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晨曦散文——《我的扶贫岁月》

袁兆英

我的扶贫岁月（1）

记得1996年的早春二月，领导派我去福建最有名的贫困县建宁县黄埠乡扶贫，担任乡党委副书记，我自恃当过知青，便欣然领命，不料却始料未及地陷进一段挨饿的窘境。

临上火车的时候，来送我的好友陈鹭生给我一大包奶粉麦片，我在心里骂他什么东西不送，偏送我这种垃圾，但碍于面子又不能扔就带到三明去。当时我的母亲住在三明，我在家住了一宿，次日上午乘长途汽车去建宁，我发现我妈把我扔在家中的那袋奶粉麦片又塞在我的旅行袋中只好作罢。福州有直达建宁的长途汽车，需要翻山越岭盘桓十个小时。换火车从三明走还要6个小时，等汽车穿山过岭到建宁县时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了。当我站在冷寂的县招待所房间往窗外看着薄暗笼罩下的山城闪烁着几点昏昏灯光，严凛的寒意顿时充满了我的心胸，揣测着我明天该要去的黄埠乡是何等的穷僻。

这时的敲门声送进来一对年青的夫妇，男的自称是黄埠乡的乡党委书记陈海涛，带着他的太太来欢迎我，并热情地请我去楼下的小店吃一餐热气腾腾的乡土饭菜。他俩大方热诚，彬彬有礼，顿时扫光了刚刚浸淫我心中的寒意。经过交谈，我才知道陈书记出身教书世家，自己本是福建省师范大学毕业的建宁县一中的高三毕业班数学老师，因为德才兼优，被选拔新任乡党委书记，期待他肩负引导脱贫的重任。我顿时发现他的儒雅外表中溢透着几分干练，心中顿生对他的钦佩和好感，从此和他逐渐渐成了好朋友。



第二天他开了一辆皮卡车来接我去黄埠乡，说乡财政困难买不起汽车，特地借了一辆县林业局的工作车载我去，我惊讶地发现车斗里放着两双长筒雨靴，他告诉我有一双是给我准备的，我不知何意。车程有30多里，走到一半就沒有公路了，全是正在修而不筑的烂泥浆工地，皮卡车就在无边无际的黄泥浆中艰难地颠摇。时不时陈书记要我穿上长筒靴去推车，就这样磨蹭了几个钟头才到乡政府，天已经擦黑了。

欢快地跑来迎接我的是乡政府的通讯员，16岁，叫王仕红，手脚麻利，灵活聪明，一口一个邓副（书记）地叫我，叫得我有一种宾至如归的亲切感。从那以后直到今天，黄埠乡的上上下下都称我的新名字"邓副”。王仕红告诉我的第一句话是从明天开始，必须提早几分钟去食堂"抢”饭吃，否则就会饿肚子，我听了莫名其妙。果然，第二天中午我准时下班，到了简陋的食堂已经没有饭了，幸亏王仕红向我招手，原来他早替我抢到饭了。事后他才告诉我，因为乡干部经常下乡，人数不定，所以食堂往往少蒸几盒饭，以避免剩饭隔餐没人爱吃。从那以后我便加入"抢饭”行例，入乡随俗。饭，每盒只有4两，青菜一碗，缺油寡味，菜汤是一碗涮锅水，这便是每天三餐标配的食堂饭菜。黄埠乡是新成立的乡镇，缺少乡财政收入，是贫困县中的贫困乡。乡里只有一条黄沙路的乡街，抽半根香烟便走到头，街两旁错杂着几间杂货铺，只有一间杂货店兼卖拌面和扁肉，这便成了我每天晚上叫上王仕红和三五个乡政府小干事去吃宵夜的唯一去处。每人一碗拌面，一小罐炖骨头汤和一碗扁肉共2块钱，5个人才花十元钱，天天我买单，从此我和肚肠辘辘的他们打成了一片。这时我突然记起了旅行袋中还有一大包陈鹭生送的礼物，打开仔细一看，袋中共有30小包，我盘算着一天吃一小袋充饥，算算熬到一个月后便请假回家，但是还是抗不住越来越加重的饥饿感，就忍不住厚着脸皮给三明的朋友打电话诉苦，朋友半信半疑地立刻寄了一大袋明溪名产肉脯干托来开会的顾副县长带回建宁交陈书记转送给我。一直忙于如何脱贫的陈书记这才发现忽略了我的饥饿问题，于是经常借着下乡视察工作的机会带上我去歇脚的农户家打打牙祭，聊补我的无"米"之炊。





我的扶贫岁月（2）

交通落后的建宁是由当时的省委书记亲自挂帅的贫困县，但是农民传统上并不贫，只是县财政和乡财政一贫如洗。建宁农民家家种黄花梨，是福建省的种子粮名县，而且盛产天下闻名的"建莲"，《红楼梦》小说中所夸的贡品建莲便盛产在这一段武夷山脉的褶皱中，它久煮不烂，入口即化，但是因为交通不便和物流不畅，导致农民手中极缺现金，贫在于此，困在山中。





我到乡里的第二天，正值召开全乡二级干部会议。陈书记当众介绍我是省里来的电影编剧，已经拍过三部电影了，这回是来体验生活的，为我的陌生感开脱。接着他宣布他久思已定的脱贫计划，即号召全乡种烤烟叶。村干部囿于保守传统不想冒进，纷纷反对。陈书记又说他已与新成立的县烟草公司签下合同，即种烟草亏了由县公司包赔，赚了算农户的，由县公司包购。



这是全县首项大胆的创举，陈书记跟我说这叫牛不喝水强按头。我腤暗钦佩他的眼光和胆识，其实他用数学老师的精确已经替农民计算好了他们的成功。很快，全乡都普遍种上了烟叶苗，我怀着憧憬告假回家了。妻子惊讶地发现我原先脖子上长着一粒小小脂肪瘤，这一个月饿得它不见了。更让她惊讶的是我回家的头一顿饭就吃下了她做的一大碗滿满的米粉肉。



很快到了初秋，全乡的烟叶开始丰收了，进入了烤烟卖烟的最后阶段，我便隔三差五跟着陈书记去督察农民卖烟。陈书记敏锐发现了大问题，即囿于现实的农民不愿将烟叶按等级交给烟草公司分批收购，而是一古脑儿将统烟低价卖给烟贩子，损失过半。陈书记叫我写个小戏演给农民看，宣传一下卖统烟的弊病。于是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写出小戏《卖烟记》，让乡中学的老师四处演给农民看，起了很大的宣教作用。到收购结束，算总帐，全乡农民都当年脱贫了，而且乡财政也有了收入，陈书记的脱贫经验被全县推广，他也荣升去富裕的重镇里心镇当镇党委书记，乡干部们对我说用不了多久，他准会被提拨当副县长的。果然，当一年扶贫期满，我返回省城时去向他告别，他已经擢升当副县长了。又是年前的早春，虽然寒气如磐，但是我心中春意浓浓，因为我和他已经结成了扶贫之友。他告诉我，春节的时候县里将举办汇演，黄埠乡的《卖烟记》会代表脱贫节目来参加的。

过好多年后，我带着各省的电影家协会秘书长们乘着高铁来建宁参加举办的红色电影研讨会，还带远方的朋友们去黄埠乡王仕红家做客，他已经担任乡供电所所长了。担任县人大主任的陈海涛还专门宴请了我的同行好友们，我自豪地向朋友们介绍如今的建宁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在那时任常务副县长的陈海涛的努力下，原本只经过泰宁县的高铁才改变计划拐进经过建宁县，让建宁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脱贫。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陈海涛寄来的一封快件，打开一看是我当年写的小戏《卖烟记》的剧本草稿。一股暖流涌上了我的心头，那是我难忘的扶贫岁月！





邓晨曦简介：

       曾任福建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现任中国电影家协会海峡两岸电影交流工作委员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国家一级编剧。

代表作品

        电影作品方面：1985年其剧本由潇湘电影厂拍摄成电影《十九年华》；1988年其剧本由长春电影厂拍摄成电影《岛国谋杀》； 1990年其剧本由福建电影厂拍摄成电影《血泊皇陵》；2008年其拍摄了电影《走出廊桥》；2009年其拍摄了电影《竹乡鼓声》。

        电视剧作品方面：电视连续剧《三坊七巷》、《售楼小姐》、《台商千金》、《海峡有爱》、《佛跳墙》、《女人汤》等。其编剧的电视剧《三坊七巷》曾在央视8套黄金时间播出过。

        文学作品方面，发表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一百五十万字。1988年报告文学《中国穷吃》获全国报告文学三等奖、福建报告文学一等奖、江苏省报告文学一等奖；1988年报告文学《中国私了》获江苏省报告文学一等奖；2006年出版中篇小说集《女人汤》；2008年12月出版长篇小说《铁甲家族》，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1年8月出版长篇小说《辛亥舰队》，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并被列入中国作家协会2010年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小说作者 邓晨曦

摄影作者 袁兆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