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片•龙灯

王显伟

　　王片是老家的小地名、是草庙岭村的一个自然小组，因那片地势缓和树木葱郁的山林中生活着一百多户人家，百分之九十五都姓王而得名；到了梅铺、人们就只知道草庙岭很少有人知道王片，到了郧阳、人们只知道梅铺、很少知道草庙岭、就更没人知道王片了。就像十堰不知草庙岭、湖北不知梅铺、全国少知郧阳一样，王片就这样隐身于神州大地苍莽原野之中、像泥土中一枚古老的陶片。

　　从老人的言传中推算，王片人崇尚龙灯已有一二百年历史了。在老家、所有自然村落都有一个共同的称号叫作“营”，营里那块宽敞的共用打麦场叫作“道场”，辣椒叫“秦椒”，家长形容孩子不讲卫生叫“邋遢张”，武当山叫“老爷山”，上武当山烧香叫“老爷山朝爷”···这里即有中原文化的影子、秦楚文化的密码，更有武当道教文化的烙印。

　　王片的龙灯是火龙，就是要有猛烈的烟花火舌喷射配合耍舞的那种。很小很小的时候，每到过年出灯，大人们赤膊着上身挥动着火龙、风驰电掣的身影从眼前略过像一道长长的光束，四周是两人一组的壮汉抬着用老树桩或石头凿空自制的烟花（这种烟花老家叫“花子”），呼啸着吐出长长火舌、喷射在飞舞的龙身和舞龙人油亮的肩背上、碰撞出满天的火花、伴随着震耳的锣鼓、密密麻麻的鞭炮声和舞龙人粗犷的冲锋号子，在漆黑的夜空中四处飞溅，，半道营的房屋、树木和山梁也和着四散的火花一闪一闪、像夏夜的闪电照亮道场的天空。从那时起、这豪放的场景、肆意的狂欢便深深刻进我的脑海、融入血脉。

　　又是一年一轮回、耳畔再响锣鼓声；临近年关，那流淌的血液中又有了一阵强过一阵的冲动。龙灯习俗、在王片表达的非常直白，男女老少都叫作“玩龙”，不像外面叫“花灯”或是“龙灯”那么斯文，我们一上来就是玩龙，从不拐弯抹角斯文造作，而是直奔主题，通过近似疯狂的玩耍奔跑和欢呼，表达对一年里收获的庆贺和来年丰收的期望；“玩龙”既彰显了王片人用龙的精神掌控幸福生活的力量，又展现了对龙图腾的崇拜和敬仰；这种习俗已深入到每个王片人的骨子里了。只要玩龙活动一启动、不管地里农活多忙、家家户户都会放下家事农活儿热情参与到玩龙活动上来，从没哪家为玩龙耽误了农活儿而吵架怄气的。即便在大集体修建梅铺周湾垭子电站时、营里的劳力被全员派出、吃住都在几十里外的工地上；然而临近年关时、队长也不忘一边组织民工加班赶进度、一边偷偷抽调几个劳力回家张劳筹备玩龙的事情。

　　老家玩龙、一般在过了腊八节就要开始张劳了。腊八节下午、营里几个年长有威望的老人就会不约而同地聚到大道场上商量安排新年的龙事。老家玩龙、是一项涉及面广泛、人人参与的全民活动。长老们抬出农业社仓库里存放的那墩朱红油亮的古老大鼓，在高高的道场上时缓时慢地敲响，那浑厚悠远的鼓声便响彻全营、穿过家家户户的院落、门窗，渗透进人们胸膛，和着鼓点、那封藏一年的激情瞬间被唤醒、跃跃欲试、神采飞扬。在家的人或抱着孩子、或拄着拐杖、青壮年更是顾不得放下手中的农具就直接涌向道场，等着龙把式安排任务。玩龙的活儿、是事无巨细缺一不可的，青壮劳力负责到河南的邻村下沟或马家协商砍回大小合适的青竹，（老家营里当时是没有竹林的）交给匠人破篾扎龙骨架，有人在沟里鱼塘边砍回柳树枝干用来烧炭制作火药；有人负责在各户柴堆上搜寻大小合适的木头旮瘩掏空填装火药制成花子；有人到滔河或上集采购粗棉布和明矾、还有鞭炮、硫磺、桑皮纸、颜料膏子等原料物资；妇女老人小娃子和专业师傅在道场里、或跑跑腿传递东西、或搓扎龙的麻绳，还有插浆糊的、用矾水煮布做龙衣的、剪纸描色糊龙头做龙珠灯和头灯的、烧柳木炭配火药的······每个人都自愿地乐此不疲地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活。那种主动、融洽、默契的配合、也早已从“玩龙”活动中升华，又自然地融进了老家人的纯朴生活和劳作之中。

　　从全营的乡亲集体行动到龙灯做成，一般要一到两周时间，到腊月二十三小年过后就一切就绪，准备起龙了（开始玩龙）。玩龙是个要求很高很有讲究的技术活，直接决定着耍龙的安全和激情，每道工续和套路看似普通却都是有技术含量的。当年的王怀芳老爷是土法制造火药花子炮的行家，他装制的花子要啥颜色就有啥颜色、要喷五米远绝不让它喷七米、还能喷出呼啸的哨音、偌大的木头或石头花子即不会爆炸也不易后冲，他遵循“一硝二磺三楳子”的配比配制，这是从他的爷爷们那辈传下来的口诀；他会熟练地用****炒制获得硝，炒制时要用麦糠小火慢加热、用新砍的青柳木棒轻轻的搅，**碾粉也要用木质工具，楳子要用柳木炭碾制成粉，混合时要轻搅慢翻避免撞击，配好的火药加入不同的材质会喷出不同颜色的火花，例如加铁粉喷红火，加铜粉是绿火、玻璃粉是蓝火、加沙粒是黄火等等；王寅、王文安、王世庆那些爷字辈们则是负责扎龙箍、制龙衣、绘龙鳞各司其职、各有讲究。扎龙一般是九节龙有时是十三节，但都要是奇数；龙衣要用粗棉布在明矾水里反复蒸煮后做成，这样的龙衣玩龙时再猛的花子也烧不透；龙尾要用两三米长的硬竹篾条扎成扇形，在跑场子时、耍龙尾的人左右摆动逼退围观过近的人，扩大空间便于玩耍，也可作为武器击退近距离喷烧龙体的花子炮手；“泥巴泽”（人的绰号）专耍龙头、“保长”（绰号）善耍龙尾，这是最累的两个位置；耍龙的人要光着膀子，在身上涂上一层猪油或是棉花油这样的油脂，奔跑中浑身出汗就形成了一层防护膜，能抵挡滚烫的铁砂烧伤；击鼓的鼓棒要用新砍的湿柳木棒做成，这样敲出的鼓音浑厚威武穿透力极强···。

　　至于玩耍的花样动作就更多了，跑龙、盘龙、戏珠、拜首、行云流水、腾云驾雾···这是礼仪表演部分，鼓乐舒缓比较优雅；玩龙最精彩的部分是跑火龙，进入高潮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多门花子炮同时喷涌、火花五颜六色能喷射七八米远的距离，这时候耍的是力量和速度，执龙手们在龙头的带动下欢呼着号子挥动着火龙上下翻飞游动快速奔跑、似野马奔腾猛虎下山、十几米长的火龙像活了一样、吞云吐雾钻天如海，任凭呼啸的烟花喷射在油光发亮的臂膀上冒出丝丝白烟也全然不顾，只耍得龙腾虎跃、虎啸龙吟震耳欲聋，七彩的烟花照亮了道场、烧红了天，耍得玩龙的看灯的整个村庄群情激昂、热血沸腾、酣畅淋漓！

　　玩龙的整个活动很有讲究的，有隆重的仪式感，以表达对龙的崇拜和敬仰。老家的龙因玩的是火龙，为便于奔跑和快速运动来躲避猛烈烟花的射烧，多做成九节的龙，总长在十四五米，龙头和龙尾位置的擎手运动量大消耗体力快，需要多人频繁更替，加上中间七个位置和备用替换的擎手，仅耍龙就要十七八个身手矫健的壮汉，加上龙队长、龙灯、龙珠、龙旗手和锣鼓乐队后勤服务的人，一个龙灯队就是近三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阵势庞大。扎好的龙要请营里最有威望的长者亲手画眼点睛，这条龙就马上有了灵魂和灵性，接下来是烧香祭拜，然后锣鼓奏乐护龙到沟里的老井上烧香饮龙（龙饮水）；大年三十的下午便正式起龙进入贺年仪式了。家家户户早早地吃完年夜饭敞开大门、挂起大红灯笼、在门外空地上铺好长长的鞭炮，家里贡桌上摆上蒸馍、燃着贡香，等龙队的大鼓声有远而近快到大门口时、主人家及时地点燃鞭炮接龙入宅，在贡桌前绕上几圈就龙到福到好运来了，来年就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这叫神龙祈福、龙灯拜年。王片的龙灯是要先在自家的营里逐户祁拜不漏一家的，每家也准备了烟酒和一桌下酒菜，龙队走到哪家耍累了饿了就站在桌边随便吃口菜喝杯酒、接着再到下一家，一直到大年初一天亮了本村的祈福才能完成。接下来就是白天休整晚上应邀到邻村巡游了；王片龙灯队玩龙一般要耍一个正月，这几年正月十六梅铺镇上也组织全镇花灯汇演，王片龙灯队都积极应邀参加，火龙的表演毫无疑问成为汇演的主角。近些年政府综合安全的考虑，禁止自制火药、不提倡土法烟花的使用了，但王国华、王泽华、王军华他们这一代龙灯队在小烟花炮的点缀下，照样能把王片龙耍得活龙活现、威风八面，因为王片人的臂膀举起的王片龙本身就自带威猛！

　　两百年来、王片的玩龙习俗代代接力、薪火相传；老一辈玩龙人早已作古，王片龙灯却在代代接力中生生不息、岁岁相连。王片人也在古老神龙的护佑下开枝散叶、枝繁叶茂、繁衍生息。现在、王片的子孙已有原来的一百多人发展到浩浩荡荡五百余人了。近年在老家营里住的人少了，大部分人走出了王片，到全国各地甚至国外去干事创业了，他们大都事业有成、过上了更加幸福美满的生活。

　　今年新冠疫情的原因，在外创业的王片人响应政府的号召，选择了就地过年；但不管走到哪里，有王片人的地方就有王片的火龙，更有热情、主动、默契、融洽、勇敢、奔放的火龙精神；山川苍苍、江河长长，神州万里、任尔翱翔。无论世界多大、远方多远，王片人走到哪里、王片的龙灯就亮在哪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笃信、哪里有王片人、哪里就是王片！他乡就是故乡！

　　愿王片飞舞的火龙和热烈的烟花爆竹驱散疫魔。愿王片子孙像老家的冬青树一样长青、皂角树一样雄壮。愿华夏九州盛世太平、海晏河清。

2021.2.9 腊月二十八日于草庙岭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