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月光》

鲍志强

<p class="ql-block">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后天就要过年了。不禁又想起二十几年前的那个腊月二十八,想起那个晚上,想起那晚的月光。</p><p class="ql-block"> 二十几年前,我刚毕业不久,在宁波一家油脂厂工作,厂里安排我跑业务,就是把厂里生产的瓶装食用油卖出去,把钱收回来。二十三四岁,正是年轻的时候,公司派我开拓宁波之外的浙江市场,所以自己经常拎着样品,包里背着宣传册,在杭州、嘉兴、湖州、绍兴、台州、温州、丽水、金华、衢州等地一路游荡,那时还没有高铁,浙江省内也只刚刚开通了杭甬高速,到其它地方基本上是坐大巴车去,路上经常要翻山越岭,有惊险也有乐趣,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付出努力后能把厂里的产品销到一个地方的市场上去,自己还是有些成就感的。</p><p class="ql-block"> 丽水位于浙江的最西南,那时从宁波坐大巴车过去往往路上要耗时六七个小时以上,的确不方便。跑了好几趟,做了很多工作,终于谈好了一家客户,签了协议,接下来便是要发货和收钱。当时是年关旺季,时间上耽搁不得,因为信任尚未完全建立,客户要货到才付款,厂里安排我押车送货,领导交代货到了一定要把钱收回来,向领导立了军令状打了保票,便去货运市场找货车来厂里拉货。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货运市场里车队大部分放假了 ,司机外地人多基本都已回老家过年。要找到车又要考虑运费成本还是有困难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货运公司,安排了一辆十分老旧的东风货车和一个不回老家过年的司机。驾驶员是个十八九岁稚气未脱的新手,个头一米六几,瘦瘦小小的,老家在安徽安庆。我向货运公司要求派个有经验的司机和一辆新一些的货车,货运公司说有经验的司机基本都放假了,几辆车况好一些的车子都出去了,要么等一天。小伙子司机是新来的,刚刚找到这份工作,他一再保证会好好开车不耽误事,看的出来他很需要这份工作,安徽安庆与我老家江西九江相邻,又都来自农村,朴素的阶级感情动摇了我,再说时间很急等不得,年轻人都需要给个机会。</p><p class="ql-block"> 小伙子告诉我他姓刘,我就叫他小刘,他喊我鲍哥。在工厂装好货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中饭没有顾得上吃,我们就开着这老爷车上路了,我坐在副驾驶室算押车,我要对这一车的货负责。上了路,货车喘着气不时冒着黑烟,明显觉得小刘是个新手,挂档加油门打方向不时手忙脚乱,仔细一问才知道小刘驾照刚刚拿出来才两个月,拿了驾照跟着老乡来宁波找工作,因为是新手,因为个头矮年纪太轻,又是个外地人,在宁波找了两个多月才好不容易应聘进了这家公司,公司老板说了试用期工资600一个月,货物如有损失或者有客户投诉便要从工资里扣钱,这是他驾照拿到后第一次正式开车拉货。我心里开始后悔起来,老爷车,新手,怎么都让我碰上了?</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货车摇摇晃晃,碰到上坡真的是要使出浑身的力气,真担心车子随时会趴窝,或者车子排出的黑烟会冒出火苗。傍晚六点左右,外面已是黑天了,昼夜气温温差大,中午还是暖阳气温有十几度,估计现在快零度左右了,外面田野里已经上了薄霜,估计半夜温度会更低。从汽车的昏灯里发现到了东阳境内,车子正喘气跑着,渐渐停了下来,我和小刘面面相觑搞不清楚状况,小刘又试着发动了几次车子只是抖了抖走了几米便又停了下来,我俩下了车围着车子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状况,他又钻到车底忙活了半天,滚了一身灰土气喘吁吁从车底爬了出来,摇摇头说:</p><p class="ql-block">“鲍哥,车子轮子都在,没发现其它什么情况。”</p><p class="ql-block">我说:“废话,车轮少了我看不出来吗?”我知道小刘刚拿出驾照肯定是菜鸟啥也不懂,他不断问我:</p><p class="ql-block">“鲍哥,我们现在要怎么办?”</p><p class="ql-block">我吼了说:“你是驾驶员,你问我怎么办?我倒是要问你怎么办?”</p><p class="ql-block">见我责怪他,小刘一时慌乱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是低头不语,他衣着单薄,身子瘦小,在夜色下愈发显得怯弱,我也有个和他同岁的弟弟,不免又可怜起他来。我说道:</p><p class="ql-block">“小刘,这也不能怪你,你刚拿驾照,还不懂车子,再说这车也该报废了,能开到这里已经不容易了,现在我们只能去找修车师傅过来,我们现在派一个人看车,这车货值几万块钱,货没了我要打好几年工才能赔得起,另外一个人去附近找修车师傅过来修车。”</p><p class="ql-block">小刘说:“那鲍哥你在车上看车,我去找人来。”</p><p class="ql-block">看他衣着单薄,冻的有点哆嗦,我便说:“你衣服穿得少,外面冷还是我去找人吧。”</p><p class="ql-block">他说:“鲍哥,如果有人来抢货我打不过啊,还是你看车我去找人。”</p><p class="ql-block">我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就说:</p><p class="ql-block">“也可以,那你穿上我的棉袄去找人,我看车,你注意安全。”</p><p class="ql-block">我把棉袄脱了给他穿上,他便小跑开去找人去了,我便回到车上等着。</p><p class="ql-block"> 夜色更浓了,温度又降了些下来。半个多小时后,从远处开来一辆三轮车,小刘带着一个修车师傅来了。修车师傅莫约四十多岁,是个胖子,他打着手电筒看看车子说:</p><p class="ql-block">“要报废的车子怎么也开出来了?不坏才怪。”</p><p class="ql-block">修车师傅打开驾驶室门上了车,他试着发动车子,发动了几下车子没有打着,他突然拍了一下方向盘用方言骂到:</p><p class="ql-block">“两个孬包,车子油都没有了还开个鬼车。”</p><p class="ql-block">我和小刘刚好能听懂他骂的话,我俩不免苦笑起来,为自己的无知惭愧不已。</p><p class="ql-block">“带你去买些汽油,水也要加一点。”</p><p class="ql-block">半个小时后师傅带着小刘买了一大壶汽油顺便带了一壶水回来,加了油加了水,小刘付了钱我俩又上路了。</p><p class="ql-block"> 车子在寒夜里前行,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发现前面的路越走越小,还要开始爬山了,我们便开始估计是走错了路,下车一问果然是走错了,走了一条乡镇公路,再掉头又要浪费几个小时,沿着目前的小路再走个把小时也能上到一条二级公路,没有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赶。</p><p class="ql-block"> 车越开路越小,山越爬越高,山风渐疾,周边漆黑没有人烟,好像已近山顶了,偶见石碑路标显示是磐安县境内。小刘正小心翼翼开着车子,我也睁大着眼睛看路,因为路旁边就是陡坡,马虎不得。怕什么来什么,我们正小心谨慎时车子大灯突然熄灯了,只剩两个小灯,小刘摆弄了半天确定大灯亮不了,借着小灯和天上的一点月色小刘还准备继续赶路,我连忙让他停下车,说:“外面夜黑,路这么小,出事了我俩性命不保,我们俩还没尝过女人是什么味道就葬身这荒郊野外不值得,只能等天亮了再走。”</p><p class="ql-block">见我这么坚决,小刘说:“鲍哥,真不好意思,给你带来了这么多麻烦。”</p><p class="ql-block">我只能说:“这是天意。”(当时刘德华的《天意》刚刚开始流行)。</p><p class="ql-block"> 停下车,熄了车灯,只剩下天上一些薄薄的月光,还有就是山顶上刮过的阵阵寒风。我和小刘傻坐在车上,这才想起中饭和晚饭都没有吃,已是饥肠咕噜,这荒山野岭的断然是找不到有吃的地方,也不敢下车去找。小刘搜了一会儿找出来一小袋爆米花,说两个月前来宁波时他母亲让他带的,现在只剩一小半袋,他拿出来让我吃,他也抓了几把,我吃了两把发现车上没有水,没有水这爆米花是不能多吃的,弄不好没有饿死却被渴死了。</p><p class="ql-block"> 看看手表发现已是晚上十点多了,气温更低了,驾驶室内寒气十足,我衣服带得不够,小刘衣着更是单薄,说是刚找到工作还没有挣到买衣服的钱,他便又找出一床薄薄的随车被子,虽然脏了些多少还是能御些寒,我俩坐在座位上一人身上盖了一半被子,倒是暖和了不少。这时又发现靠我这边车门上的玻璃不知什么时候坏了,无论怎么摇就是有一截摇不上,我便让小刘把螺丝刀扳手找出来,如果山上有狼或者别的野兽来了我们也能自卫一下。</p><p class="ql-block"> 借着车外淡淡的月色,我开始和小刘攀谈起来,我也便慢慢知道了他的一些事。小刘老家在安徽安庆宿松一农村,父母没有读过什么书,为了名字简单好记,他是家里老大,父母给他取名刘一,一个小两岁的弟弟叫刘二,还有一个小四岁的妹妹本来叫刘三,后来老师说女孩子叫刘三不好听,就加了个妹字叫刘三妹。小刘家里有七八亩水田三四亩旱地,每年多少都会遭些旱涝,父母一年劳作下来除了管住了家里几张嘴、三个小孩的学杂和一些基本的人情往来就所剩无几了,五六年前小刘父亲借钱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在乡下跑运输,一两年下来刚还了本就碰上了车祸,卖了拖拉机赔了钱,以后又得了病,治了一两年不见好转还是过世了。父亲过世,家境更加堪忧,小刘十四五岁初中便辍了学帮母亲干农活,弟弟过了一两年也退了学,跟着一个做水泥工的远房亲戚学徒去了,现在三妹妹妹正在读初中,成绩不错。刘一在家干了一两年农活,虽然能管住几张嘴但是家里没有任何发展,和母亲商量后向亲戚邻居借了几千块钱到县里考了个货车驾照,拿了驾照便跟着老乡到宁波找工作,找了两个月就到这家货运公司上了班,我们这次是他的第一趟活。</p><p class="ql-block"> 听听小刘的身世,再想想自己,都是农村出来的,我父亲半年前刚去世,弟弟也是一年前考了驾照在福建跑运输,此时便觉得和小刘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我问小刘这几年有什么打算,他叹了口气说:</p><p class="ql-block">“我没读什么书,父亲不在了,我是老大,妹妹还在读书,父亲看病我考驾照借了债,现在就是好好开车干活,每个月争取能存下个五六百,两年内把家里的欠债还清,把妹妹送去县城读高中,以后还希望她能考上大学。”</p><p class="ql-block">我又问道:“小刘你过年就二十了,在老家的话差不多要开始找对象吧?”</p><p class="ql-block">小刘:“是的,在老家很多同龄人在相亲订婚了。”</p><p class="ql-block">我:“小刘,你呢?”</p><p class="ql-block">小刘羞涩说:“我还没有,家里条件差,没人做媒,我现在要努力赚钱把家里的债还了,把母亲妹妹照顾到,然后存好娶老婆的钱,我们老家娶个老婆要花一两万呢。”</p><p class="ql-block">我说:“小刘,还是你的理想实在,相信很快会实现的。”</p><p class="ql-block">小刘:“志强哥,说说你的理想吧。”</p><p class="ql-block">我:“我也没想那么多,现在在单位好好干,把产品卖出去把钱收回来,争取能在宁波呆下去,再有机会回老家娶个乡长的女儿做老婆。”</p><p class="ql-block">说到这里,我和小刘都情不自禁的哈哈大笑起来。</p><p class="ql-block">我问小刘:“小刘,你心里有喜欢的女孩子吗?”</p><p class="ql-block">小刘抿抿嘴,脸上一下就挂满了灿烂的笑容:“我心里有一个,但我不确定她喜不喜欢我,有个叫小花的初中同班女同学,上学时她就坐在我前排,她长得小家碧玉,长发,有两个大大的酒窝,语文成绩好,特别是作文写得好。当时班里有个男同学经常喜欢欺负一些女同学,男同学父亲是乡里的干部 ,所以班里同学也是敢怒不敢言。有一次那男同学在欺负小花,我实在是忍无可忍,用尽浑身的力气把他打倒在地,当然我也被打出鼻血了,自那以后那男同学就不再欺负同学了,小花对我也好像不一样了。”</p><p class="ql-block">我说:“小刘,你和小花说开了吗?”</p><p class="ql-block">小刘说:“还没有,小花初中毕业后她父亲让她在镇上开了个杂货店,后面偶尔能见个面,听说有人在给她说媒,她都没有同意。我前几个月来宁波前去见过她,她让我自己好好保重,有事可以写信。对了,上个星期刚收到她写来的一封信,你帮我看看参考一下。”</p><p class="ql-block">小刘从一个帆布包里拿出一封信来递给我,我向他确定允许我能看之后便借着驾驶室里的灯光读起这封信来。信里的字写得很工整,娟娟细字,很漂亮,看得出来作者是有些文学底子的,里面除了问候之外便是叮嘱,让小刘在外好好工作注意安全,争取有机会来宁波看他,信的结尾附上了杜秋娘的一首诗《金缕衣》:</p><p class="ql-block">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p><p class="ql-block">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p><p class="ql-block">我说:“小刘,你的小花同学已经向你说明了,让你早一点去娶她。”</p><p class="ql-block">“不会吧?哪里说了?”小刘惊讶问道。</p><p class="ql-block">我便把诗里的意思解释了一下,小刘脸上瞬间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小刘接着问如何回信为好?我简单的出了点主意,最后让他也抄首诗回应她,他问哪首诗合适?我想想说:</p><p class="ql-block">“可以在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和孟郊的《烈女操》中选一首。”</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夜已三更,外面的风停了,是真正的万籁俱静,小刘已靠在驾驶室座位上睡着了,此时天上月亮正圆,月光皎洁如水,如水的月光照进车里,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稚嫩的脸,一张瘦削的脸,一张无邪的脸,脸上有着浅浅的笑,想必是他在梦里和他的小花同学相见了吧。</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五点多钟,我们被一辆经过的小货车吵醒了,路上已经可以行车了,继续赶了两个多小时路终于到了丽水客户地方,虔诚地向客户赔了不是,道了迟到的原因,客户也没有过多为难,卸了货收了汇票,藏好了汇票我们便即刻赶回宁波,因为我还要赶到宁波坐晚上回老家的最后一趟大巴车,这样刚好能赶到老家过年。</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后来小刘偶尔和我联系问好,再几年各自换了工作便失去了联络,人海茫茫,便是渺无音讯了。今天又是腊月二十八,后天就是过年了,不禁又想起二十几年前的那个腊月二十八,又想起那晚的月光,在那月光的下面有两个年轻人在一起编织着各自的梦想。</p><p class="ql-block">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两位年轻人中,我还在为生活奔波着,另一位不知道是否安好?</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