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吐祥云，花开瑞气——田立的画，田立的花

空谷幽兰

　　艺术，是对苦难世界的一种伟大超越。就像春天，冰封的大地被自然之风唤醒，开满花朵，启示人间，也开启艺术之境。那些美丽动人的花朵是天地之间的补天之瓦，圆满着残缺的世间。

艺术让僵硬的土地吐露出柔软与温暖。音乐。诗歌。舞蹈。绘画。绘画应该是最直接的一种表达，让人们隔着一张纸，一抹色彩，直接对望、透视世界。画家的深刻再现与个体表现让这个世界充满魅力。

画家用他的颜色，超脱炎凉，禅静于世。画家用心画着内心的花，画着内心的禅境。

田立也是如此。

　　他的画室名为“一和轩”。一和，天地和一。他每天在“一和轩”中画他的花。他几乎幽居其中，与世隔绝。那个画室是他的桃源。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画着那些花。他远离了风景，却离风景最近。那里是他离艺术之源最近的地方。静则生慧。在离孤独最近的地方，他在画纸上画着最温暖的俗世。没有风雨与沧桑，是因为一切都已沉淀与淡静。一切都平静与安和。

不是没有苦难，不是没有苍凉。但是，他的笔底静静开着花。挣脱世上的淤泥，超越艺境的秋潭，他的花悄悄开成人间的莲花。一丝永远的静气，来自东方的古风与矜持，来自传统的高贵与典雅，游走于他的画室。他就在这静气中洞悉画上乾坤的祥瑞启示，将一泓本性的和平温柔铺展于笔墨。他在三重景深的“一和轩”中，在重重墨色之中，寻找着他最和美静悦的花，最和美静悦的自己。

　　画室一层层深进去，也像层层绽放的莲花瓣，隐藏着深邃悠远的馨香。田立在馨香国里画花。他整个人都在画中，都在花中。他在艺术之国里获得安详静美的世界。

拈花之境，一切不言。

他的画室像开在湖畔的清幽花朵。像从古诗文中采来的轩室风韵，苍苍蒹葭，田田荷风，又有古典笔墨的诗风情雨，这些都氤氲一室，漫然逸然，渐渐凝成画中之气，凝成花气，画外画内和气丛生。

　　校园本是静逸荷塘，那个画室就是最美的莲花。一切都是自然天成。在一个最美的秋天，小轩醉迎人归。墨风静雨，从此珊珊。

此间画花的人，不是林逋入了老园？不是高僧入了林深？

画室是他画中之花的一重境。取古雅画室之幽沉静怡，得仙山美泉之隽秀高风。内有一杯茶，一幅画，一朵花，一个人。融融之气，悠然画图。

　　那个人就在画室最幽深处画花。两抹浓眉，眉梢垂绦，古风静气，皆在眉目之间。眼神锐利如锋，霸气横生，却亦温和如春，静怡如水。花之狂傲与柔艳皆展现于这样的眉目。霸道，任性，倔强，直率。但是，人真好。花也是人。花也真好。枝叶离披，槎桠横出，隐着孤清与霸气，花却温雅纯真，楚楚动人。雄风暖阳，宝剑瘦马，孤岛飞燕，荒原月光，都在一体。他将男儿的高远和静柔都赋予一枝花，将侠气和深情都赋予一枝花。他的人俊朗而美，花即是人，花蕴藉而美。

艺术为人心之表。他的花即是他的心灵之象。画中花收纳了他所有的狂野与温情，动势如浩然风，静态如雨后兰。花开着君子气，叶铺展旷远心。人在花中。花在心中。他画出一个祥和的春。

　　他的人，是他画的花的二重境。所谓写意，也是写情。意来于境，情源于真。墨丛之花开在心性，深远于幽情。所以欲看懂田立的花，先要看懂他的人。他更有意识地走近文人画。文人画的抽象表达更是一种性情写真，画笔更接近心灵与自我，更独立和孤远。也更接近诗和音乐。

他说：我的花渐渐让老百姓由看得懂到看不懂了。

明白他这句话。他的笔墨更多地远离写实，转向更高的写意。他的花由满园春色走向一枝孤高。他渐渐远离群体抒发，开始寻觅独奏之音。他的花也由艳阳满天之境走向月下抒怀，满纸烂漫之中，静谧之思潜藏其间。

　　所以那花语纷繁之中有旷古的宁静，热闹后面是深沉的孤独。宁静世界才可观天地真相，透过这静的花，可以感受最温润深切的春天。那是远离动荡心性的祥瑞之象。他的极静之笔，写出无言之乾坤，大美于静默。

　　画之构图与色彩是花的三重境。

田立画花，多烘云托月。他时常先画月，再写云。先立主题，再树笔架。他画牡丹，画牵牛，画藤花，多用此笔。先铺了花海，再勾勒边界。先入为主，开篇点题。在此基础上匠心布局，演绎韬略。他说：画画也像下棋。先走的一笔往往定了江山。他的画笔敢于从焦点开端，用他的话说，就是“一笔定乾坤”。然后点抹勾画，众星捧月，一切由中心出发，一切为了中心。这种“点睛画龙”之法需要魄力与勇气。他的花有种呼之欲出之势，应该源于这种重彩与首笔之力。

较早时田立画人物。他的人物画传承古风，叙事性强，带入性强。他画花也借意于这种叙事性。特别是他的画面出现小鸟时，就更加叙事与抒情，画面的立体感与讲述感将观者轻易带入其中。你就与他的画，他的花一体了。你就走进他的花语与故事中。内外相和，没有了隔膜感，相融的天地，花中有人，人中有花。

有时他也先画云，再画月。

一段时间他先画牡丹的枝叶，最后画花朵。他试图以反叛之笔从自我范式中突围与反攻。他采取了一种卒章显志的构图方法。这种略有悬疑色彩的笔法让他的花有了不俗之格。那些花的压轴出场，让一幕戏剧引人入胜，精彩华章余音绕梁。他在这种尝试中出入，他的花有了矜持之象，千呼出深闺，琵琶犹抱。宛转弦音却至为动情，引一泓秋江水，明月无声。艺境升华于天地和弦，秋风水上。

　　他画花，亦喜浓墨重彩。一次我让同事看田老师画的风景，同事说：他画风景和别人不一样，他的色彩更浓重。

他画花也是如此。他希望用浓墨接近花的深邃之境。他总希望画得深些，再深些。他的花有的放了一段时间，他再拿出来重墨涂抹。层叠间深，由简入繁，韬略和气象经历过时间的沉淀和组接，浑然于渐凝的花气，格调遂成，丘壑尽显。

这是技艺的重章复叠，更是胸襟的默然写照。他的花在时间的大象里缓缓绽放，雍容之气来自从容淡定的技巧生发，和静待时光的坚忍耐性。

　　也许他无意中也在履行一种艺术真则：画花是花，到画花不是花，再到画花还是花。

这中间是一个复杂艰苦的升华过程，也是艺术走向本真之路。田立老师有意识地让他的花返璞归真，他希望在技巧的枝头，让他的花最绚丽地绽放。为此他耗费巨大的心力涵养技巧之根脉，涵育技法之枝叶，在中气饱满贯通的艺术之枝，那些花开出心和气顺，花气汤汤的祥瑞之象。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他的花始终浸润在艺术的源头活水之中，所以才意气风发，鲜润蓬勃。

　　他说，平时所爱，饮酒画花。

饮酒取醉意朦胧。画花亦取境相幽幽。意境，是他画花的第四重境。

　　像东坡爱肉与竹，田立爱酒与花。他的花有一种扶摇之逸，也有隐隐的酒意与醉姿，不可言说的神韵溢出墨外。这是超出象外的灵气。他的花有表情，有性格，也有风度。画笔画山，山有溪水云雾。画人，人有意态神情。田立画花，他的花活色生香，气韵生动。

这源于他的取舍之功。舍得是天地智慧，绘画需要舍形取意，首先要敢于舍弃，惜墨如金。另外要懂得舍弃，沙里淘金。田立的花呈现一种大道至简的气魄，与他为人的勇毅和处事的斩截有关。从根本处说，是来自他阔达高迈的心胸。赏他的花，亦如饮酒，有一种酩酊。艺术至为醉人处，就在一抹意境。

　　他自己就流连酒意的虚实之中。他画花也重虚实。他为花留白，空山鸟语，远寺钟声。看他的花，心灵就被无言之声敲响，清泉幽出，深花晚唱。

这样的意味出于他的清寂心怀，他只爱一杯酒。此外无所繁华。他的心净如明月，才能生发这样的唯美意境，他的花才能虽如锦斑斓却静意幽幽。不可想象污浊心性能成就清风明月之笔。田立心意素淡，清纯于世，他的花才能开至清雅之境，花气灼灼却尘埃不染。

那些花之意是对人的一种召唤与提升，让芸芸之众挣脱生之淤泥，安详于一朵莲花。

　　他心地的本真与美善，成就他画中花的第五重境。

田立纯真，善良，很多时候像小孩子。所以他的花离人很近，离人生很近，有种淳朴之气。他做人不会遮拦，清澈如水，甚至近于朴拙之境。他恪守传统，为人至孝。他的花也温暖素朴，可以带人走入乡间，深入土地。他粗犷硬朗的外形掩盖着内里的温暖与柔软。所以他的花狂放霸气之中，隐藏着悲悯于世的色彩。

他的花中亦有纯真与美善。

我深深懂得他的美，都静静开在花之心。

　　这让他的花拥有一种春阳般的祥瑞。这种祥瑞之气由他的生命内在生发，徐徐吐露在笔端，绽放于世上。这种瑞气让人安宁，让人欢悦。和他的花相对，就是与他的人相对，拈花不言，暗生欢喜。

　　他的梦想与追求也涵蕴在他的花香之中。

他的花不是来自一个园圃。韵采多家，神聚名园。但他不是机械地插花供瓶，也不是生硬地移植栽种。他的画笔借其香，借其姿，借其色，借其韵，魂，却还是自己的。所以他敢于在遍撷百花后，独留一枝香。那香青出于群芳，而青于群芳。

田立的花永远在开放的途中。我们遇见的，也许永远是未开至绝艳的花。所以他的理想就是我们的理想，他的追求就是我们的追求。他的花期待着最美的东风。他的花敢于向着极限而开，抵达的希望朦胧深切，这希望是一朵花最大的魅力与最深沉的呼唤。

所以人们愿意循着他的花走，愿意被他的花带领，走向光明，走向梦想。花开之境，是极致的招引。蝶飞小圃，恋恋不归。

他不肯停歇的笔，使他的花始终拥有绽放的气息，始终与人间一场场春风相和，岁月春花，永为相知。世界也是绽放着的花，一花一世界。这种探寻深合自然之道，变则永生。

这是他画花的第六重境。花一直在开放的途程之中，相和天地。

　　如果说他的花还有第七重境，那就是明月清潭，知音静赏。姿容要遇见镜子，才成为姿容。花要有人赏阅，才能真正完成自己的存在。空山寂寞花，也许等于没有花。世相若不映于心，等于没有相。

存在需要参照。

他的花有知音吗？他有知音吗？

为他的画，为他的花写了很多文章，大家以为我是他的知音。可是，我知道，他的知音只是他自己。

他必须保持这种旷世的孤独与寂寞。他必须只能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内观他的花。他的花才能走向极美。

就像邱如白对冬皇说的：谁毁掉了梅兰芳的孤独，谁就毁掉了梅兰芳。

我懂得这句话。

谁也不能打破田立的孤独。

他的花开在寂寞空山，那就那样开着。宁可他一人看花，看到忧伤。

他的花重瓣叠蕊，芬芳深藏。画之含蓄，花之雅幽，人之静美，心之孤纯，都在最深处。

谁都不可能完整地懂得田立。他的花开在孤绝之处，才能给世间带来最深的吸引。他的花只能为他自己所开。

我希望他桀骜，他孤高。那是他的极美。我希望他的花高逸于世，独秀人间，那是花的尊严。

艺术之葩本就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一个人月下吹笛，不是绝美人间？

让他成为他。让他的花成为他的花。让我成为我。让我们成为我们。让世间，成为世间。这是艺术的大境，也是世间的大境。

山不过来，我不过去。

花自开。风自起。

一切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