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上小学的时候,每逢寒暑假,都会到爷爷奶奶家去玩些天,长则一月,短则半月。爷爷奶奶家所在的屯子坐落在一条南北走向的山坳的南端,山坳北高南低,北狭南宽,南面横亘一道高坎截住了山坳走势,整条山坳活像王母娘娘丢下凡间的一把笤帚。屯子东面五、六十米远就是一道山梁,叫东岗。一条三米多宽、清澈见底的小河套流淌在屯子和东岗之间。屯子西侧不足百米远便是一座陡然雄立的大山,叫“肇三鸡”山。每逢雨季,沿山坳咆哮而来的山洪间或从大山脚下穿过,遇到南坎儿拐向东南。屯子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都是面南背北的泥草房,零零散散地形成了一个自然屯。一半在坎上,一半在坎下。所以屯子南侧的部分叫上坎儿,北侧的部分叫下坎儿,生产队的队部、场院和牛圈马厩都在上坎儿,只有一间房的小学和操场在下坎儿。爷爷奶奶家的房子也在下坎儿。</p><p class="ql-block"> 青山绿水间惬意的乡村生活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虽然是城市里出生长大的,每每想起在乡村那些快乐的记忆,却总有一种只把东京当汴梁的幻觉。</p><p class="ql-block"> 寒假在爷爷奶奶家,正赶上过年,年三十儿那天,爷爷一早就领着我,拎着一袋黄豆和一个空了很久的油瓶子,去山坳外的大队豆坊,用黄豆换豆油和干豆腐,往返十多里路,回到家干豆腐一时舍不得吃,就放进一个空篮子里,为了防老鼠,把篮子高高吊在房梁上。豆油就交给奶奶做好吃的。午饭后,爷爷开始在房前空地上支起一墩柴堆,等半夜点着接财神。然后搬出厚厚一摞烧纸、一把刻上冥币图案的木头模子,还有一盒墨汁。统统放到炕边,木模子蘸上墨,在每张烧纸上密密地盖章。盖完章,手掌在烧纸上按一个方向捻,烧纸莲花般错开来。爷爷将其4、5张一打对折两次叠起来,为的是便于燃烧。都折完就差不多吃晚饭了,五花肉炖酸菜、小鸡炖蘑菇、酱油烧蛤蟆和奶奶蒸的山东大枣馒头是三十儿晚上最高级的美食。晚饭后奶奶和姑姑们开始和面、剁馅包大年夜饺子,还要准备几个新硬币,洗干净放到饺子馅里,再随馅包进饺子里。吃年夜饭时谁能吃到有硬币的饺子,就预示一年交好运。吃年夜饭前,要点着柴堆,把烧纸一打一打放进火里,看着纸灰儿伴着火星飘散到空中,便视为逝去的人和神鬼们收到了。第一锅饺子出锅时,要先往房上和火堆里扔两个,还要在厨房水缸边摆一个碟子、一双筷子、一只酒杯,碟子装满饺子、酒杯斟满酒,这都是敬土地爷的。等到年初一,屯子里的小孩子们都早早起来,到邻居家给长辈拜年,能得到1元钱的压岁钱,我也跟他们一样挨家挨户拜年,乐此不疲。</p><p class="ql-block"> 暑假正值雨季,山坳里的雨说来就来,大都是从西侧大山的半腰漫过来,先是淡白的雾,很快聚集成浓浓的棉花云,遮住了整座山的上半部分,紧接着白色的云团翻脸冒出灰黑的积雨云,径直冲下来,只一会儿功夫,屯子就被罩在密密的雨里了。雨点很大很冷,急急的挨在一起向下砸,让人睁不开眼睛。打在脸上就像钻进苞米地里被叶子边的锯齿划了一样,火辣辣地疼。这样的雨来不及躲避,所以下地干活的大人们不管出门的时候是不是阴天,都披着或夹着一块油布。反正雨来的急走的也急,一般半个小时的功夫就溜出沟坳不见踪影了。一次跟屯里的小伙伴们刚刚聚集在一户农家的房前,就被一场急雨撵进了屋。农家的主人不在,堂屋地中央的饭桌上还摆着吃剩的饭菜。几只牛虻一样大的绿头苍蝇在上方盘旋,不时落在吃剩的一小盆炖豆角还有几个黄澄澄的苞米面饼子上。我们七八个小淘气不客气地蹲在板凳上跟苍蝇争起食来,全不顾屋外的大雨。雨点见不得我们如此蔑视,很快把窗纸打的七零八落,北炕窗棱上糊的纸完全被雨打散了,浆糊糊的零落在炕席上。雨中夹带的冷气开始在屋子里肆虐穿过,温度骤降。背心短裤的我们被迫结束抢食之战,嘤嘤地藏到门后瑟瑟发抖。大约过了两、三刻钟的样子,皮青面紫的我们淌着雨后没踝的泥水,飞奔回家做鸟兽散了。现在想起来还禁不住发笑。</p><p class="ql-block"> 屯子东面的小河套一米多深三米多宽,河里的小鱼浆子很多,能用手捧到。屯里人常在河边捶洗衣服。过了小河套就是东岗。东岗差不多有百八十米高,翻过东岗再走二三里就是生产大队所在的村。屯里人换购或采买酱油、盐、豆腐及鞋子、棉布等生活用品,都选择就近翻过东岗到大队去,比东山头下的村道往返少走四五里地。屯里的人用两根直挺挺的粗木杆绑在一起架在小河上,便成为一座木桥,这是翻过东岗去大队的必经之路,桥头有一棵十几米高的山核桃树,很是茂盛,老远就能看见,很显眼。我头两次上东岗不熟悉屯里的路,就是瞄着这棵树三拐两拐找到的木桥。冬季的严寒封冻了小河表面的流水,差不多形成二尺多厚的冰层。每到过年,各家老小拿着水桶、笊篱、铁钎和砍柴用的大板斧,来到小河的冰面中央。先凿出个一尺左右直径的冰窟窿,冰下冬眠的蛤蟆(公的叫公狗子,母的叫母抱子)被惊醒,争相游到冰窟窿口来吸氧气,正好中了圈套。只需用笊篱伸进水里一舀,满满的一笊篱蛤蟆就被拎出了水面,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蛤蟆一出水就僵直两条后腿挺挺地不会动了,大人们直管舀,然后往冰面一泼,孩子们负责把冰面上的蛤蟆拣进水桶里。溅到棉衣上的水瞬间结成冰珠,一抖就掉了。舀不上几下,就能收获半桶蛤蟆得胜回家。身后的冰窟窿不等人们进家门就又封冻了。家里的大锅早已烧的滚开,蛤蟆不用洗,直接往开水中一倒,加上酱油慢慢炖,浓郁的香气立刻飘满了堂屋。</p><p class="ql-block"> 屯子北面的山蜿蜒有七八里远,静静的,平日里不见人踪。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爷爷通常会带着我,扎上绑腿穿上乌拉靴,腰间系上粗粗的棉布绳,头顶着大大的狗皮帽子,拿上两米长的带锯,套上生产队的牛爬犁,进山打柴。爷爷让我和他一样也牵着一架牛爬犁,小小的我没有牛背高,心里怵怵的,一边走一边抚摸牛的脖子,生怕它不听使唤。行至山的深处有一条上山小路,路已经被大雪覆盖了。我跟着爷爷牵着牛爬犁在没腰深的雪里艰难地爬到半山林密的地方,选一棵枝丫多的直径差不多半米到一米的老树。先是在树的周围趟出一片空地,为的是树倒的时候方便躲避,之后把帽耳子往脑后一系,爷俩拿起带锯,一人一头嘿呀呼嘿地从离地半米高的树干底部开始伐木。每次爷爷都会骂我锯拉的不平,因为树根部还要锯下一两段十几二十厘米厚的菜墩子,拿出去卖钱贴补家用,截面不平整就卖不上价钱。树伐倒后先砍下树冠,把树冠化整为零,码到爬犁上,绑上绳子,再用花曲柳杠把绳子绞紧。树干留在山上,第二年秋天再拉回家劈成绊子。下山的坡度有三十多度,我牵着牛慢慢往下走,走不了几步就变成了牛拽着我快速向山下滑去,好在生产队的牛经验老道,知道怎么刹车、怎么避险。一般早上吃过早饭出去,等回到家基本上已经黑天了。一次打柴火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棵油松的树桩,里面的松油已经把树桩浸透了,是城市里引火做饭上好的明子。于是在寒假快要结束的一天,我凌晨三点就悄悄起来,穿戴整齐,腰里别上板斧,提着镰刀和绳子进山了。天黑嚓嚓的,估计山里的野兽都睡觉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祈祷。我借着雪映的微光找到那棵树桩子,砍了一大把差不多够妈妈一个月用的引火明子,因为怕野兽被吵醒来吃我,赶快把明子捆成一捆儿背上肩仓惶逃回屯里,藏到鸭架里。结果离开爷爷奶奶家回城的时候忘记带回来了,至今念叨起来还觉得遗憾。</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这个小屯子里的人们像生活在一座世外桃源一样,和谐、紧密、安祥、快乐。记得当时的生产队队长跟奶奶是表亲,我叫舅爷。舅爷姓刘,人缘很好,说话也管用,就是舅奶一连生了五个闺女,让他不开心。五个闺女都是我的表姑,老大叫招弟儿,老二叫连弟儿,老三叫唤弟儿,老四叫盼弟儿,老五叫带弟儿。除了老大,其他的表姑都比我年小,平时我一叫表姑,她们就嬉笑着四散逃开了。终于第六个孩子是儿子,起名叫来弟儿,舅爷乐的嘴都咧到耳根子了。舅奶也终于扬眉吐气,敢在炕沿上盘腿儿吧嗒烟袋锅子了。舅奶摊煎饼是一把好手,屯里每年有一半人家的煎饼都找她摊。她摊的煎饼又大又匀、不糊不破,有的时候在煎饼鏊子跟前一坐就是三四天,足有七十公分直径的大鏊子,要求技术很高才行,常常累的肩膀都肿了。把一勺发酵好的苞米浆倒在鏊子上,用煎饼杷子刮开铺匀,就成了一张摊煎饼,也叫一耙煎饼,比较厚,很软,可以折叠起来趁新鲜吃。用杷子再刮一遍,使煎饼更薄,就成了刮煎饼,也叫两耙煎饼。刮煎饼存放时间长,但很脆,不能折叠,只能码放在盖帘上,吃之前掸上水闷一会儿就行。鏊子下面的火要匀要文,很有讲究。一般每家都要在冬天储存够一年吃的刮煎饼,码在盖帘上足有一米高。轮到帮爷爷奶奶家摊煎饼的日子,我就理直气壮地站在舅奶身边,她摊好一张递给我,我就三下五除二塞进肚里,一连吃三四张,直到撑得沟满壕平才扭身自己玩去了。屯子里有一户韩姓猎户和一户王姓猎户,韩姓猎户家的狗叫大黄,长得粗壮威武。听说为了保护主人曾经跟狼搏斗,把狼咬死了。每次爸爸妈妈去爷爷奶奶家过年,都是我韩爷爷赶着牛爬犁带着大黄翻山越岭到三十里外的长途汽车站接我们。王姓猎户还是屯子里的杀猪官儿,干活手脚麻利,大伙都信任他,一到年关就挨家排号请他杀猪。有一次他套住了一头野猪,把全屯的老少都招呼去吃野猪肉,当然我也在被邀请之列,可是野猪肉吃起来味道不好,口感也没有家里养的好,又酸又柴,只吃了一块就跑了。屯子里曾经来过一名女教师,是下乡知青,姓陈,在屯子里一共呆了两年</span>,所以我见过她好几次。她热情随和,跟屯里人处得很好,长得也漂亮,我经常去她的住处玩儿。她的住处就是在生产队唯一的一间教室里隔出一块五、六平米大小的地方,生产队给搭了一铺火炕,钉上隔板,各家抱来的柴火绊子和各样口粮堆放在火炕边,墙上贴得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爷爷奶奶是屯子里唯一在城里有亲人的住户,加上舅爷当队长,所以近水楼台地就把生产队跟外面联系的摇把电话放在爷爷奶奶家,每次奶奶有事找儿子都是先摇上两圈,再拿起话筒告诉里面的接线员要哪里,然后就等待什么时候接通了跟儿子通话,有时候一等就是十几二十分钟。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外面打进来找队长或者别人家的电话,奶奶就得一路小跑把接电话的人从家里找来。</p><p class="ql-block"> 奶奶可是个下厨房的能手,不仅做饭快还干净,尤其是豆面卷子特别好吃。平时是吃不到奶奶做的豆面卷子的,每次屯子里来了电影放映队,舅爷都把给放映员做派饭的差事安排给奶奶。一是做得好,二也是队里可以拿点儿油来,还算工分。由于是山区,平地少,无霜期也短,所以这里没人种水稻,所有的粘食都是用产量很低的粘苞米做的。豆面卷子就是把粘苞米脱粒碾成粉,打成糕擀成大饼,再把黄豆炒熟碾成面儿撒到饼子上,然后卷起来切成段摆盘上桌。那个好吃,就别提了。吃得放映员也肚皮溜鼓,然后跟我说他有个弟弟一天光吃水泡豆饼,别的什么都不吃,要是豆饼断顿了就得挨饿,哈哈,不知道真假。奶奶下的酱也香,三伏天厌食,奶奶就做一大盆凉凉的苞米楂子水饭,到屋后的酱缸里叨一碟酱,再从韭菜地里掐一把韭菜苔,爷爷奶奶和我便大嘴抹哈地吃饱了。屋后的菜园子挺大,各式蔬菜一应俱全,暑假期间一般是起土豆、撒白菜籽儿的季节,韭菜苔顶着白花,黄瓜架上黄花盛开,豆角秧开始泛黄,嫩绿的生菜娇翠欲滴,胡萝卜不甘寂寞地把桔红的屁股落在土外晒成半绿,隔壁张家的蜜蜂在花间飞舞。园子的柴杖上垂着深绿的豇豆,旁边还有一排亭亭玉立的野生苏子,随时可以采些鲜苏子叶做东北人喜欢吃的“苏耗子”。整个菜园五彩缤纷,充满生机。东岗上有爷爷开的一片苞米地,站在园子里就能看见,绿色的叶子上方已经开始抽樱窜穗儿。去苞米地要途经一小块河边滩地,大概有三分地左右。爷爷年年都在这里栽上几垄大葱,一般是他刨沟,我负责把葱苗斜靠到沟沿,爷爷再往葱苗上培土,埋的越深葱白儿越长。有一次栽葱的时候正好姑父去了,我就借口回家喝水想溜号。结果刚走到河边,就看见一条乌黑锃亮的蛇向我的脚边游来,有一米来长,吓得我扭头就跑,老老实实地回去继续埋葱,再也不惦记溜号了。屯子里的蛇真的挺多,有一条蛇不知怎么钻到房檐下的燕子窝里去了,两只成年燕子喳喳地惊叫着在窝外飞来飞去,一只小燕子自己跃出窝掉在了地上,爷爷见状拿着铁锹把窝捅开一半,蛇掉到地上还没来得及逃,就被爷爷一锹斩为两段。我把地上的小燕子捡起来,蹬着窗台送回到窝里。不一会儿,燕子夫妇嘴里衔着泥来来回回开始修补起被破坏了的窝。据说蛇和黄鼠狼都不能打,我还亲眼见爷爷用镐头打过黄皮子,虽然爷爷把斩断的蛇端出村外老远埋了,黄皮子也从爷爷的镐头下溜走了,可爷爷去世前在病床上倒真是瘫痪了7年,也许是机缘巧合。</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儿时的记忆漫无边际,因为记忆本身就是零碎的,抑或儿时的记忆多以眼见为主吧,虽零零洒洒,但总归没有烦恼,只有快乐。可能烦恼已然丢在脑后了,就像人生,留下的都是怀念。</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