多钱,让他不再卖水不再劳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天幕低垂,暮霭沉降,万物笼罩着黛色,唯有皓月如洗,把清江染成一幅银带,把青石板抹得油亮。江风喧腾、夜凉如水;波光粼粼、鱼群接唼。水边的山城在氤氲的水气中幻化成梦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童年的记忆久远依稀,那是这奢糜的浮世永不可再现的甜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不再享有细枝条抽打屁股的温馨,因为我的母亲早已随风逝去。我挣到的钱也足以接济那白发老人,可是因为三十六年没再回去,想必那老人早已仙逝,空留下今世的遗憾。也罢!让往事成为我心中珍存的化石,留我一世来回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作于2000年 </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