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i> 作者简介:李祖春,字守壹,号青烟居士。因在兄弟仨中排行最末,故取网名李三郎。1967年出生于湖北省松滋市洈水镇九岭岗村。1973年初举家迁徙至江陵县岑河农场南桥分场。1984年岑河中学高中毕业后进入荆州市农业学校学习四年,分配于荆州市农业局农牧总公司工作。公司解体后自谋生路。爱好阅读与写作。诗、词、散文、小说等散见于《广州日报》《羊城晚报》《南方都市报》《荆州日报》《荆州广播电视报》《作家导报》《星星诗刊》《映山红》《速读》等多种报刊杂志及《中国诗歌网》《中华好诗词》《诗词千家》《诗评万象》《今日头条》《美篇》《简书》等网络平台。作品入选《千家诗词》(第一卷)、《百年诗词精选》(第二卷)、《当代中国诗词精选》(第八卷)、《千家诗词选粹》《岑参与岑河》《冰心颂》《大彭歌》《庐陵诗词》《诗韵洞口》《长征颂歌》《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诗词楹联专辑》等十数部书籍。著有诗词选集《青烟集》《了悟集》《诗词有所悟》、短篇小说和散文选集《岁月留痕》、中篇小说《不堪回首── 一部寻常百姓的家史》、长篇小说《麻雀镇》及《流浪霸诸侯──晋文公重耳传奇》。2016年底曾应邀参加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i></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序</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幺儿,陪我去一趟吧。我要把你带到我们原来住过的那个山旮旯里去,”即将起身回老家的妈,不知是第几次地几乎是恳求似地又一次对我说:“我要指给你看你爹在那山坡上用鹰嘴挖锄(上宽下窄似鹰嘴形状的镢头,老家方言称挖锄)开荒挖出来的几亩地,还有我们的老屋,老屋门前的堰塘(老家将房前屋后的大小池塘称为堰塘),堰塘边上的桃树、李树、杏树和柚子树。你不想回老家去?”</p><p class="ql-block"> 我神情漠然地摆摆头,妈满怀失望地转过头。</p><p class="ql-block"> 临行,妈叹息说:“你们这些娃儿啊!”</p><p class="ql-block"> 妈很快地从老家回来了。我很诧异,满以为妈会在姑、舅、叔、伯们的家中玩上十来天的,可妈去来不过五天时间。</p><p class="ql-block"> 我疑惑地问道:“妈,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回去一趟可不容易啊!”</p><p class="ql-block"> 妈一声长叹,看着我说:“回去一趟,转车换站,腰腿都累坏了。我原本打算把你带回去,一起到处转转,倒还呆得住。人老了,一个人呆在亲戚家里,没事就呆不住啊!”</p><p class="ql-block"> 妈说完,转身去找她的孙女们给她们分发从老家带回的糖果饼干去了。我却木然地呆在原地。</p><p class="ql-block"> 我深感内疚,只为暑假能与几个同学一起玩耍,竟没有去陪一陪妈——一个沉溺于过去的老人,一起去追忆那听似古老然却并不遥远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妈的几番叹息,似乎是在责备着我:你不了解过去!</p><p class="ql-block"> 过去?那过去的岁月? </p><p class="ql-block"> 那过去的岁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一</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的建国宣言,震撼了整个世界。这一宣言,也毫不例外地震撼了座落在鄂西南与湘西北交界处的一个偏僻小山村——李家河村。</p><p class="ql-block"> 村中心一个宽阔的打谷场上,满载着翻身农民的欢笑。这里有歌声:粗犷的、婉啭的、嘶哑的、稚嫩的;这里有舞蹈:狂热的、柔美的、自然的、忸怩的;这里有鼓乐:敲锣的、擂鼓的、击钹的、吹唢呐的。一挂挂鞭炮接连不断地在这里燃放,噼里啪啦的巨响声震耳欲聋。跳舞的人们口中大放赞歌,敲锣擂鼓的身子也随着节奏左右地晃动,嘴里还不停地哼唱着;老妪雏童们则跟着人群两脚乱跳,两手乱摆,不知究竟该怎么适应这一热闹嘈杂的环境才好,口中只是高喊着“*****”、“共产党好”等话语,一遍复一遍。人们完全浸染在胜利的喜悦之中。</p><p class="ql-block"> 我的爹妈也活跃在庆祝的人群之中。那时爹十七岁,妈十五岁。两三年后爹妈在媒婆的撮合下结婚,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切恢复平静。</p><p class="ql-block"> 人们投身于紧张而忙碌的生产劳动之中。土地改革的开展,使得人们对于古老土地的满腔热情终于能够毫无顾忌地伴着冲天的干劲尽情地挥发倾泻而出。</p><p class="ql-block"> 党的一系列富国强民之策逐渐在农村付诸实施。从互助组到合作社,人民群众的劳动积极性真正地被空前调动起来。</p><p class="ql-block"> 1953年,我的大哥诞生了。 </p><p class="ql-block"> 低山脚下,矮土房前,汇集着前来贺喜的人们。这天按照古老的习俗,给我的大哥“洗三”(所谓“洗三”,是指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三天,由爹妈或是其他的长辈给孩子洗第一次澡)。长辈们围站于大脚盆旁,争相说着大吉大利的话语。大哥在盛水的脚盆里任凭摆布,耐不住了,他便几声哭喊。他的哭喊又逗引得围观的长辈们爽朗大笑。最后,一位做裁缝跑四方见过大世面的佬佬(祖父)辈长者说:“这孩子,今后是一个读书做官的料。”</p><p class="ql-block"> 爹妈闻言笑了,笑得特别开心。</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专门给人看相算命的先生也被请进家来。问过我大哥的生辰八字,算命者曰:“这娃儿命里缺水。”为了弥补这一“天生”的“缺陷”,妈给大哥取名为“堰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尾随着我的大哥一道问世了。人们成天地在田间挥洒着汗水,为了国家,更是为了自己。我的爹妈带着大哥,三口之家过着舒心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1956年,小哥降临人世。</p><p class="ql-block"> 小哥的出生,使我的爹妈欣喜不已。头两胎都是儿子,爹抑止不住内心的喜悦,赏给我的小哥一个俗而又俗的小名——“双喜”。</p><p class="ql-block"> 1958年,大姐岀生了。由于是第一个女孩,爹妈视其为掌上明珠,取小名为“珍儿”。</p><p class="ql-block"> 大姐出生才几个月,因为洈水水库的修建,李家河村在即将被淹没的区域之内,爹妈不得不将家迁移到几公里外的九岭岗村。</p><p class="ql-block"> 妈悉心地照料着三个孩子,爹在地里拼命地干活,养家糊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58年10月下旬的一天,是九岭岗大队(由于“大跃进”时期以前的乡镇都被改名为“人民公社”,以前的“村”都被改名为“大队”)一个热闹非凡的日子。全队的男女老少齐聚于队东头一个古老宽敞的大院里,听着一串串鞭炮燃放时发出的震天动地的声响,个个脸上流露岀可掬的笑容。上了年纪的老大爷手指间夹着自己搓制的烟卷,惬意地品味着,口中不断地重复唠叨:“我晓得这一天要来了。共产主义,共吃共喝,嘿嘿”;年轻人也兴奋非常,不时地这边闻闻,那边望望,竞相夸耀着自己的肚量;最高兴的还是那些小孩童,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只是看着大人笑,也一个劲地跟着笑,在大人们的背后或是裤裆里钻来钻去捉迷藏,尖叫声此起彼伏。</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在欢笑声中等待着。但听大院西面的一间屋子里猛然传出一声高呼:“开饭啰!”顿时,几十张桌子挪动之声,几百人移步就席之声,十数人抬饭上菜之声,还有大队书记及大队长指挥调度之声,尽入人耳。人们欣喜地置身于共产主义的宴席之中。 </p><p class="ql-block"> 公共食堂在人们的一片赞叹声中闪亮登场了。</p><p class="ql-block"> 公共食堂作为一个新生事物,其产生之初确实兴奋了不少人的神经。公共食堂的开办,也确实方便了群众。人们再也无需频临厨房,去费神地与那些柴米油盐打交道。谁家来了客人,也尽管一并上食堂吃好了。那时有言评赞食堂道:“撑开肚子吃饱饭,不论食客来何方”,“人人抛却后顾忧,一心一意抓生产。”人们都吃饱了铆足劲儿,踊跃地投身于建设社会主义的洪流中。</p><p class="ql-block"> 我的兄姊们当时长势很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五</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困境骤然来临。 </p><p class="ql-block"> 开张半年多的公共食堂濒于关闭。原因之最——粮食猛然紧缺。有限的一点粮食再也难以满足人们毫无止境的肚腹的消耗与浪费。为了应变,大队领导人物不得不采取一个较为稳妥而又公允的措施:因人定量。从此,成年劳力每餐分饭半斤,半大孩子四两,穿开裆裤的则仅二两而已。</p><p class="ql-block"> 粮食紧缺!</p><p class="ql-block"> 一场大跃进,人们的热情和汗水换来的结果竟是贫穷和饥饿。人们困惑了。</p><p class="ql-block"> 粮食呢?人们昼夜不分地在田地里劳动生产出来的粮食呢?原先不是说平均亩产超过三千斤的吗?</p><p class="ql-block"> 由于当年遭遇罕见的旱灾,粮食本来减产,加上粮食生产指标预定得过高,粮食尽可能地上交了。但从大队决策者们垂头丧气的神情中可以得知,上交数目与预定上交数目相比,尚差得远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六</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闹哄哄的食堂里,挤满了前来就餐的人们。打从食堂因人定量起,这大院里的秩序就没规矩过。刚从地里回来的人们每餐总是急不可耐地去争抢属于自己的和自己孩子的那一份。</p><p class="ql-block"> 大哥和小哥这些日子感情变得过于脆弱起来,他们总是一左一右地跟随着妈,在通往食堂的路上,哭喊着走进去,又哭喊着走岀来。</p><p class="ql-block"> 妈从领饭的窗口里端来两个饭钵:半斤装和四两装的。然后又拿来一个空钵子,将属于自己的半斤饭匀给大哥和小哥,看着他们哥俩开始动口,自己方端起属于他俩的那钵四两饭吃起来。这已成为一个习惯。</p><p class="ql-block"> 爹也有一个习惯,即在领取自己定量的同时,忘不了领取属于大姐的那一份可怜的二两,并且带回家去,以喂养那个哭喊着睡卧在摇窝里或被捆绑在圈椅上的婴儿。 </p><p class="ql-block"> 小哥很快地便将钵中的饭扒完,然后将漏掉在桌面上的米饭一一拾起,放入口中,最后望着妈和大哥。几乎每餐都是如此。</p><p class="ql-block"> 大哥吞咽极为缓慢,生怕嘴一动快钵中的食物就会全部转瞬消失似的。用妈的话说,他每餐都在“数饭粒”。大哥的这一习惯,只至如今也无法更改。 </p><p class="ql-block"> 妈虽然饥饿难忍,但进餐的速度不敢放快,她每餐都必须顾及到率先放碗的小哥的情绪。当小哥眼巴巴地望着妈时,妈总是两三次暂停,用筷子挑起两三口饭放入小哥的钵中。</p><p class="ql-block"> 对于妈添加的饭团,小哥立即予以消灭,然后原样望着妈。妈只好连忙将钵中剩下的饭菜吃完,最后将钵底亮给小哥看,小哥于是绝望地哭出声来。</p><p class="ql-block"> 这时,经常有一个人走过来,拧小哥的耳朵,瞪着一双可怕的牛眼,呲牙咧嘴地骂道:“又是你,又是你!哭!哭!喂不饱的小畜牲,喂不饱!食堂格老子就叫你们吃垮了!老子大人都只吃得完二两!”</p><p class="ql-block"> 小哥受此惊吓,越发捂着被揪疼的耳朵大哭,有时,把身旁的大哥也惹得一同哭喊起来。那人于是倒背着手走开去。</p><p class="ql-block"> 妈只有叹息,爹也不言语。</p><p class="ql-block"> 那惯拧耳朵的人是我的大伯,爹的同胞哥哥,生产队的队长,一个坚持原则,铁面无私,若非因我佬佬(祖父)的富农成分定会成为共产党员的一介党外公民。</p><p class="ql-block"> 据说他的饭量很小。</p><p class="ql-block"> 人们经常看到他在指挥生产的途中抽空关心食堂工作,亲尝饭菜味道,直到喉头冒嗝。开饭时,大伯手捧半斤装的饭钵,挑有饭团和菜的筷子在别人的碗里东落一下,西落一下。人们报以感激,他则威严地发话:“都象我这样,一餐只吃几口饭,照样在田里干活,哪里会有粮食短缺的事!上面号召节约闹革命。节约,节约,光喊不做不行!”</p><p class="ql-block"> 他的这种施舍给过很多人,只有为数极少的人无缘享受,我的爹妈兄姊便是这极少数中的大多数。</p><p class="ql-block"> 小哥总是不愿走出食堂。他依恋着那些掉在地上人们忘了拾起,被人践踏得稀烂没被鞋底粘去的变了色彩的饭粒。收拾完地面,他又潜入食堂内屋。</p><p class="ql-block"> 食堂内屋里,大妈(我大伯的老婆)正在收拾着碗筷,并不时地与另外的几位厨子大笑着搭讪几句。作为食堂工作人员,她很精神,心情也很愉快。 </p><p class="ql-block"> 小哥在屋子里躲躲闪闪,用寻觅的眼光观望一切,恰似一只将欲出洞的老鼠谨慎地防范着猫儿并为自己选择行进的目标一般。</p><p class="ql-block"> 食堂的内屋里很少有小哥能轻易猎取的食物,一切都在工作人员的严加看管之下。每逢落空,小哥也绝不肯善罢甘休。有几次他就曾摸到大碗柜的旁边,把失败后的恼怒倾泻在队里用来喂猪的烂白菜帮子上,一连嚼上大几片。就为此,他也没少挨过大妈的巴掌。可他似乎不知记仇。捞不到时,还会伸手去讨。</p><p class="ql-block"> 四岁时的小哥曾吃过一次难忘的野餐。那是在生产队屠宰了一头老死的耕牛之后,午餐之前。牛肉和骨头早已被食堂的工作人员收掳一尽,唯剩有孤零零的一张皮,被搁置在村中心的打谷场上,没来得及整理。小哥象一只接受过特训的警犬,凭借着灵敏的嗅觉,跟踪到了现场。人们都急于吃午饭去了,偌大的一个打谷场,只有小哥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小哥在牛皮的周围转了一圈。当他明白除了牛皮之外更无他物时,他便开始在牛皮身上打主意。他拉扯着因难以剥落而残留在牛皮上的肉丝及粘膜,放入嘴里使劲地咀嚼并仰着脖子咽下。当妈到处找他吃午饭而终于发现他时,他的嘴脸和双手早已是血肉模糊了。</p><p class="ql-block"> 大哥之有别于小哥,是他走上了一个与小哥截然相反的极端:饭后静坐。大概他从饥饿的实践中悟出道理:静坐不动,能节省消耗。大哥整天地像个木头人,不肯说话,更难得笑。</p><p class="ql-block"> 可怜的大姐也不知为了什么,从一岀生,就病怏怏的,精神萎靡不振。妈回到家里,除了浆洗缝补,还得抽空灌她吃药,喂她吃饭,哄她睡觉。我的婆婆(祖母)又在三伯家,不能帮忙照顾。</p><p class="ql-block"> 爹妈要到田间干活了,大姐就被放在摇窝里,任凭她哭。有时,大哥或小哥也会走近去摇几下,哄几声,而自己的眼泪却又一滴一滴地掉在大姐的脸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七</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粮食越来越紧张,原先半斤的定量虽还是被称作半斤,但实际的份量却日渐少于从前了。人们开始饿得散架。</p><p class="ql-block"> 第一个死难者是我的一个远房二妈,年纪只在三十开外。她新近丧夫,独自拉扯着三男一女。年景好时,也只能勉强混个温饱。而今逢此境况,她实在是难以支撑起这个残破的家。</p><p class="ql-block"> 二妈起初是住在距离我们村十多里路的另一个村子里。因两年前二伯患病,延请一位算命卜卦的“半仙”看过“屋基”(看“屋基”,一种封建迷信,认为有的人之所以疾患缠身,家道衰落,是由于其住宅所处地的“风水”不好,经常有鬼神骚扰)。那“半仙”进得二伯家里,便极为严肃地说了句:“你这‘屋基’大成问题,如果继续住下去,近期必遭大难!”这意思很明确:赶快搬迁他处,否则病榻之上的人将性命不保。二妈闻言大惊,忍悲酬谢了“半仙”之后,便立刻与二伯商议了一个并不高明的救命之计,即打算迁居于离家十数里的九岭岗。</p><p class="ql-block"> 口舌费尽,托尽了能托的关系,最后终于获得了有关领导的点头认可,二伯一家住进了九岭岗。不过为节俭起见,作为一队之长的我的大伯坚持只肯给二伯的四个孩子发放两个人的口粮。二伯只得默默承受,心想只要自己的病好起来,一切都会好的。可是,举家的搬迁并未带给二伯以任何的好运。不多久,二伯还是在妻子儿女的一片哭喊声中升天了。据说他得的是肺痨。</p><p class="ql-block"> 二妈每餐到食堂里去领取自己的和长男、长女的饭菜,借以养活包括自己在内的五口人。实际上,她每餐将属于自己的一大部分饭用来喂养未有户口的两个小儿外,自己已所剩无几,却又哪里还谈得上填饱肚腹?</p><p class="ql-block"> 二妈日渐形容枯槁。然她犹得不打折扣地随着众人一道到田间劳作。收工了,她还得到处走走转转,寻觅一切可供食用的东西。她的儿女们也实在饿得不行,为此,她曾多次找我的大伯哀求,给她年幼的两个小儿发放被卡的定量。然而纵然一个是声泪俱下,一个依然却无动于衷。</p><p class="ql-block"> 终于,二妈彻底地垮了下来。有一天的早工,她再也不能跟着劳动的大军一道出发了,躺卧在床上,无力动弹。基于这一旷工的表现,按照队长的吩咐,食堂扣发了二妈这天的早餐,而她,却已是无力张口争辩了。</p><p class="ql-block"> 三儿一女在二妈的床前竭力哭嚎,凄厉、嘶哑。二妈艰难地睁开眼睛,望望他们,又闭上泪眼。许久,她终于攒足了浑身的一点余劲,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村子前面,一条浅可见底的小河边,一个骷髅模祥的女人正用她那干瘪露筋的小手捏洗着泡在水中、装在一个破竹篮里的几根刚从油菜地里扯来的细瘦的杂生野油菜。她是那么地谨慎小心,生怕有一片叶子会从篮子里冒出去飘逸到水中。</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猛可地从“骷髅”背面伸过一只手来。“骷髅”一愣神,手中的破篮却已被人拽落,扔入小河的中央去了。</p><p class="ql-block"> “骷髅”背后的那个人看到“骷髅”回头望着自己,先是鼻孔一声重哼,接着厉声喝道:“好你个好吃懒做的婆娘!生产队里干活不去,倒跑到集体田里偷起油菜来了!你说,快说,你究竟安的什么心?”</p><p class="ql-block"> “骷髅”受此一惊一问,身子筛糠似地抖动起来。她费力张开嘴唇,可口中始终只能吐出一个字:“我,我……”她想说什么呢?欲辩白抑或咒骂?抑或…… </p><p class="ql-block"> 这副“骷髅”便是我可怜的二妈,那出手夺篮的人就是我可畏的大伯。</p><p class="ql-block"> 大伯此番威风逞尽,衣袖一拂,哼哼着走了。二妈木立在河边,呆望着东流的河水出神。她绝望了。</p><p class="ql-block"> 午饭时,二妈的长子带着弟妹们外出边哭边喊地寻找自己的妈,最终在距离小河二三百米远的地方发现了她。二妈早已一命归西,在躺身之处,尸体两旁各自刨有一条深深的土槽。土里混有脱落的指甲壳,还有血。 </p><p class="ql-block"> 自二妈而起,类似的事情就未曾断绝过。</p><p class="ql-block"> 在村子北面一个台子上,住着有嫡亲两兄弟。他们与我爹是同一佬佬传下的后裔。论辈份,我得叫他们一声伯伯。他们一辈人丁挺是兴旺,共有弟兄四人,姐妹六个。这弟兄四个的名字取得特别俗气而吉利,依次为:福、禄、寿、禧。福伯自小当兵在外,生死不明;禧伯几年前与人出门闯荡,音讯全无;剩下中间的禄、寿二伯在家务农。</p><p class="ql-block"> 禄、寿二伯为人老实厚道,解放前给地主扛长工,干活时遇到地主大声的呵斥也不敢还嘴。刚解放那阵子,凭着浑身的蛮力和满腔的翻身热情,起早摸黑,拼命生产,倒过了几天较为宽裕的日子。大跃进开始不久,老实的哥俩就每况愈下,面对饥饿和赤贫的考验,渐渐地难以招架应付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没有实行什么计划生育,大概是由于遗传的因素,哥俩每人都拥有四五个儿子,外加三四个女儿。家大口阔,水浅鱼多,这一严峻的事实摆在他们的面前,使他们时刻都感觉焦苦愁虑。当时,有点关系的人都想尽办法耍耍点子,捞点外快,给养家糊口提供些帮助。然而他们什么也不想,亦是无法可想。有时,他们兄弟相聚,也谈起自小从军在外的哥哥,便免不了发一通感慨:要是福哥还活着,当了官派人来找我们联系,那该多好!可这毕竟只能作为一种渺茫的寄托,福伯离家十大几年了。</p><p class="ql-block"> 在当时,天论如何拼死拼活地去干,得到的只不过是越来越少的那点食堂定量。况且家中众口待哺,做爹妈的又怎么能够咽得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呢?禄、寿二伯只能一惯地忍饥挨饿,似乎已对饥饿产主了顽强的抵抗力一般。</p><p class="ql-block"> 人毕竟是由血肉组成。血肉的躯体必须得有营养的不断滋补才能持久存在。人对饥饿的忍耐力也是极有限度的。如果有谁能够发明一种使人不食万物亦能长久生存的灵方妙计,那他一定必然会成为世所敬仰的伟大人物。</p><p class="ql-block"> 队里要进行蚕豆的播种,这个任务被交给寿伯和另外的四个人去完成,我爹也被派在其中。开始,五个人谁也不搭理谁,默不作声地弓腰播种。这年头,人们就像连说话的气力也少有了。蚕豆播到一半,忽闻一人开口说道:“走不动了,吃点现成的东西吧。”其余的人听其声,便知是寿伯在倡议。他们也顾不得许多,都跟着寿伯抓起表面已经起霉的蚕豆种就往口里送。顿时一片“咯嘣”之声。</p><p class="ql-block"> 几大把蚕豆下去,人们的肚腹顿时觉得充实了许多,剩下的活路很快就接着干完了。可是,饱则饱矣,麻烦至矣。回到家中,点播蚕豆的人便都躲进了茅厕里,半天也不肯出来。</p><p class="ql-block"> 持续地下痢,寿伯和我爹实难承受。眼眶日渐凹陷,满脸的蜡黄,抬腿无力。两天过后,他们便住进了公社所属的一个医院。</p><p class="ql-block"> 所谓的医院,不过是一个病人收容所而已,只是在此可以暂时逃避日以继夜的劳动。这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医生,更没有多少医病的药材,且病人众多,每天都有一大批人出去,又同时住进一大批人。人数有限的医生究竟该去照顾哪一个病人好呢?</p><p class="ql-block"> 两天后,寿伯和我爹都被医院打发出来。痢疾已没有先前那样的厉害,但是精神却更加萎靡了。</p><p class="ql-block"> 没过上几个月,寿伯死了,死在一个月圆的夜晚。可怜他名“寿”实未寿,只在这个多灾多难的阳世间度过了三十九个年头。</p><p class="ql-block"> 寿伯死后,禄伯抚尸痛哭了一场。他并非仅为痛失一弟而悲哀,他更为悲哀的,是寿伯死后留下的孤儿寡母。隔不多久,寿伯的一个幼女又夭折了。最后,还是外出谋生的禧伯突然现身,及时接济,才使寿伯和禄伯二家免于遭受灭顶之灾。</p><p class="ql-block"> 那时爹幸亏有妈的高瞻远瞩,才捡回来了一条性命。</p><p class="ql-block"> 妈是一个真正具有长远目光的人。打从公共食堂开始,妈就曾预料到如此这般好景不会长久。有一次妈在路上捡到三十斤粮票,欣喜若狂,急忙将粮票交到住在洈水水库堤外的二舅手中,委托他妥为保管,以备形势危急时使用。即使是一家子忍饥挨饿很久了,但只要是能够勉强活命,妈都不敢动用那三十斤粮票的重要储备。</p><p class="ql-block"> 爹的病非一日所起,那一次吃了蚕豆种下痢,只是大病的一个引子。真正的病根还须归结于一个字:饿!妈将那三十斤粮票兑换成米,连续一段时间悄悄地用瓦罐煲饭与爹吃了,爹的病也就慢慢看着好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妈一直是家里最忙碌的人。清晨起来,便要随着大伙一道出早工。早工回来,未跨门槛就常听到大姐和小哥的哭叫声。逢此情景,妈就得连忙放下手中的农具,去安慰两个不知事理的孩子。吃罢早餐去出工,妈又要好言好语细细地叮嘱大哥照看好弟妹。尽管如此,妈还是很不放心,每每趁人不备,便偷偷地跑回家去看上几回。</p><p class="ql-block"> 中午收工时,妈要将一家人头天晚上脱换下来的衣物以及大姐的尿布屎片洗净晾上,然后又得匆匆出工。</p><p class="ql-block"> 最令人难以应付的是晚上的夜工,有时夜深人静,是该睡觉的时候,村前村后突然会响起大伯那铜锣般的喊叫:“打夜工啦!打夜工!”</p><p class="ql-block"> 这喊叫声,常常将刚刚入睡的小孩们震醒,吓得大哭。</p><p class="ql-block"> 那时爹的体质虚弱,出夜工的大多数时间是妈。爹则在家中照看孩子。</p><p class="ql-block"> 人们极不情愿地摸着黑路,跟随在队长的身后,不去可是要扣口粮的。不过夜工虽是耗人精神,却由此可以得到一餐美食:三分米粒七分菜叶掺和而成的一钵“饭”。妈把它带回家中,让爹和兄姊们分享。</p><p class="ql-block"> 夜,已深得不知是什么时侯了,我家的窗户里犹且透出昏黄的灯光,那是妈坐在桐油灯旁纳鞋底或缝补衣裳。桐油灯光过不多久就会渐渐暗淡下来,因为灯芯上容易形成黑色的积碳。妈只好不时地用针尖将积碳拨下,然后将针在抹布上擦净,继续熬夜忙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八</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级下达的粮食上交任务越来越重,而生产队里从事田间生产的劳动者的体力却越来越低下,加上遭逢严重旱灾,粮食的产量也就自然地越来越少了。面对山穷水尽的地步,看着队里陆续有人死于饥饿,大队领导们心里终于着慌了。他们苦苦思索应对之策。最后,他们想出了一个颇为明智的办法:发动群众,开荒自救。这一方案经由公社领导批准后,大队领导们立刻向社员作了传达。</p><p class="ql-block"> 开荒以自救,这是人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其实,早在以前就有人曾向大队领导提出过这一建议。当时大队领导固执地以国家土地不可私动为由,拒绝采纳。现在他们忽然用起这一计策,完全是出于迫不得已。</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村子里,荒地有的是。村子附近的所谓“山”,其实只能称之为黄土堆,其上杂草丛生,坟包散在,偶尔还可见到一些杏树、桃树、李树、松树、桔树、柚树、油桐树、棕榈树、板栗树之类的。这些黄土堆废置固然可惜,然而要将之开垦出来种植五谷杂粮却又谈何容易?</p><p class="ql-block"> 1960年的春节到来了。按照传统的习惯,从除夕到正月初三放假四天。爹抓住这一绝好的机会,大年三十的中午象征性地吃过一餐团圆饭后,便肩扛一把长长的鹰嘴挖锄,到自家屋后的土山上去了。</p><p class="ql-block"> 想着属于自己的喜人的庄稼将从正在开垦的脚下的荒地里生长出来,想着一家人的命运将会从此得到改善,爹恰似有神力相助,一干就是接连四天,钢刃的挖锄都让硬土给磕碰得像锯齿一样。就在初四那天队里举行“开门红”仪式之前,爹还趁着清晨跑到山上挖掘了一个多时辰,直至队里的开工铃响起。</p><p class="ql-block"> 爹一连个把月起早摸黑的不懈垦荒,终于得到了初步改头换面的一两亩贫瘠之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九</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秋天来了,是收获的季节。</p><p class="ql-block"> 爹妈趁着收工后的闲暇,挑着箩筐,带着铁锹、镰刀上山收粮。 </p><p class="ql-block"> 年成虽说不好,田地也过于贫瘠,然而凭着一两亩不算太小的面积,居然还收获到了可堆满一个屋角的红薯和充盈数个麻袋的高粱、玉米。</p><p class="ql-block"> 这下吃喝不用愁了。大多数人家的屋子里小孩子们的哭叫声也渐来渐少了。偶尔,还可以听到那些曾经差点饿死的穷庄稼汉们的一两句开心的玩笑。 </p><p class="ql-block"> 大伯又神气起来。没有太多的人对他再怀有敌意。我们的农民向来心胸豁达,知恩必报。这一救命的措施毕竟还是大伯亲口宣布实施的。</p><p class="ql-block"> 1961年,公共食堂终于解散了。</p><p class="ql-block"> 村子里东西南北的灶屋顶上又都准时地冒起了炊烟,虽然还说不上人人可吃得撑饱。</p><p class="ql-block"> 1962年,我的二姐诞生了。因为望女成凤,妈给她取小名“凤儿”。</p><p class="ql-block"> 家里已很久没有过大喜事,这回应该好好地热闹一下。</p><p class="ql-block"> 陈旧的红漆八仙桌面上,摆放着这样的几盘菜:泥鳅炖豆腐、煎苕粉、韭菜炒鸡蛋、剁椒鲤鱼,另加几样家常的小菜。主食是大米饭和高粱磨粉做成的粑粑。</p><p class="ql-block"> 虽说没有腻口的肥肉、爽口的灌肠、清炖的土鸡、诱人的野味,然而宾朋们似乎满足,竟然交口称誉这是近几年来少有的宴席,一个个吃得有滋有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十</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哥到了读书的年龄,妈给他缝制了一个连有背带的小布包,爹领着他到离家两里多路的一所小学去报到。离校时,爹很是认真地对那个负责接收新生的老师说:“长辈们都讲我的娃儿能读书做大官的。”老师听了,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的大哥笑了笑。大哥第一次感受到了老师的慈祥可亲。 </p><p class="ql-block"> 大哥天性聪颖,且又十分勤奋好学。回到家中,他便掏出布包中的书本,认真地做起他的家庭作业,小小年纪,全不需要爹妈督促。爹妈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注他。大哥对于学习有着浓厚的兴趣,二姐摇窝里发出的哭声,大姐的吵闹声,小哥在旁边的调皮捣蛋,都很少能够影响他的情绪。为此,爹妈喜欢他,老师赞赏他。他的成绩一直稳居同班上游。</p><p class="ql-block"> 小哥比大哥小三岁。大哥发蒙读书时,小哥还只有四岁。等到大哥念三年级,小哥已年满七岁,够了读书的年龄。爹妈哄诱着送他上学,可他却死活也不肯去。小哥那时候已当上孩子帮的头领,整天灰里滚泥里爬,无忧无虑,其乐无穷。听说要将他送到一个什么学校里去“改造”,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爹好言劝解不成,只得狠很地揍了他一顿,把他硬拉到了学校。小哥于是站在报到处一个劲地哭叫,负责招生的那个老师摆摆手,极不耐烦地指着他说:“这个娃儿还事都没省,怎么读得好书呢?等过些时侯再说吧!”爹闻听此语,欲待辩解,可一看自己孩子的情态,只得叹息一番,用树枝抽打着小哥回家去。</p><p class="ql-block"> 这样一搁置就是两年。</p><p class="ql-block"> 小哥读书不成,在家里也未能闲住。他要照顾五岁和一岁的两个妹妹,还要上山放牛。</p><p class="ql-block"> 说起放牛,小哥有着光荣的历史。早在小哥六岁那年,爹接管了队里的一头水牛,每年由此可多上几百斤的口粮。大哥已经上学,这放牛的任务,不可避免地就落到了还不省事的小哥的头上。而这一差事,却又正投合了小哥的心意。</p><p class="ql-block"> 村北面一片尚未开垦的黄土高地上,长满了杂七杂八的野草。这里正是放牛的小伙伴们聚集玩耍的好地方。水牛们似乎都蛮听这些小家伙们的话,要它们低头就低头,要它们吃草就吃草。很少到处乱奔乱跑。牛绳一抛,小家伙们就不管了,只顾自己怎样玩得痛快。</p><p class="ql-block"> 也许正是由于拥有这一自由的世界,小哥才坚决地拒绝入学接受“改造”的。</p><p class="ql-block"> 小哥是这帮小家伙中最活跃的人物。他天性争强好斗,脾气倔强。在村子里,只要听说某时某地有小孩子们在一起打架,几乎都少不了小哥的份。爹妈常常为此伤透了脑筋。小哥自己也为此吃尽了不少的苦头。</p><p class="ql-block"> 不知多少次,小哥将小于自己的孩子弄得头破血流,嚎哭不止,回家后等待着他的是罚跪和棒打;也不知有多少次,小哥被大于自己的伙伴揍得鼻青脸肿,回到家后等待他的照样是棒打和罚跪。常常一跪就是半天,连动也不敢一动。可一旦过后,他却丝毫也不收敛。爹妈对于这个桀骜不驯的“逆子”能有几多的约束办法呢?“恨铁不成钢”,除了打骂别无良方。有一次,爹暴怒之余将小哥的头脸按入水中,呛得他脸色发青,鼻孔冒血;还有一次,爹将小哥的手脚捆绑,抛入屋后的竹林里,跌得他多处破皮,两眼翻白。紧张的劳动,烦琐的家务,几个张口待哺的孩子,贫穷的家境,本已使得爹妈操碎了心,哪还能有更多的心思对淘气的孩子去进行苦口婆心的说教呢?</p><p class="ql-block"> 由于一次偶然的变故,小哥终于告别了他的专业放牛生涯。</p><p class="ql-block"> 那是1965年8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小哥和往常一样吆喝着自己的伙伴,骑着牛儿爬上山坡。群牛上山之后,便各自寻找自己属意的牧草,几个牧童也就带劲地玩开了。</p><p class="ql-block"> 起初,这帮牧童还玩得比较融洽,可后来不知怎么又闹翻了。也不知是谁的提议,平日里素受小哥欺负的几个小不点儿这次竟联合了起来,共同对付我那孤家寡人的小哥。小哥自然不敌,渐渐败阵,被众人揍得哭爹喊妈,遍体鳞伤。更为不幸的是,在他们斗得难解难分之际,小哥放的牛跑下山去,将队里即将收割的稻谷偷吃、践踏了一大片。</p><p class="ql-block"> 打架事小,可牛破坏了队里的庄稼则事关重大。当天夜里,小哥满怀畏惧地不敢回家,偷偷躲在隔壁家的菜园子里,任凭爹妈和大哥喊破了嗓子跑细了腿,只至最后听到爹带着哭腔保证这次绝不打他的许诺后,才从菜园里钻了出来。一家人整整折腾了半夜。</p><p class="ql-block"> 这次爹果然没有打骂小哥,只是再也没有让他去放牛。几天后,九岁的小哥终于自愿地走进了学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十一</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64年,我的三姐降临人世,小名“翠儿”。</p><p class="ql-block"> 大哥已是小学六年级毕业班的学生。由于他的聪颖好学,成绩优异,家里常常会有前来进行家访的老师。老师们对我的大哥相当器重,几次向爹妈表示: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地把你们的老大培养出去,让整个的村子也跟着光耀光耀。爹妈每次都报以感激的话语,同时把无限期望的目光落在大哥的身上。</p><p class="ql-block"> 就在大哥小学即将毕业的那个学期,有一天晚上,爹摸黑走了两里多路,来到了大哥所在班级班主任向老师的家中,告诉向老师说:“我的堰子不读书了。”向老师一听这话,暴跳起来,大声责问道:“什么?你的堰子不读书了?这是谁的主意?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读书?”</p><p class="ql-block"> 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深深地低下头,小声地回答向老师:“这都是我的主意。您知道,堰子他是很想读书的,我也知道您很喜欢他。这些年同堰子差不多大的娃儿们都挣工分去了,只有我还苦撑着想让堰子读下去。现在……到现在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向老师,我这样做实在是迫不得已,家大口阔,没有办法啊!”</p><p class="ql-block"> 爹言罢摆头,重重地叹气。向老师也不好再说什么。</p><p class="ql-block"> 那时,全家七人,全靠爹妈勤扒苦做,养家糊口。原来开荒得到的一两亩薄地,已被队里于两年前收归公有。队里实施的工分配给制也极其严格,分粮时只认劳力不认闲人。大哥下学参加劳动,就意味着爹妈少了一个负担,多了一个帮手。</p><p class="ql-block"> 大哥虽说年届十三岁,但个头矮小、身子单薄,哪里禁得起肩挑背扛、挥锹使锄?队里干部见他的模样,几番摇头,最后总算给他一个表示:每日记三分工。我的爹妈也因此满足,不敢稍有奢望。 </p><p class="ql-block"> 就在大哥下学后的第三天,他的班主任向老师又来到了我们的家里。他也是摸黑而来的。向老师一进门就呼唤大哥的名字。妈急忙把已经睡熟的大哥叫了起来,引着他到向老师的面前。</p><p class="ql-block"> 大哥见了向老师,称呼一声,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伤心地放声痛哭起来,瘦削的脸上泪流不止。</p><p class="ql-block"> 向老师弯臂将大哥拥住,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柔声地安慰他:“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以前可是蛮坚强的啊!”说着这些话,向老师也不免长叹起来。他惋惜地对我的爹妈说:“堰子退学,对于你们是迫不得已,对于我来说,也是真的舍不得啊!唉,想不到时至今日,竟然还会有如此的悲剧发生!”</p><p class="ql-block"> 向老师好言地抚慰了一番,大哥不再哭泣,只是两眼直直地望着向老师,眼中流露出感激的神情。他深深爱戴每一个教育过他的老师,尤其是眼前的这一位。可而今,无情的事实却将他和他的老师们永远地隔开了。他心中的痛苦实难忍受。</p><p class="ql-block"> 向老师起身要回去了,大哥又一次哭出声来。向老师最后望了大哥一眼,在一声长叹中走出门去。</p><p class="ql-block"> 爹看着老师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感慨地对妈说:“向老师真是一个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好人啊!”</p><p class="ql-block"> 妈泪眼婆娑地点点头,对爹说道:“我们太对不住堰子了,以后他一定会埋怨我们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十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家里生计依旧艰难。1967年,爹妈的儿女群中又添了一个我,长辈们都昵称我为“幺儿”。</p><p class="ql-block"> 春来秋往,又过了三年,到了1970年,我们兄弟姐妹七人中的最后一个——幺妹“玉儿”姗姗来迟,降临人间。</p><p class="ql-block"> 转眼小哥已升入初中。</p><p class="ql-block"> 中学离家很远,在相邻的另一个公社,有十多里的路程,途中还要翻越两架山。没有条件在学校里住读,小哥得早出晚归,中午吃自带的饭菜。</p><p class="ql-block"> 小哥每逢上学天不亮就得起床。妈比他起得还早,她得给小哥准备好早餐。小哥开始动口吃,妈就用一个印着毛主席像的带盖的大茶盏将他中午的一餐装好了,放入一个布袋里系好,搁在他的书包旁边。在做这些时,妈总忘不了叮嘱小哥路上要注意安全,晚上早些回来。小哥匆匆吃着,匆匆应答。</p><p class="ql-block"> 小哥变得比以前温顺多了,也许真的是知书达理吧。早在读小学时,小哥就开始听得进爹妈的教导,不再惹是生非,并且还时常能帮助爹妈做上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在附近小学读书时,小哥每次中午放学回来,爹妈和大哥都几乎还没有收工。他总是一放下书包,就急急忙忙地跑进厨房里,端起妈早上出工时给他留在锅里的一碗饭,急急地扒下然后走到石磨旁。磨子上照样会有妈出工时给他留下的几升麦子、玉米或是高粱。他得围着磨子转上一两个小时,直到将它们碾碎磨细了,才急急忙忙地赶回学校上课。</p><p class="ql-block"> 山村交通不便,从小哥就读的中学到家里没有一条像样的道路。学生上学暂且不说,公社之间互通来往,板车、独轮车也难得走动。于是公社干部一合计,要和相邻公社合力修建一条公路,计划是取山上之石平铺于原先一条坎坷不平、下雨便成泥泞的小道上,然后再覆以煤渣。石头和煤渣是山区的特产,顺手可拈,关键是要将大块的石头砸成碎片,需要人力。当时碎石子是有偿劳动,碎上一立方石子,便有三、四角钱的报酬。因为上学时顺路而过,小哥也便盯上了这一美差。 </p><p class="ql-block"> 修路工程进行得十分拖沓,大概是不急等着要通车的缘故,两个公社的领导都没有动员很多的人力投入这一工程,小哥因而在此捞了一个多月的外快。</p><p class="ql-block"> 由于起床极早,小哥得以能在早上上课之前就在路边干半个小时,然后等晚上放学后接着再干。负责验方付酬的一位老同志见小哥小小年纪这般吃苦,很是赞赏,特意为他指定了一个位置,一天一验收,验收时还经常多算一点,小哥对此很是感激,对那位老同志也极为尊敬。我们那儿山上的石质并不坚实,小哥每天一早一晚,竟也能用大锤锤出近一立方的碎石来。</p><p class="ql-block"> 月余辛劳所得,妈用来给大哥、小哥和大姐扯了几尺洋布,各人缝制了一件上衣。三人皆大欢喜。只是二姐和三姐不曾沾到恩惠,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我和妹妹都还极小,没有到讲究穿着的年龄。</p><p class="ql-block"> 小哥和大哥一样,学习成绩一直上佳。特别是在写作方面,小哥极有天赋,颇受老师的欣赏。他入学虽迟,然学习上很求上进。</p><p class="ql-block"> 每逢节假日,便是小哥繁忙而又愉快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节假日里,小哥照例会起得很早。匆匆地吃过早饭,他就忙着去邀同学或童时的伙伴们一起上山挖蜈蚣去。</p><p class="ql-block"> 蜈蚣是一种特种药材。虽说在药材中蜈蚣属于奇缺之品,然而在我们村里却不算少。无需细觅,在石头间隙、瓦缝、墙壁,甚至在锅灶上、床底下、蚊帐内都时常可见。</p><p class="ql-block"> 蜈蚣这东西很不招人喜欢,它毒性很大,咬人一下,便会疼上几天,肿胀难消,还会留下疤痕。村里人因此对之痛恨不已。</p><p class="ql-block"> 可突然有一天,外地闯进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说是来给我们村子传财送宝的。问有何宝,他神秘地一笑,说出一句令村民们大吃一惊的话:“宝就在你们的家里、田间和山上。”继续追问,方才得知他之所谓“宝”,乃是自己最最讨厌的东西。这下可好,化害为宝。人们便都忙于将那些讨厌的蜈蚣捕捉起来,以不论大小五分钱一条的价钱,卖给那个前来收购各种奇缺药材的络腮胡子手中。彼此两相情愿。</p><p class="ql-block"> 小哥肩扛一把祖传的鹰嘴挖锄,腰别数十根两头削尖的篾片和一个由两块竹片制成的夹子(篾片长两三寸,夹子的头部呈锯齿状,类似虎口钳)。约齐了伙伴,寻着蜈蚣出没较多的山头进发。一路上,十多个少年你呼我喊,嘻嘻笑笑,真是好不惬意,格外热闹。</p><p class="ql-block"> 蜈蚣往往爬行于石头缝中。小哥一行到达预定地点,便零散开来,各自作业。小哥是干这一行的能手,他胆大,心细,眼光锐利,捕捉蜈蚣的手艺时常为他人嫉妒和效仿。他能很快地从石头缝里看到静伏或爬行着的蜈蚣并且神速下手——用夹子将其夹住。然后以篾片穿其头尾,将其固定。如果蜈蚣在石头缝里用夹子够不着,他便抡起鹰嘴挖锄奋力几下将石块砸开,再行捕捉。这种技巧加力量的活路,对于小哥来说,简直是得心应手,干得漂亮极了,所得的收入自然地也比碎石子丰厚得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十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随着大哥和小哥的成长,几个姐姐也日渐大了起来,并且都能帮着家里干点事情。</p><p class="ql-block"> 大姐由于从小多病,两三岁了,才学会说话行走,以致于亲朋邻里都以为她是一个非瘫即哑或又瘫又哑的残疾人。可大姐终究没被病魔过早地击垮,她终于开口说话,迈步行走,给了对怀疑自己无生存能力的人们一个不屈的回答。到了入学的年龄,爹将她送进了学校。</p><p class="ql-block"> 村子前面的一条大路修好了,途经我们村的生意人也便多了起来。一些外乡人赶着马车经过我们村,到离我们村不远的一个大山头上,将山上质地较硬的石头拉到平原地区去,加工成磨子或者石磙赚钱,或是从山上的石灰窑里拖运石灰。由此又给我们村子里的闲人们带来了一份小小的收入。 </p><p class="ql-block"> 赶马车的外乡人同我们这些山旮旯里的人比起来,有钱得多。他们虽赶着马车,却很少准备马吃的饲料,因为他们看出我们村子的田埂和荒山野岭上长着密布的绊根子草(又名爬根草或狗牙根),这种草马极喜采食,于是他们情愿出一分钱一斤的价格收购绊根子草用来喂马。村子里的闲人们见有利可图便立即行动起来。</p><p class="ql-block"> 正读五年级的大姐于是常常逃学,为了一天能够得到几角钱而四处奔波。</p><p class="ql-block"> 一天上午,大姐在上学的途中又开了小差,跑回家中放下书包,带上死缠着要跟着她的方满四岁的我,循着熟路往我家屋后的土山上去扯绊根子草。</p><p class="ql-block"> 整整一个上午,大姐憋足劲,一刻也不曾歇息,一气扯起了几大梱绊根子草,手指上都被勒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泡来。最后还是在我哭喊着叫饿的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背负着数十斤草料离开那片被她拨光了头皮的士地。</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上,大姐走一走,歇一歇,几捆饱含水份的草料累得她气喘不止,大汗淋漓。可她却仍然不舍得减轻哪怕只是一两一钱的负荷,蜗牛爬行似地往回走。</p><p class="ql-block"> 途经一座低矮的茅舍,里面居住着一户刚从外地搬来的人家。大姐和我刚想在那茅舍的前面坐下歇息一会儿,猛然,“汪汪”几声高叫把我和大姐吓得瑟瑟发抖,一只体型硕大的灰狗从那茅舍的旁边快速地向我俩冲过来。见此情景,我立即大声地哭了起来。大姐天性胆小,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她不知该如何应付才好。</p><p class="ql-block"> 那狗很快地冲到我俩身边,大姐也只知用两臂护着我大声地哭叫。大灰狗围着我俩团团乱转,一蹦老高,露出它那骇人的獠牙和舌头对我俩示威,完全把我俩当作是那小小茅舍的侵略者。幸亏狗的主人就在离家不多远的山上砍柴,听到叫声及时赶来,喝止住了那只发怒逞凶的大灰狗。而大姐犹是惊魂未定,背负着我拼命地朝着山下奔跑,直到返回家中,才算定神,却是可惜了那几捆得之不易的草料。见到妈,大姐伤心地哭诉此事。可她从妈那儿得到的不是抚慰,而是对她中途逃学的大声呵斥。</p><p class="ql-block"> 大姐从此再也不曾去扯绊根子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十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姐和三姐不很团结,大概是由于年龄相近且又都较小的原因,她们常常吵架拌嘴。争吃争穿,水火不容。爹妈常常被她们闹得焦头烂额,心烦意乱。矛盾的解决,往往还是借助于爹妈公正的调解:双双罚跪,迫令认错。然而她们二者之间总是纷争不减,和平短暂。</p><p class="ql-block"> 争吵归争吵,姐妹还是姐妹。在家视如仇敌,岀门分外亲近。这也许就是血缘的凝聚力。</p><p class="ql-block">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妈指派二姐给在公路上锤石子的小哥送午饭。三姐闹着要同去,得到妈的应允,姐妹俩一同前往。</p><p class="ql-block"> 从家里到公路,其间约莫三四里路。姐妹俩哼着小曲,不慌不忙地在路上行走。</p><p class="ql-block"> 途经一小桥。小桥由三根并排的树木组成,宽不过两尺,长不过三米。桥下是一汪浅浅的溪水。姐妹俩一前一后走在桥上,看着桥下,都不免有些胆怯,互相告诫要小心。到底是走在前面的三姐年幼些,怕得厉害,行至桥的中段,腿脚一颤,“哎哟”一声趴在了桥上。走在后面的二姐一下子慌了神,失手将装在大瓷碗中的饭菜掉到了桥下。姐妹俩顿时傻了眼。这该如何是好呢?三姐吓得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饭菜落入溪水中,小哥的一餐中饭是吃不成了。可两手空空地回转,毕竟有惧于妈。二姐只好挽起裤脚,迂回到桥下,下水去打捞沉落的大瓷碗。却没想到,等待着她的只是些残渣碎片而已,几条小鱼在饭菜落水处进食,怡然自得。</p><p class="ql-block"> 姐妹俩畏畏缩缩地回到家中,规规矩矩地等着妈回来受罚。妈收工还家,听到她们的哭诉,那乞求可怜的样子,令妈只有叹息。妈无可奈何地指着二姐说:“你快满十岁的人了,连这点小事也不能帮好我的忙,真正让我白养了。”二姐不敢抬头,只知道哭,好像是承受了莫大的委屈,又似在后悔自己的无能。三姐在旁陪着落泪,她想自己实在是不该去,以致让二姐做了她的替罪羊。</p><p class="ql-block"> 小哥天晚了才扛着锤子回家,饿得连话都不想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十五</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妹妹出生后的第二年,正在读五年级的年仅13岁的大姐不得不休学一年,丢开书包课本,拾起尿布屎片,担负起照顾妹妹的重任。大姐当时的不情愿,是可想而知的。</p><p class="ql-block"> 大哥身单力薄,在队里做工太受人欺负。拼死拼活地和成人们干着同等的活路,得到的工分却只抵得上别人的一半,且经常遭受别人的冷眼和嘲讽。爹妈实在是替自己的儿子不服,可却毫无办法,最后只得托付远在二三十里外一个煤矿里做工的姑爹,将大哥也弄到那里去,在煤矿里开矿挖煤。邻里乡亲们都红了眼,说我的大哥幸运,竟然吃上了国家粮(在他们看来,除开种田是苦活,其余都是美差)。大哥每月劳累所得,都丝毫不留地上交给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十六</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七岁那年,小哥完成了初中学业,凭借成绩,他理当升入高中继续深造。然而,由于当时附近的几所高中都严卡入学年龄,规定年满十七周岁的初中生不得继续入高中学习(可能是为了生产劳动的需要)。小哥四处哀告无效,从此,他便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这一变故,是学习成绩一直优异对求学前景充满信心的小哥万万没有料到的。</p><p class="ql-block"> 一夜之间,小哥手中的笔杆子换作了锄头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十七</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偏僻贫瘠的环境,困苦艰辛的煎熬,使得爹妈再也难以继续在那个小山村维持九口之家的生活。他们下定决心要搬往异地他乡去。</p><p class="ql-block"> 就在爹急于寻找新的落脚处之时,一个大喜的消息传来,说是邻县某农场人少地多,计划通过各种途径从外地招进大批劳力,条件不限。爹听到这一消息,欣喜万分,当即同我的一个远房伯伯前往该农场打听虚实。</p><p class="ql-block"> 情况属实。该农场某办公室杨干事热情地接待了我爹,并表示愿意尽全力帮助办理迁移一事。爹吃了一剂定心丸,立刻回家做搬家的各种准备工作。</p><p class="ql-block"> 为了在即将前往居住的地方不被人小瞧,爹花费了历年来为了搬家苦苦积攒的绝大部分积蓄。一天之内请来木工、裁缝、篾匠、椅匠、漆匠等各色艺人,将各种日常必备用具及衣服置备齐全,一时间,忙忙碌碌,好不热闹。</p><p class="ql-block"> 1973年春的一天,我家搬迁,全村轰动。爹将一头重二百来斤的猪叫人宰了,还杀了几只下蛋的老母鸡,以此酬谢前来相送的亲朋邻里们。合家的器物装了满满一大卡车。</p><p class="ql-block"> 动身时,爹、大哥和二姐随着卡车一同先行,妈则带着小哥、大姐、三姐、我和妹妹搭乘客车前往。</p><p class="ql-block"> 何处是终点?那里景况又究竟如何?这些对于我这个幼小的孩童来说,本不在乎。我只觉得,由爹妈当家做主,把我们这些孩子从一个熟悉的地方带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是不大适合心愿的。</p><p class="ql-block"> 客车搭乘轮船由南往北渡过长江,驶上一个大大的码头停了下来。司机命令全体旅客一律下车,说终点站到了。这时,天已经全黑了。</p><p class="ql-block"> 下了客车,一家人全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黑暗之中,小哥接连不断地向路上的行人和路边的摊主问路。有的回答说:“不知道。”有的则回答:“远着呢,还隔二三十里路。”妈领着我们,按照别人指引的方向摸索着行进。妈和大姐交替抱着不到三岁的妹妹,小哥则背负着不满六岁的我。</p><p class="ql-block"> 通往目的地的那条路真长啊,九曲十八弯。我们一行六人就恰似六只蚂蚁在路上艰难地爬行。行一会儿,歇一会儿。路,好像是永无尽头一般!</p><p class="ql-block"> 约莫经过三四个小时的艰难跋涉,接近晚上十一点,我们终于到达了预定的目的地——一个黑暗之中辨不清方位和面貌的农场。</p><p class="ql-block"> 深夜里,那位曾与我爹接过头的杨干事接待了我们,赐予我们一桌可口的饭菜。那天的晚餐,我们吃得真香、真饱。有一碗爆炒的田螺肉,其味道之鲜美,我至今犹未忘怀。</p><p class="ql-block"> 次日一早,还是由杨干事领着,我们到了即将安家落户的南桥大队。大队领导把我们引到一排青砖红瓦的公房前。在这里,我们又见到了分别一天的爹、大哥和二姐。卡车拉来的家具器物正由当地的几个人帮着搬进公房的右侧倒数第二间房里。 </p><p class="ql-block"> 卡车四周,围满了不少该队的原有居民。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对于我们那些从车上卸下的家具器物惊羡不已。有的说:“看那椅子,起码都有十五六把。”有的说:“嘿,看那柜子,至少装得下三四百斤米。”有的甚至感叹:“光粮食就有一千多斤,衣服也穿得崭新,这样的人家搬到这里来为了么事?”</p><p class="ql-block"> 奇怪了,象我们这样的贫困之家,新来乍到,竟被人当作了富豪。爹妈心里开始怀疑:难道这里竟还不如老家?</p><p class="ql-block"> 住是住下了,爹妈都急于想去查访这里的生产及生活情况。</p><p class="ql-block"> 时值初春,屋外面尚刮着刺骨的寒风。爹和妈前后走在狭窄的田埂上,眼望着田野里生长着的稀稀拉拉无精打采的小麦和零零星星半死不活的油菜,更见队里两长排高矮不齐新旧不一的土砖茅屋,心里不禁阵阵发凉:天啦,这哪里是自己所渴盼已久的赖以养家的乐土呢?</p><p class="ql-block"> 绕队一圈,回到家中,妈不停地埋怨爹,说是爹事先没有过细了解,直到现在才知道这里的情况如此之差。爹也只能一味地解释说:“事先只忙于办理迁移手续,只想到这里有田种,哪里想到还有比我们老家那块位置还差的地方呢?”妈不再言语。因为单是为了搬家到此,爹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而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也是谁都不情愿的啊。</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又有几户别处的居民陆续搬家至此,他们新来乍到,心中萌发的感觉大概也无别于我家。其中有两户刚刚在这里落脚,过了一天就调转车头往回跑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家九口,却是从此定居在这里了。用爹的话说:“要么不来,既然来了,我们就不准备往回走。”言下之意,斩钉截铁,毫无余地。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十八</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新到的地方着实不遂人愿。这里原本是某劳改农场的一个分场,两年前上级决定撤消这个分场,将全体犯人迁移到别的地方去。于是偌大一块地盘便闲置下来,无人耕耘生产。县领导针对这一情况,决定在此兴建一个县办农场,规模定为三千人,下设五个大队。县里下定决心后,便开始向此地派遣干部,输入户口。由于劳动力需求太多,本县无法凑齐,便只得从外地大量招收进来。农场领导经过几年的努力,还远远没有达到预定的目的。原因很简单:这地方太穷。几十年前这里是一片蒿草丛生、莲藕遍布的湖区,凭着劳改犯们的拼命开垦,湖地变成了可耕之田。但由于成田不久,土地贫瘠,再加上劳改犯们搬走之后又闲置了一两年,到处长满了杂草。要想种出庄稼来,那非得再来一次开荒不可。在这样的条件下,企望获取很大的收成,那是许多人想都未曾想过的。已在此定居的居民们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愿望,那就是不被饿死。</p><p class="ql-block"> 眼看着比自己早些时侯移民到这里的人们缺衣少食的凄苦情景,妈不免时常预测自己一大家人日后的命运,暗地里不知偷偷地叹过多少气,流过多少伤心的泪。</p><p class="ql-block"> 农场和别处一样,吃着传统的“大锅饭”。这里实行严格的分配制度,每个劳动力每月分给大米三十五斤,非劳动力则按照年龄的大小分发几斤到二十一斤大米之间。此外,队里还根据各个社员的基础工分以及每月的出勤率在月底给予社员一点微薄的工资,以备油盐洗涤等日常之需。当然,毕竟有限的可怜的劳动报酬是怎么也满足不了社员们养家糊口的生活需要的。</p><p class="ql-block"> 才到这里不到一月,搬家带来的千余斤粮食就被邻里借去过半了。 </p><p class="ql-block"> 我们房屋前面的一棵大树上,悬挂着一个生锈的铁犁板。它的作用,相当于一个军队的铜号或一所学校的铃铛。</p><p class="ql-block"> 每天早晨,当有的人尚在甜梦中酣睡未醒的时侯,从这个铁犁板上就已经传出震及几里远的“当当”声响,紧张而有节奏。人们习惯地称之为“打出工铃”。</p><p class="ql-block"> 听见敲铃,人们起床的,没起床的,洗过脸的,没洗脸的,都慌慌忙忙,急急行动。不一会儿,队里的全部劳力都聚集在我家门前的一个很大的水泥禾场上,然后在书记和队长的带领下列队走向田间。</p><p class="ql-block"> 田间的活路其实很清闲,往往是一大群人挤在一处,干着同样的活路,你言我语,说说笑笑,热闹得很。至于劳动之效率,自然低下无疑。书记、队长和记工员等似乎只是关心一下每人出勤与否。</p><p class="ql-block"> 来到该场已近一年。</p><p class="ql-block"> 春节的前几天,队里进行年终结算,以决定每户人家一年来最后的收支情况,人称“分红”。结算的结果,我们一家倒欠队里一百多元。其原因无非是平时为了购买日常所需预借了公家的钱款而无力偿还。</p><p class="ql-block"> 搬家到此的头一年,我们家里负担着四个学生:大姐、二姐、三姐、我。虽说学费便宜,但毕竟是吃闲饭的人多,挣工分的人少。</p><p class="ql-block"> 大姐勉强读到了小学毕业,因为家里实在负担太重,她也不得不辍学帮助爹妈撑起这个大家庭。她起初的基础工分是四分。不久,三姐也休学在家,忙于协助妈烧火做饭、洗衣裳,并照看妹妹。过了一年以后,才重新返回学校,和我同班念三年级。</p><p class="ql-block"> 尽管如此,到了第二年的年终,家里仍旧超支一百多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十九</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家庭困难日重,所面临的大事却日益增多。头等的一件大事,就是要建造起自己的房子。一家九口,拥挤在一间狭小的公房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建房问题迫在眉睫。其次就是大哥的婚事。大哥业已年过二十,按照农村的风俗,男子到了二十岁左右,是必定要完了婚事的。而这些都需要钱。</p><p class="ql-block"> 做屋的木料是早已在老家就预备好了的,差的只是砖瓦。爹东扯西拉,四处活动,总算借钱买回了几十卷油毛毡,以此代瓦。砖呢?穷人自有办法。爹用牛拉着石磙,在队里指定的一块空地里转了一天,将土压紧,然后请来先后搬来的几位本家和老乡邻,凭靠着特制的工具——弯锹,在修理平整的空田里挥洒了几天的汗水,硬是以蛮力换取了上万块宽长肥厚的土砖。 </p><p class="ql-block"> 湿漉漉的土砖堆放在地里曝晒了几十天,看着干了,一家人便都忙于建造自己的新屋。</p><p class="ql-block"> 新屋的建造,仍是由几位本家和极相好的邻里帮忙。房屋上梁之时,为了郑重其事(因为破土建屋乃是农村的特等大事),勒紧裤带的爹还是买来了一挂大鞭,凌空燃放,希望这震耳的“噼啪”之声能给处在困境之中的自己一大家子带来兴旺和昌盛。 </p><p class="ql-block"> 房屋建起了,没有盖瓦,更没有华丽的装修。几十卷黝黑的油毛毡绷紧在屋顶上,与四壁的土砖相映,使新居的形式显得过于简陋。然而我们一家老小还是欢天喜地地搬了进去,并且一住就是十多年。</p><p class="ql-block"> 房子的问题解决了,大哥的婚事于是被提到最为头等的位置上来。</p><p class="ql-block"> 大哥为人忠厚,心灵手巧,除了会挥锹使锄,他还有几门得意的手艺:开手扶拖拉机、编竹器和做木工。不论是什么手艺、活路,他只需一留心,很快便能模仿着做,渐而成为能手。他特别擅长编斗笠——首先伐来竹子,用砍刀将竹子破开,用篾刀将竹子裁成一条条细细的薄片,然后精心编织成圆圆的斗笠。他用红黄蓝绿的彩纸剪成花鸟或者五角星的图案,镶嵌入斗笠的里里外外,然后用薄膜将剪纸覆盖。完工后的斗笠不但是可以御风挡雨遮蔽烈日的器具,而且还是赏心悦目的难得的工艺品,简直是人见人爱,令人钦羡不已。大哥还有几种高雅的爱好:吹笛子、吹口琴和拉二胡。笛子是他自己亲手制作的。口琴和二胡是他积攒私房钱买的,格外珍惜。他的口琴平常用一条花条纹手绢层层包裹着,放于抽屉的最里面。二胡不用时总是挂在墙上很高的位置。他能用这几种乐器演奏岀当时几乎所有流行的革命歌曲,比如《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的金山上》等等等等。我至今犹不明白,未曾受过音乐训练的大哥不知是如何无师自通的。由于大哥的多才多艺,因而倍受年青姑娘们的青睐,上门为他提亲者很多。最后,还是大哥亲自出马,凭着自己灵慧的目光相中了一位。真可谓一锤定音,不多久,便托了媒人订了婚约,相互“考验”的时间不到一年。</p><p class="ql-block"> 大嫂勤劳朴实,心地善良,和我们从同一地方搬迁而来,家境与我家一样,也很清寒,相比起来,可谓门当户对,因而她家也没有对我的爹妈提出多少苛刻的条件和要求。本着一切从简的原则,大哥的婚礼便以极其简朴的规格举行了。</p><p class="ql-block"> 当时家中着实生计维艰,谁不愿为自己的长子倾尽所有操办婚烟大事呢?无奈囊中匮乏,爹妈也只得如是而已。</p><p class="ql-block"> 记得大哥结婚时置办的最奢侈的一件家具就是一张大床。那是从二十里外请来的一个老木匠,他是赶着牛车载着工具过来的。我家不但要负责老木匠的一日三餐,还得负责给他放牛。那段时间,我放学后的首要任务就是放牧那头毛色青黑的大牯牛。老木匠有一绝活,就是在床的横竖栏板上雕龙画凤,活灵活现。他还做了一张餐桌、一套五屉柜、一套挂衣柜和一个梳妆台。另有十把椅子是请与我家从同一地方移民过来的一个专业椅匠做的。</p><p class="ql-block"> 还记得大哥结婚之前,曾自作主张花了上十元钱买了一件灰色的涤卡上装,做为新婚的礼服,回到家中被爹看见,即遭到一顿狠骂,骂他“不惜钱财”。大哥对此忍气吞声,不敢还口。要知道,当时的十元钱,比之现在的一百两百,也显得更为珍贵难得啊!爹骂过之后,亦觉似有错怪,不免又心生悔意。</p><p class="ql-block"> 大哥的婚礼进行得极为隐秘。因为当时正推行晚婚。男子须达到二十五岁,女子达到二十三岁方可结婚,而大哥还只有二十二岁,大嫂只有二十一岁。故婚礼不敢大肆宣扬,唯恐农场领导知晓。大哥的婚礼日期就连许多至亲好友也未告知。不过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大哥的婚礼不知怎么还是被农场领导得知了。正当大哥、大嫂被人簇拥着准备拜堂时,由一位农场领导带队的一大帮人呼啸着冲进屋来,大叫着“不许结婚”等话语,将大哥拽出屋去。庄重而又简朴的婚礼就这样戛然中止了。</p><p class="ql-block"> 大哥被强迫劳动改造了三天,才被放回家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二十</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哥起初在大队里干得不错。新来乍到,就凭着他的堂堂相貌、魁梧身材以及压倒众人的口才被队领导赏识,挂了一个民兵排长的头衔。不久,他便晋升为连长。</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民兵工作开展得十分火热,诸如队列训练、打靶、夜巡放哨、生产突击队等等,从未间断过。小哥经常地集合民兵,传达上级精神,或是进行口号及动作考核,无非是些“提高警惕,防火防特”、“全民皆兵”等老口号和“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向左转”、“齐步走”、“正步走”、“匍匐前进”之类的老动作。他还举办夜校,借以提高民兵们的科学文化素质。他常常熬夜阅读《人民日报》《红旗》《解放军报》《中国青年报》《湖北日报》《辽宁青年》《中原民兵》等报刊杂志,并边阅读边用红铅笔划重点,以便于向民兵们传达最新形势与中央精神。他还经常主办墙报、黑板报,写些诗词之类的文章和标语口号。小哥虽仅初中毕业,但文思敏捷。他写过很多诗词,我至今犹记得他不假思索即兴创作一挥而就的一首《十六字令》:看,南桥人民齐奋战。学大寨,上下同心干!(虽然因小哥所受教育的局限,该作不符合词牌的平仄,但却声韵铿锵,气势磅礴,朗朗上口,令我过目不忘,铭记心底。我对诗词的特别爱好就是受了小哥的影响。当时小小年纪的我,就斗胆写了几首打油诗,小哥将之应用在大队的墙报上,因此我还被队里人称为“小才子”)小哥尤其擅长将光滑的蜡纸平铺并固定在特制的印有小方格的钢板上,用真正的钢笔(笔尖是纤细的钢针)在蜡纸上一笔一划地照着上级发给他的学习资料细心雕刻岀一个个字,一段段话,一篇篇文章,一份份资料,有时连续雕刻几张甚至十几张蜡纸。然后将刻好的蜡纸依照顺序装在手摇油印机上(一次只能印一张),涂好油墨,油印机下方根据印数铺好一叠白纸,摇动油印机,一张张的学习资料就这样源源不断地印刷岀来。印岀来的资料字体相当漂亮,标准的仿宋体,一笔不苟。我因好奇心的驱使,常常在旁边看到深夜(由于家中床位有限,我同小哥挤一张床,共一个房间)。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央求小哥帮他刻上几个字。但因为这是个要求很高的技术活,下笔轻了刻不透,下笔重了又会将蜡纸刻破,前功尽弃,更何况我的字体歪歪斜斜的不成模样。小哥断然取消了我的刻版权,只允许我在旁边帮助他将印好的一叠叠资料分拣整理,用钉书机装订成册。有时一忙就到凌晨,小哥的手上、脸上都是黑乎乎的,神似舞台上化妆后的戏子。小哥所得的实惠只有一样,就是几乎可以不参与队里的生产劳动,整天不是开会便是摆弄枪支(当时小哥的房里摆放有几把手枪、几支步枪、一把冲锋枪、一挺轻机枪,甚至还有一挺老掉牙的重机枪)、军号,或是被召到场里或县里学习。他过得比队里其他的同龄人悠闲、舒服得多。</p><p class="ql-block"> 小哥本是一个上进心和自信心都很强的青年,且具有相当的才气。如果是出生在城市或者富贵人家,他必定能成就一番为人钦羡的事业,被许多人敬重和推崇。然而现实最能够改变人的命运。由于出生在穷乡僻壤,他竭尽全力也不能接受别人能够轻易接受的高等教育,在正该钻研学问的时候却被无情地拒绝在了校门之外。尽管如此,他并不灰心,仍旧坚持自学,但苦于用武之地太小,自身的抱负不能尽情地舒展,因而变得苦闷、消沉,常常借凭诗词、文章以自遣,抒发被束缚的才华。慢慢地,他的那份上进之心也就日渐淡了下去。继民兵连长之后,他虽曾连任团支部书记、大队长、农场特派工作组组员等职,但一直不为重用,遭人排挤,这使他很是伤心,脾气也因此变得暴躁、不近人情起来,浑如儿时的倔强性格。</p><p class="ql-block"> 由于工作上的不顺心,小哥常常与人争吵。争吵不下,转而斗殴。其时,队里暗中主要有两大帮派:一是与我们从同一个地方搬迁而来的“山里帮”,一是从本县某一个公社迁移而来的“平原帮”。这两派人中,后者居多,人多势众,因而在气势上可以压倒前者。每逢打架斗殴之时,这种优劣态势便可显而易见。小哥只要动手,总会吃亏,对方常常不是三人围打,便是两人夹攻。小哥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难敌一个“众”字。</p><p class="ql-block"> 小哥与人斗殴,不只苦了他自己,最怄气的还有妈。可怜妈即便是坐在家里,也免不了要承受别人狠毒的污言秽语。不得已时还得要去和小哥的对手们争吵拌嘴。多少次声嘶力竭,眼泪都为之而流干了。有一次,小哥和对手在扭打中相抱着跌进了淤泥沟;更有一次,小哥与别人扭打在一起,爹在一旁极力劝解,背上却挨了另一个人重重的一扁担……</p><p class="ql-block"> 小哥对于这种穷困落后且又充满残酷斗争的生活失去了信心。他看不到一丝的希望,他甚至想到了去走绝路。直到二嫂的出现,才令小哥重新树立了生活的信心。</p><p class="ql-block"> 二嫂是随她舅舅一家从四川移民过来的。她舅舅在省城公路部门担任工程师,常年在施工现场。二嫂帮助舅妈照顾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还需下地干农活。由于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二嫂是当之无愧的队花,一时追求者众,小哥亦是其中之一。在激烈的竞争中,小哥凭借着自身的颜值与才华,在教二嫂读书写字的过程中俘获了二嫂的芳心,终于击败了众多的竞争对手,赢得美人归。婚后两人特别的恩爱。记得二嫂生下头一个女儿,为了给她催奶,忙碌了一天的小哥傍晚带着我,肩扛推网(一种捕鱼器具,在一根长竹竿的前端绑上一个三角形的支架,支架下方系着鱼网),前往地名叫“两河东”的一条沟渠里去捕鱼。到达目的地时天已全黑,我左手提着篾篓,右手打着手电筒,照着沟渠。小哥则一次又一次地将推网放入沟渠,挨着渠底向前推进,直至对岸,然后将推网用力抬高,两手顺着竹竿收网。每逢收网,我便在手电筒的照耀下仔细搜索网中的猎物。忙乎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捕获了大大小小的鲫鱼、鲩鱼、黄牯鱼等几十条。“够了,够了。收获大大的!特别是鲫鱼好,最催奶了!”小哥心满意足地宣布收兵。在返回的路上,经过一个乱坟岗。正值酷暑季节,坟堆间突然跳跃着一簇簇蓝色的火焰,明明灭灭,忽左忽右,吓得我魂飞魄散,汗毛直竖,急忙躲到小哥的背后,大叫“鬼火,鬼火!”小哥用手臂将我箍住,连叫“没事,没事!别怕,别怕!”并向我解释这是“磷火”,是埋在地下的尸体腐烂后,发生化学反应。尸体里的磷由固体状态转化为气体状态,随着坟堆上的裂缝跑出来。由于含磷的气体燃点很低,它在夏季的高温下与空气接触便会自行燃烧起来,“磷火”就是这样形成的。虽说听了小哥的一番科学解释,但是一想到这随风游移的火焰是从坟墓中窜出,我的恐惧心理还是未能完全消失,于是高声唱起《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为自己壮胆。小哥听着哈哈地笑个不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二十一</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农村,大凡兄弟姐妹众多的家庭,作为大哥和大姐,无疑是受苦最多的。大哥十三岁参加生产劳动,大姐也是不满十六岁就下学开始挣工分。</p><p class="ql-block"> 大姐由于年幼时多病,虽说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但身体却一直不怎么强健,直至成年,个子仍旧长得单薄矮小,因而在队里出工时,也不免备受欺凌、奚落。与众人一块田里插秧、割谷,只要是稍稍落于人后,总会招致一些人的冷眼和讥讽。其实,那时的人们即使绝顶能干,一天到晚又何尝做出了多少事呢?地里的收成是一年差似一年,人均的收入还抵不上现在的一个零头。贫穷、愚昧的人们往往就是这样,有时那怕是即将同时遭受灭顶之灾,也非要寻找机会将别人踩在脚下,以示自己高人一等。超极限的体力劳动和超忍耐的精神负荷在那普天同难的岁月里曾一度压得大姐连气都喘不过来。真难想象,自身抵抗力本来那么低下的大姐,在那段苦不堪言的年代里究竟是怎么挺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这作为许多人常常提及的口头禅,在现在的年代里,往往被视作胸无大志、玩世不恭的象征。其实,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衣、食、住、行,作为人的最基本的生活需要,有谁能够说可以抛开这几个字去干一番伟业,去成就一番功名呢?尤其是当整个杜会的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人们连最起码的生存都无法维持,自身的性命都难以保住的时侯,这吃、穿二字对于人的重要性就愈加明显和突出了。</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伙食开得不好,自不必说。常言道:吃喝在肚人不见,衣着在外显精神。大姐到了十六七岁,正是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时侯。虽说当时她的同龄人都没有穿着什么耀眼的服装,然而由于我们家兄弟姐妹众多,大姐在穿着方面也就更比别人差上一截。一件衣服不是穿得实在穿不出门的时侯,是不会轻易舍弃更新的。要想得到一件新的像样的衣服,那非得妈主动提岀不可。因为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对于“节俭”二字是看得比什么都要珍贵的。即使是大姐穿得不要了的衣服,也不会一扔了之,而是稍加改动后,往下传递到二姐、三姐甚至是妹妹的手中。</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大姐那时没有穿过什么较好的衣服的话,那么二姐和三姐相比之下,更是不待细说了。她们常常是嘟噜着嘴,不愿接受大姐穿过的旧衣裳,可自己又弄不来钱换新的,只得时时埋怨、牢骚而已。</p><p class="ql-block"> 姐妹之中,只有二姐念书最多。高中读了一年,才辍学务农。因而她的见识略高,对于贫穷、落后现状的不满也就愈为强烈。当她意识到自己拼死拼活地苦做蛮干,到头来还是食仅果腹、衣仅蔽体,她干活时便不那么卖劲,家中的一应杂事更不愿去做。为家务杂事,二姐同三姐不知拌过多少嘴。</p><p class="ql-block"> 三姐小小年纪,那时已俨然是家中之主。一切家中的事务,诸如做饭、扫地、养猪、喂鸡、洗衣、带娃,皆是由她主管,可谓劳苦功高,因而最受爹妈的喜爱。三姐不仅自己干得带劲,有时做不过来,她便指使大姐、二姐和我去做。偏偏我们这几个对于家务琐事都不那么愿做,故口角之事经常发生。而争辩的结果,都往往还是我们不情不愿地服从三姐的安排。因为三姐的背后,有爹妈给她撑腰,我们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p><p class="ql-block"> 二姐禀性固执,且有着不小的胆量。凭着这一点,她曾获得过大姐和三姐所不能得到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队里一位大妈给自己的女儿买了一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衫。由于大小不适,那位大妈很是懊悔,不知该如何处理它。恰巧二姐在场,那位大妈看出二姐对此件衬衫颇有爱慕之心,于是对她加以诱惑,说是愿意折价一元卖给她。二姐当然十分愿意,然而空口办不成事,手中没钱,不敢答应。大妈便提出先把衣服给二姐穿着,待以后有钱了再给不迟。二姐当时欣喜非常,立即拿着衬衫回家去告诉妈。妈听了此事,十分地不同意,逼着二姐非要将衬衫还回去。二姐执意不肯,好不容易到手的宝贝岂肯轻易放弃?最后,妈被二姐纠缠得没办法,只得数落一通二姐“不省事”、“不知艰难辛苦”,衣服最终还是归二姐所有了。现在的一件廉价的确良衬衫,对于当时的落后农村,却真算得上是上等的时装了。二姐兴奋得不知怎样才好,穿上它就不舍得再脱下,直将大姐与三姐羡慕嫉妒到眼中冒岀火来。</p><p class="ql-block"> 关于二姐,还有一件记忆很深刻的事,发生在她刚上高中的那一年。队里周末组织学生到田里采摘棉花,论秤称每斤一分钱。二姐带着三姐和我采摘了两天,共计四百多斤,得钱四元多。她兴高采烈地到商场去买了一支“英雄”牌钢笔,剩下的一点钱平分给三姐和我。有一天晚上放学回家,三姐在灶台前炒菜、煮饭,二姐坐在柴草坑沿上一边往灶里塞柴草,一边摆弄着她心爱的崭新钢笔,却不慎将笔尖弄掉了,不知跑到哪里,遍寻不见,直急得眼泪都落了下来。爹妈闻讯,一面埋怨二姐,一面心疼不已,都帮忙一起打着手电筒寻找。在灶口地面没有找到,爹将柴草坑里的柴草一边抖动一边转移到空地,然后找来一个大孔筛子将柴草坑里剩余的残渣碎末仔细地筛了一遍,再将筛下的部分用一个大簸箕簸了又簸,一旁围观的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簸箕,终于等到了奇迹的岀现——一枚闪闪发亮的“英雄”牌钢笔尖现身了!失而复得,二姐喜极而泣。</p><p class="ql-block"> 二姐还曾带我到附近人民公社的湖区去挖藕、捡莲子、采毛蜡烛(一种药材,可止血化瘀、消肿止痛。用手将之掰散晒干后还能填充枕头,又香又软,有助于睡眠)。在四姐妹当中,二姐最有商业头脑,很适合做生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二十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年仅16岁的三姐突然不去上学。没有多少人知晓其间的缘故。她的这一举动,使得老师不解、父母吃惊:好端端的一个优等学生,怎么会如此轻率地对待自己的学业?个中原由,我最明白:三姐退学,出于自愿,更出于被迫。</p><p class="ql-block"> 三姐八岁才发蒙,只比我早一年进入学校,二年级读完后,又休学在家做了一年家务,并照顾妹妹。所以从三年级开始,一直和我同班学习。</p><p class="ql-block"> 三姐天赋不凡,具有极强的理解和记忆能力。因而自读书起,她的数学和语文两门功课都不错,在班上一直占据前列。因此她颇受同学们的钦佩与羡慕。</p><p class="ql-block"> 三姐勤快能干,素爱洁净。每天早上她总是起床很早,洗完一大脚盆衣服,然后打扫几间房子的卫生。往往是她忙了一个多小时后我才从床上懒洋洋地爬起来。一家人吃过早饭,碗筷一丢,各干各的事情去了,只有三姐忙着收拾桌面,洗碗刷锅。直待把这些事都做完了,她才拾起书包匆匆赶到学校,十有八九她都是迟到者,因此她受到老师的不少批评。不过由于她成绩很好,老师们从来都不曾对她过于责备 。</p><p class="ql-block"> 我发蒙读书很早,刚迈进学校门槛时,仅五岁多,因而我从小学读到高中,几乎一直是班上年龄最小者。加上身体发育迟缓,直到高中毕业,又几乎一直是班上个头最矮者。这些特殊的原因,使我在求学的道路上备受艰辛,吃遍了其他许多人所不曾吃过的苦头。</p><p class="ql-block"> 最开始我是在老家大队办的小学里报名读一年级。对那所学校,我的印象并不多,但记得书桌是用土砖垒起来的,坐的椅子是从家里带去的,讲台也是土砖垒的,黑板是请队里的木匠做的,表面凹凸不平,油漆都掉了几处。班主任是教过我的兄姊们的向老师。我还依稀记得班上有一个叫广成的同学,与我同一个家族,年龄比我大,可按辈份却要称呼我为“幺佬佬”。他每次这样叫我,都会引起别的同学竞相答应,并回答他“孙娃儿乖!”经常把他气哭。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右手长有六个指头的同学,与我共用一张土砖书桌,坐在我左边。上学第一天他就在桌面中间用书本比着划了一条竖线,我的左臂一不注意越过中线,他就用那只长有六个指头的右手狠狠地敲打我一下,我忍不住痛“哎哟”一声大叫,都会引起老师的注意,点名批评我。这样的次数多了,我也会反抗,于是从课堂上打闹到课堂外,到后来简直水火不容。在那所小学仅仅读了一年级上学期,就因搬家而中断。记忆中很深刻的是搬家那一天向老师来给我们送行,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肩膀,嘱咐我“一定要听爹妈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似乎还给了我一颗糖吃。</p><p class="ql-block"> 搬家到农场后,因为过了春节开学时我还未满六岁,远远达不到七岁发蒙的标准,于是在家玩了半年。直至1973年下半年,爹到处找人说好话,好不容易将六岁半的我硬塞进了本队的小学,重新从一年级读起。</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学校里,似乎全然没有现在的同学之间团结互助的友爱气氛,有的只是倚大欺小、恃强凌弱、争吵打闹的呛人空气。大概是生物界所谓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原理对学生们潜移默化的作用吧,象我这般身材瘦矮的弱者,只要稍有不慎,甚至毫无过错,都不免时而承受巴掌与飞腿的袭击,哭鼻子流涕,乃寻常之事;即使受点轻伤,也绝非什么稀奇。</p><p class="ql-block"> 三姐自从与我成为同班同学,对我爱护得特别厉害。每逢他人寻我吵架动手,她总是上前好言劝解,将我拉远。有时劝解不顶事,别人出手打我,她便不顾一切地护卫着我,替我承受来自别人的拳打脚踢。</p><p class="ql-block"> 读初一时,有一次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男同学闲得无聊,下课时在教室里用自制的弹弓包裹着一截粉笔将我的额头射了一下。我平白无故地遭此打击,心中不服,怒骂一句。他当即跑过来给了我几拳,我便和他扭打在一起。三姐见此情景,急忙上前紧紧扯住那个家伙,我立即趁机狠踹了那家伙几脚。那家伙见势不妙,脱身逃出教室,在外面捡了一块半截的砖头,转身奔进教室。我一见吓坏了,赶紧溜得老远。那家伙举着砖头随着三姐围着教室外追了几圈,最后经老师大声喝止,方告罢休。三姐魂都快为之吓掉了。 </p><p class="ql-block"> 像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身受攻击,三姐渐渐地对学校生活感到畏惧,甚而生出厌烦感,原先对于书本的那份热爱日益冷淡下来,变得情绪低沉,郁郁寡欢。</p><p class="ql-block"> 那时,农村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初步开始实施。我们队里也放出风来,说是将要按照劳动力分拨田亩。此风一吹,凡属那些在外经商的,在校读书的,无论老少人等皆争相回到家中,以作为分田的人头凭据。我们班上的几个十五六岁的同学也就被这无形的磁场拉出了学校,回家等着分田到户当农民。</p><p class="ql-block"> 爹妈鉴于以往几个大点的子女被迫退学后时常表现出来的不满情绪,再也不忍心将三姐强行召回家中。况且三姐最令爹妈喜欢,学习成绩亦不落人后。爹妈的心愿是让她多读一点书,至少待她高中毕业后再让她回来参加队里劳动。</p><p class="ql-block"> 三姐眼看着昔日成群结队相伴上学的伙伴们一个个相继退学,不免渐渐地感到孤立。加上教室里成天闹得乌烟瘴气,打骂成风,若想静下心来多学点知识,已然不大可能。在这种情形之下,三姐不得不忍痛割爱,被迫自愿地放弃了自己宝贵的学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二十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熟悉我家庭情况的人都对我说:你是你们大家庭里最幸福的人。这一点,我毫不否认。人们的说法,是将我同家里其他的人比较而言。我连续不间断地上了近十五年的学,过了二十岁还未毕业。仅这一点,在农村里便被人视作天大的福份。爹妈苦苦地支撑着我读书,竭尽所有,期盼我能读出点名堂来,将来也能像别人家里有用的孩子那样给自己撑撑门面、增增声誉,上无愧于列祖列宗,下无怍乎子孙后代。怎奈我天生愚钝且野性十足,虽在学校里呆了十几年,到底还是有负于爹妈的厚望。然每忆起那悠悠的寒窗生涯,我不免都要身不由己地寒颤几下。那可真称得上是“寒窗苦读”啊!所以我想说:“幸福”本是两个镀上金边的字眼,然人们所用来称羡我的“幸福”却曾被一层酸楚的外壳所包围,一度黯淡过它不少的本色。</p><p class="ql-block"> 我在南桥大队的小学上到三年级,然后到相邻的东风大队小学继续读四到五年级。那里的教学环境似乎比我的老家的小学还要差上一截:数间名副其实的牛棚,棚里棚外常常都会有几大堆牛屎供人观赏,几大泡牛尿薰人眼鼻;不同年级的学生坐于同一个教室里受教,各取所需;几块虫蛀过的杨柳木料拼凑成的黑板;教室的四面都处于农田的包围之中,社员们喧嚣的吵闹之声尽可入耳,与老师们苦口婆心的说教相杂成趣,不时地分散着我们懵懂儿童的注意力。学校离我家三四里之遥。晴天尚且好说,成群结队的孩子们一路上嘻笑打闹,不知不觉也就到了。若遇雨天,那可就得遭上点罪。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一路上溜溜滑滑,摔摔跌跌,弄得个满身满脸都是泥的,此乃常事。最令人望而生畏的还是上学途中的几道天险:由于用水泥制造的涵洞价值昂贵,人们便因陋就简挖断路面制成排水道。这些悬崖峭壁似的堑沟在雨天里便成了阻断我们从家里到学校路途的封锁线。有的同学被这些”天险”的气势所骇倒,雨天也就干脆成了他们自己设定的假日。唯有那些胆大的“勇士”们,才敢于一步一探地先下后上,迂回盘旋地通过这一道道的“封锁线”。</p><p class="ql-block"> 当今的中国青年,大凡年龄在25——30岁之间的,大都感叹过自己生不逢时。这无非是针对“文化大革命”这一空前绝后的历史大事件而言。我“有幸”赶上并参与过这一事件。正当”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拉开不久,我便自母腹中呱呱着地,睁眼静观。待我学业伊始,“文化大革命”虽已进入尾声,我也算感受到了一点“革命”的氛围。</p><p class="ql-block"> 小学期间,我曾经历过一段热闹且富趣味性的生活。而今但一忆及,仍觉回味无穷。那时哪里是在念书求学呢?多数时间分明是在参加“社会实践”——用一句上纲上线的话来说,就是在“半工半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p><p class="ql-block"> 当时的学校,学习成绩固然重要,可那时更能评定一个人好坏的标准却是另外四个镶金嵌银的字眼——“政冶表现”。这一点连我们小小孩童的心里都极为清楚。我们的学校,当时的各级主管部门似乎都无权管辖,而能够支配我们行动的却是周围的几个生产队领导。</p><p class="ql-block"> 正当我们捧着书本在教室里大声诵读,正当老师兢兢业业地在向我们传道解惑,常常便会有生产队某某领导干部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前。他只需与在场的老师短短地交待几句,我们便会兴高采烈地一窝蜂地跑出学校,被人带到庄稼地里去“支农”、“抢收”。</p><p class="ql-block"> 无论农活是多么的繁重,烈日是多么的狠毒,我们争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心情依然兴奋。几十百把人在一大片田地里你追我赶,开展劳动竞赛,岂不比在“斗室”、“牛棚”里被人禁锢着去死记硬背课文公式要好玩得多?农村的天地真是广阔。</p><p class="ql-block"> 栽秧、割谷、捉虫、拔草、施肥料、采棉花、收麦子、播蚕豆……样样活路都曾成为我们的拿手好戏,虽然我们的学业也曾为此而一度荒废。</p><p class="ql-block"> 为生产队做事,我们乐意。这不仅仅是因为好玩,而且也由于我们因此可以得到不少实惠:当劳动完毕,生产队里便会派专人送来茶水、瓜果,甚至用萝筐、篮子挑来一些馒头、锅块或者油条、油饼一类的食物,有时还特意为我们安置饭菜,并分发炒蚕豆、炒花生、炒瓜子之类的东西。如此美差,何乐而不为?我现在开始怀疑当时生产队做的是不是赔本的“生意”。我们这些小娃子能为他们做上多少事呢?况且这些事并非没有我们帮忙生产队就干不完。有的时候我们这帮人在田地里乱闯乱撞、嬉笑打闹,而生产队的领导和社员们却三三两两地散坐在田埂上笑嘻嘻地当“评委”、做“指挥”,还要专门安排几个人负责我们的伙食供应。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劳动人民要知识化,知识分子要劳动化。”</p><p class="ql-block"> 经常参加生产劳动虽然耽搁了不少学习的时间,但当时的我们是觉得特别快乐的。尤其是偶尔的有偿劳动,如到稻田里捉稻苞虫,一分钱一条;到棉田里采棉花,一分钱一斤;有时在地里劳动半天,每人可分到几个西瓜或是甜瓜、八方瓜等等,更令我们向往,格外有成就感。</p><p class="ql-block"> 不过快乐归快乐,还是有些令人恐怖的回忆至今难忘。比如在水田栽秧或扯草时经常被蚂蝗叮咬,那种钻心之痛,真的用语言难以形容。用手将蚂蝗使劲揪下,顿时鲜血直流,不忍直视。有时上岸后发现两条腿上同时叮上几条蚂蝗,直骇得哇哇大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所以我们对蚂蝗恨之入骨,有时带回家用刀将它剁成几段,被剁成几段的蚂蝗仍然蠕动不止,直至最后将它们扔到灶里烧成灰烬,方解心头之恨!后来又有人发明了一种酷刑——用小树枝从蚂蝗的一端穿进去,将它的整个身段慢慢地翻转过来,套在树枝上,放在炎日下烤晒,最后嗜血肥硕的蚂蝗变成了焦枯瘪瘦的蚂蝗干!另外,有时打着赤脚在水田里干活,不慎踩到螺丝壳或是蚌壳,受伤流血是难免的。有几次甚至差点被蛇咬伤!在旱地里干活,即使是穿着胶鞋或布鞋,鞋底也有时被秸秆之类的戳穿,伤及脚底。最危险的一次是在田里收割黄豆时,一个同学在与我嬉戏的过程中,用力推了我一掌,我站立不稳,脸面朝下摔倒,顿觉右眼一阵巨痛,用手一摸,满手鲜血,吓得拼命地大叫,惊动了负责带我们干活的社员,急忙将我背着送往医院,并派人通知我的家人。农场医院的医生乍见我也吓了一跳,以为我的右眼被黄豆秸秆戳瞎了。伤口清洗完毕,医生才长吁一口气,惊叹道:“哎呀,好险啊!如果伤口再向上一毫米,这只眼睛就保不住了!”原来只是右眼角下眼睑受伤。不过由于当时农场医院医疗条件有限,虽缝合几针治好了伤口,却在我英俊的面庞上留下了一处抱憾终生的难看疤痕!小哥当时怒火中烧,非要去惩罚那个肇事的同学,被妈紧紧地攥住了。妈叹息道:“算了吧,小娃儿之间打闹,谁知道会岀这种事呢?”后来那个同学的妈提了几斤水果到医院看我,一个劲地替自己儿子陪不是,我妈倒反复宽慰她千万别太当一回事。</p><p class="ql-block"> 升入初中,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松散了。一切都被制度化、规范化,学校的要求颇为严格,甚至于苛刻。我突然被置于一个前所未有的紧张环境里,感到很不适应。</p><p class="ql-block"> 由于初中离家又远,五六里的路程,还要上晚自习。从初中二年级起,我便加入了住宿生的行列,住进了一个五六十平方米,放有各式各样简易古怪的十几张大床铺的寝室,过上了集体生活。空间有限,十几张床铺得睡上二三十个人。床铺一张连着一张靠着四周的墙壁紧密地放置着,床与床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只有四面床铺包围着的中央地带有一点空间,供我们放置杂物,挤来挤去。这种状况直到一年以后才得以改善,学校统一购置了清一色的高低床,才腾出了空间。</p><p class="ql-block"> 在学校住宿按理应在学校里吃饭。可开始学校里没有食堂,大家只好一起到离校半里多路的农场“职工食堂”里就餐。职工食堂的伙食特别难吃,饭是用最低劣的大米煮出来的,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荤菜虽说有鸡、鸭、鱼、肉等,我却因囊中羞涩,连想都不敢想。蔬菜则是一成不变的藕片、球白、土豆丝等三五个品种,寡淡少油,连调味品也舍不得多放一点,实在难以下咽。勉强吃了几餐,以后一见到就反胃,于是中午我宁愿回到家中吃饭,即使往返走上十多里路也无怨无悔。有时干脆就饿上一餐。这样地过了将近一年,学校里终于建起了食堂。</p><p class="ql-block"> 那时侯,家境稍好的学生才能够过得上“全食堂”的生活,诸如我这样穷困的学生只能够过上“半食堂”的生话:饭是食堂里买的,菜却是从家里带去的。每逢中午无事,我便提着一个空罐头瓶子返回家中,装上些咸菜、酱萝卜、烂豆腐之类的腌菜,以供晚饭之用。早餐吃面条或坚硬如砖的馒头,运气好时还能喝上一碗青菜汤。</p><p class="ql-block"> 带到学校的腌菜往往会成为紧俏货。这主要是由于学校里的菜经常被弄得色香味俱差,令人食欲全无,于是寝室里便常常会上演抢破罐头瓶子的闹剧来。</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经济出奇的困难,虽说生产队已经开始分田到户,各家各户也能挣到一些钱,但我家由于接连要办两件大事:小哥结婚、大姐出嫁。所以钱的问题特别吃紧,能够用到我身上的钱当然也就少了些。况且初中毕业之际,杂七八拉的资抖费多如牛毛,我仅能到手的一点生活费又不得不被挪用,被迫遵从师命去购买那些堆积如山根本不可能去一一过目的所谓“升学指南”、“备考必需”之类的油印资料。</p><p class="ql-block"> 犹记一次全校的师生大会正在操场上进行,大哥到会场去找我。由于中考逼近,紧张的复习使我一个多星期没有回家。妈估计我的生活费早已用完,就托了大哥给我送钱和腌菜来。大哥见到我,将一张折叠成几层的人民币交给我。我一见竟是一张五角的钞票,泪水便禁不住地在眼眶里打着转,我强抑着不让它流出来。大哥还对我说:“弟弟,妈叫你节约一点,家里这些天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p><p class="ql-block"> 终于考进了高中。</p><p class="ql-block"> 能够读到高中,在我们队里可是件极为光彩的事情。与我同时发蒙读书的同队的一大帮伙计们或不堪忍受读书之苦,或为家境所迫,大都在中考进行之前先先后后地离开学校返回了家园,他们或务农,或经商,或学开车,或到建筑工地打工,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只有包括我在内的可怜的三个人好歹还硬撑着参加了中考。也许是由于我个头特小然福份特大的缘故,我竟然通过了中考关,一张红色封面的中考录取通知书令全队的男女老少们钦羡不已,争相传看,因为队里已经有三四年没有人考上高中了。其实我考取的并不是县里的重点高中,只是离家六七里的一所人民公社办的中学。</p><p class="ql-block"> 录取通知书令爹妈也欣喜了一阵,因为自己的儿子被人羡慕而觉得自己脸上有光。但是当三姐将夹在通知书里的另一张“入学须知”之类的卡片上的内容念给爹妈听时,爹妈却犯愁了,原来仅报名费就需五十元!五十元,这对于1982年拥有众多子女的农村家庭来说,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p><p class="ql-block"> 上哪儿去筹措这五十元的报名费呢?爹妈左右为难。妈想到回老家向娘家舅舅们开口去借,却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舅舅们也并非大富大贵,不过依靠在洈水水库管理处工作的一点工资养家糊口,况且往常也曾不时地主动接济我们。爹这边的兄弟妹妹都是种田的泥腿子,自顾且不暇,更别说能借钱给我们。实在无法可想,爹只有硬着头皮带着我找到了大队部,想向大队开口借钱支付报名费。当时的大队支部书记正是与我家同时移民到农场的远房伯伯,他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只因家里给他找好了对象,一再催他早日完婚而提前退伍回家务农,耽误了可能拥有的大好前程,无奈长期屈就于农村最基层的干部;大队长姓田,是队里一个大家族相当于族长地位的主心骨。李书记和田大队长两位队里的最高领导听了我爹的请求,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与“入学须知”后,沉默片刻,只听李书记问田大队长:“您看呢,这事怎么办?”田大队长反问道:“您说呢?”李书记道:“我们大队几年都没岀一个高中生了,被别的大队领导笑话了好多次。如今好不容易考取了一个,总不能让他没钱报名上不了学吧?这钱得借!”田大队长道:“依我看,这钱不能借!”此话一出,将李书记与我们父子俩吓了一跳。我正感绝望,却听田大队长接着说:“娃儿考上高中,是我们大队的大喜事,这个学费我们申请农场,由大队给他岀了。您看呢?”李书记高兴地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我马上写申请,您和我共同签名!”爹和我听了此话,连忙连声道谢,兴奋得不知所措。</p><p class="ql-block"> 大队上报给农场的申请很快被批准了,李书记和田大队长亲自将五十元钱交到我手里,并鼓励我努力读书,争取成为大队里的第一个大学生。</p> <p class="ql-block"> 1982年8月31日,一个难忘的日子。爹用扁担挑着被子衣物及几十斤大米送我踏上前往学校报名的征程。妈将我送到大路上,反复地叮咛各种注意事项。六七里路父子俩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报完名,爹陪我一起到寝室,找了一张高低床的下铺把被子垫单铺好,将装有衣服鞋子的一口木箱及装有牙膏牙刷毛巾肥皂的一个花瓷脸盆塞入床下,然后将大米背到食堂过秤,兑换成饭票,又花了十元钱买了菜票,都交给了我,嘱咐我好好保管。临别时,爹又同我一起找到了我即将上课的教室,这才放心地拿着一根空扁担返回家去。望着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忽然涌起一种心酸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新的环境给予了我几天新鲜的刺激:校园比初中的大几倍,校园内外到处张贴着欢迎新同学的横竖标语,火红鲜艳,格外耀眼;同学们来自四面八方,却很快混熟,竞相展示自己的口才,说着各地的稀奇事儿;新的老师,新的教室,新的学科,新的一切,无一不令我心旷神怡,兴奋难抑。</p><p class="ql-block"> 但是,等到开头的几天飞逝而过,我不知不觉地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打量周围的一切:低矮拥挤的寝室,混乱不堪的食堂,破败简陋的厕所,贵重如油的井水,无一不在我的心头投下重重的阴影。</p><p class="ql-block"> 无论走到那里,吃饭总是人们生活中的第一需要。食堂办得好坏,直接关系到学生的学习情绪和体质状况。这一点,凡经历过学校住宿生活的人都能深有体会。学校数百学生,每次进餐时都如潮水般涌进一所狭窄的学生食堂。食堂地面空间承载不下的人,就等候于食堂之外。食堂里起初还能按顺序排队,渐渐就开始有人插队,然后发生争吵,甚至打架斗殴,乱成一团。也不知是哪位食堂领导想出来的一个馊主意,规定食堂工作人员一个窗口卖饭,另一口窗口卖菜。这就意味着每个学生进一次餐,就要出生入死地拼抢两次:从卖饭的窗口挤出,再挤向卖菜的窗口;或从卖菜的窗口挤出,再挤向卖饭的窗口。这种安排真是损透了!常常吃上一餐要争抢近半个小时。气力大点的学生在拼抢上自然占尽优势。不过,我有时比起他人而言,还有一点小小的优越性:我仍然经常从家里带来腌菜或由爹给我送菜到学校;还因二姐嫁到离学校仅两三里的一个村子,她也时常给我送些腌菜(偶尔还给我带点荤菜)。因而我不必餐餐都在食堂里买菜,有时只需买上几两饭即可。</p><p class="ql-block"> 食堂的伙食开得很差,用手头稍微宽松一点的同学们的话说,是肯出价钱也买不着好菜。一个菜谱一用就是连续几个星期不换,且每餐最多也只有三五样菜,几素一荤,带荤的菜里仅可见着零星的几点肉片、肉皮,要么就是几块光溜溜的大骨头,瘦肉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不过,食堂的伙食再差,也总比一直吃家里带来的酱菜、腌菜要好得多。有一段日子,我餐餐都吃从家里带的豆瓣酱和腌洋姜,两边嘴角全部糜烂了,舌体上长满了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的暗红色小疮,肿得老厚,脸颊上也生起了一层层鱼鳞样的燥皮,苍白无光,一副“尊容”被毁得实在难以形容,不成人样。后来发展到吞咽困难,进食反胃。这严峻的形势我自己还未加以高度重视,适逢爹到学校附近的街上的废品回收站售卖走村串巷用糖果饼干之类的零食换来的鸡毛鸭毛薄膜废纸之类的物品,抽空到学校看我。一见到我,爹大吃一惊,急忙带我到医院去看病。医生问了问我,给我打了一针青霉素,开了一瓶维生素,并嘱我接下来几天还去打几针。爹把我带到街上的馄饨店,让我饱餐了一顿油荤,还给了我几元钱,要我改善一下生活。说也奇怪,接下来的几天我并没有去打针,只是没再吃那又咸又辣的豆瓣酱和腌洋姜,也许还应该加上维生素的功效,我的一幅“尊容”很快地就恢复过来。</p><p class="ql-block"> 食堂里搞得最糟的当数早餐:一大堆砸得死人的黑黢黢的馒头;一盆似开不开的热水,丢入几片烂叶的青菜,舀上几瓢低劣的酱油,往盆里一倒,几搅几拌,便有炊事员用铝瓢敲打着铁盆的边沿大喊:“喝汤啰,喝汤啰!”听到这叫卖声,从一边抢着馒头的人便立即会举着碗奔而往之,争而购之。其情其景,最易令人联想到某一集体猪场,一群渴饿一夜的猪仔,仰仗饲养员的恩惠在一起紧张而又兴奋地怒进早餐的画面。</p><p class="ql-block"> 读高中时最难忘的一件事是高二下学期学校食堂组织的一次免费加餐。中午放学前,学校的大喇叭突然播放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免费吃大餐!但听下课铃响,大家争先恐后地奔往寝室,抄起碗筷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食堂。喇叭中高声响起一首歌《我们的明天比蜜甜》,听得人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什么‘我们的明天比蜜甜?’今天就比蜜甜!”不知谁大声地叫喊起来,惹得好多人哈哈地开心大笑。食堂里有很多老师在维持秩序,防止插队扯皮。终于轮到了我,这次的打饭、打菜是在一个窗口完成的(从此以后就一直如此),渴盼的大餐其实只有两样菜:排骨炖土豆、泥鳅焖黄瓜。虽说只分得两块排骨、三条泥鳅,另加土豆、黄瓜若干,但已经相当满足和感激了!</p><p class="ql-block"> 再说寝室——据说是一栋四十年代初日本侵华战争中建筑的曾作过异国兵营的老古屋(未经考证),可谓历史悠久,形式独特了。屋顶上覆盖着青黑色的小瓦片,看上去似乎风化严重;瓦缝间长满各式各样的杂草和青苔,甚至还有几棵卷曲的小树;房梁上的几根檩子被虫子蛀得大洞小孔;屋基低下,室内晴天亦见泥泞;只有一个特大的窗户,木质结构,横竖几根木方,没有玻璃,唯有一层薄膜,四面用钉子钉住。有时大风一起,薄膜就被吹破,发岀噼里啪啦的响声。</p><p class="ql-block"> 一位同学这样形容寝室:哎,嘿,听我表,听我说,咱们的寝室可真不错。窗儿破,钉薄膜。墙壁旧,泥灰脱。地面积水常成河,走一走,腿哆嗦,谨慎小心象公婆。檩子似蜂窝,房顶长柴禾。挤来挤去侧身过。这一快板形式的作品在我们学生中广为流传,至今记忆犹新。</p><p class="ql-block"> 学校里最为紧张的算是用水。全校赖以生存的唯一水源就是一口老井。井上有一井架,井架上置有一根横杆,横杆的头部用绳子连着一只铁桶。无论谁想吃水,都得扳着横杆操作一番。这只是小事。令人头痛的是,每天早上学校的起床号声一响,学生们目标统一地蜂拥至井台,你争我抢,争先恐后。冰冷的一只铁桶被抢得恨不得燃烧起来。一盆水端回寝室,更成俏货,你来湿一下毛巾,他来舀一盏漱口,最后剩下的一点已是形同污水,浑浊不堪。所以眼病和皮肤病在我们中间极易传播,往往是一人眼红,人人红眼;一人染上疥疮,惹得全室骚动,奇痒难当。氯霉素、红霉素等眼药水必须经常备货,染上疥疮就得涂抹气味刺鼻的硫磺软膏或在水中加入高锰酸钾粉洗澡。</p><p class="ql-block"> 冬天到了,大雪纷飞不止。雪止冰冻。学校锅炉房会烧点热水供我们洗澡。可这恰如杯水车薪,热水根本不够几百人的需求。由于条件和环境所迫,我们男同学中的大部分都练出了一身过硬的功夫——冷水浴。严寒不惧,只穿一件毛衣就可过冬。不过也有同学因为太怕冷而一连几个星期都不擦洗身体(脸还是要洗的),成为“黑领学士”(戏称衣领穿得黢黑者)。</p><p class="ql-block"> 我们都学过生理卫生,所以称大小便为“新陈代谢”,大概这样称呼既可以避讳,又彰显文雅。可在学校,我们连一个正规的、像样的“新陈代谢”的场所也没有。随便在地上掘几个洞,用几堵墙一围,搭上几根树枝几片瓦,就美其名曰:“厕所”。暑天臭气薰蒸,冬季寒风灌入,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躲无可躲。而光顾者又不得不忍气吞声,例行“代谢”。倒是在我们毕业前夕学校建造起一座大厦似的厕所,只差雕梁画栋,墙壁全用麻石水泥砂浆粉刷,景象颇为可观。厕所内还安放有几盆入时的鲜花。两相比较,真乃天壤之别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二十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妹妹是爹妈最小的孩子,“幺儿幺女,父母心肝。”按理说,妹妹应该有天真浪漫、无拘无束的幸福童年。然而由于爹妈儿女众多,经济又从不宽裕,能够将我们皆拉扯长大就算不易,哪还有多少心思去偏爱或嫌弃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呢?妹妹也得做家务,穿的衣服不少都是姐姐们依次传递下来的,并且轮到她是最后一个承受者。不过在幼小时她不知计较,可是到了读书的年龄,她也为此常怀抱怨。</p><p class="ql-block"> 妹妹刚出生时缺奶水吃,妈一天数次用面粉为她煮糊糊,还添加点红糖进去搅拌均匀了喂她。说来好笑,我和三姐那时也不过是两个顽童,常常左右蹲守在妈旁边看着妹妹甜甜地美食,心中都痒痒地,恨不得将妈手中的小瓷碗夺抢过来,三口两口将碗底都舔个干净。我和三姐那仰首紧盯的情态,就恰似两只蹲在地动仪四周等待铜珠掉入口中的铜蛤蟆。我和三姐常抢着铲吃锅里糊过面糊剩下的锅巴,那味道,真的香极了!</p><p class="ql-block"> 我是一个不善于独立做家务的人。念小学时,我还得在家里帮着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家务。但只要我一动手,就想着拉扯妹妹来帮忙:扫地时命令她搬移椅凳;做饭时督促她往灶里放稻草把子或是折成小把的树枝;到菜园里采摘蔬菜时也要胁迫她一同前往。其实妹妹才丁点儿大,能帮忙做些什么呢?妹妹年幼任性,根本不愿听我的指派。因而,对她呵斥、打骂,在几年的时间里几乎成了我显摆“兄威”的习惯。但忆及此,羞愧交加,悔之莫及!因此,妹妹养成了坚定、倔强的性格。</p><p class="ql-block"> 不过除了指派妹妹帮忙干家务,我这个做幺哥的在大部分时间与妹妹还是相处和睦的。读小学四五年级时每逢放假我总是特别喜欢与同学们一起左手挎着个大竹篮,右手拎着个火钳,到周围村庄去捡废品。无论是胶纸、薄膜、烂布片、鸡鸭鹅毛、废纸、废铁甚至破碎玻璃等等,皆可拿到废品站去换钱,因而同学之间竞争激烈,有时甚至为谁先发现到底应该归谁而动手打起来。更有甚者,有的同学将别人家钉窗户的薄膜扯下,或者将别人晾晒在屋前绳子上的衣服收入自己篮中。有一个同学最为荒唐,在一次返家途中竟然将虚掩着门的一户人家的一个重达一二十斤的生铁犁头给抱入篮中,一路上累得大汗淋漓,衣衫湿透。每当卖完废品,即是我和同学们感觉最幸福的时刻,我们开心地吃着冰棒,到书店里仔细挑选连环画,然后得意洋洋地高唱着革命歌曲蹦蹦跳跳地返回家中。那时暑热天每天都有人骑着永久牌或者天鸽牌自行车驮着覆盖着厚厚棉被的冰棒箱,挨家挨户地大叫着“冰棒,冰棒!香料冰棒!牛奶冰棒!”听到叫卖声,我总是赶忙将书包里藏着的零碎钞票拿岀来,极为慷慨地给妹妹、三姐和大侄女各买一根,当然少不了自己的。那时香料冰棒每根五分钱,牛奶冰棒每根六分钱。当手头“阔绰”时我就会买牛奶冰棒,奢侈一把;当手头紧缺时就只能买香料冰棒,甚至几个人轮流共吃一根;当手头枯竭的时候就只能看着别人大快朵颐而暗咽口水了。我还会用捡废品时捡回的大公鸡翅膀及尾巴上最漂亮的羽毛和外圆内方的“乾隆通宝”或“光绪通宝”之类的古铜钱给妹妹制作毽子,并陪她开心地踢着玩。我还经常和她一起看连环画,遇到她不认识的字,我会耐心地教她。她也很乐意教大侄女看连环画,以至于两三岁的大侄女会条件反射似地背诵很多连环画的书名,比如一听说“看”字,她立即脱口而岀:《看不见的战线》;听说“永”字,她答:《永不消逝的电波》;听说“拳”字,她答:《拳打镇关西》……这都得益于妹妹的启蒙之功。妹妹和大侄女非常喜欢听我给她们讲童话故事。当时课外书籍十分难得,脑海中储存的童话故事本就不多,几天就给她们讲完了。她们却缠着我还要听,我只好绞尽脑汁地胡编乱造,后来胡编得实在辛苦,觉得编不下去了,忽然在左边邻居家发现一本《一千零一夜》,内带彩色插图,漂亮得不得了,一下子爱不释手,只好忍痛割爱用自己的十多本连环画同邻居作交换,得到了那本书。于是我一有空闲就捧着《一千零一夜》大声朗读,妹妹和大侄女就各自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望着我静静地听,偶尔露岀会心的微笑,而当听到主人公落难,则会露岀忧伤的神情,显得特别地投入。</p><p class="ql-block"> 妹妹很聪明,性格外向,活泼可爱,又能歌善舞。在学校里,她是老师和同学们所公认的明星人物。只是长大贪玩,读完初中就不愿再上学,宁愿在大队办的幼儿园里当幼师,教孩子们认字、做游戏,这倒也正圆了她从小就欲当老师的梦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二十五</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中后期,是令我最难忘的时代。因为那时的物资条件匮乏,为了生存,人们无不想方设法以度难关。即使几岁十几岁的儿童也要承担起家庭劳动的义务。晚上放学后的我要么放牛,要么寻猪菜,要么在家做饭。这些事归三姐与我轮换着做。我喜欢同小伙伴们一起岀去放牛或寻猪菜,因为有很多美食可以享用:上树采摘紫红色的桑葚,下河采摘莲蓬、芡实、蒿苞,到旱田寻找遍布花纹熟得金黄的小苦瓜(虽名称苦瓜,其实特甜),有时干脆将衣服脱个精光,折根树枝含在嘴里,跳入沟渠中摸鱼,摸到的鱼儿就用树枝的一端从鱼腮旁穿入鱼口,串在树枝上,运气好时可以收获一大串,满满的幸福感。即使是被蚂蝗叮咬,也无怨无悔。由于大米不够吃,做饭时经常得将红苕洗净刨皮后剁成碎碎的小苕粒,倒入锅中和大米一起煮成“苕米饭”。这种苕米饭偶尔吃一餐倒还可以,若餐餐吃则会令人望而生厌。大哥由于一吃苕米饭就会肚子胀气,大姐由于身体虚弱多病也不吃红苕,因而他们兄妹俩吃一餐饭得费老大功夫,一粒一粒地将小苕粒与米饭分离开来,放入其他的空碗中。爹妈则将他俩挑出的苕粒争抢着吃完,并说自己特别喜欢吃苕(这点我一直怀疑爹妈说了谎,因为我一点也没有遗传爹妈喜欢吃苕的基因)。除了苕米饭,我还擅长做“南瓜饭”:先将米饭煮成七分熟(用手捏米粒,将烂未烂),把笤箕架在一个木盆上,用水瓢将锅里的米饭连同米汤一起舀进笤箕里,这样米汤就过滤到木盆中。然后把锅洗净,将切成小块的南瓜放入锅中,再将笤箕中沥干后的米饭覆盖在南瓜上,舀上一瓢水挨着米饭沿着锅沿绕一圈倒下,并用筷子在米饭上插上一些岀气孔,最后将锅盖盖上,在锅盖与锅相接触的四周围上白纱布,往灶里添火继续蒸到锅盖四周大冒热气,即表明米饭已蒸熟。揭开锅盖,将大部分米饭盛入笤箕之中,只留下小部分米饭与锅底煮熟的南瓜用锅铲搅匀,捣成稀烂的糊状,南瓜饭即算大功告成。苕米饭和南瓜饭都是妈手把手教会我的。我还有几样菜的做法得到了妈的真传:红烧茄子、煎焖苦瓜、虎皮青椒、蒜泥蚕豆、干煸鲫鱼……因为那时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肉,所以轮不到我做与肉相关的菜。</p><p class="ql-block"> 不但粮食紧缺,那时柴草也不充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巧妇更难为无柴之炊啊。所以路边的茅草、棘丛,河里的芦苇、蒿草都成为人们竞相收割的对象。爹常趁我放暑假拖着板车带上鹰嘴挖锄与砍刀和我一起出门挖树蔸。挖树蔸是一个体力加技术的活路,既需苦力,亦需巧力。树蔸露在地面的部分只有几寸,而埋在地下的部分却往往有一尺多,且盘根错节,结构复杂。爹负责挥锄清土,我负责用砍刀斩断树根。碰上大树蔸需要半个多小时才能解决。一天下来,有时能够挖到一板车树蔸。回家后将树蔸堆放在屋前将其晒干,以备冬天使用。记得小学毕业的那年冬季天气奇冷,大队的一条河上结了尺许厚的冰,我们小伙伴们甚至可以在冰上互相追逐着滚铁圈或抽陀螺。那时大队的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火坑,火坑上用铁丝吊着一个炊壶。下面烧柴取暖,炊壶烧水泡茶。那年幸亏有夏季准备好的上百个树蔸,一家人得以温暖地度过破纪录的严寒冬季。在火坑旁一边烤火,一边动手做烧烤:烤红薯、烤土豆、烤蒿苞、烤腌制的猪肝灌肠……闻着香,吃着爽,那才叫一种真正的享受!说到拾柴,记忆特别深刻的是一个下雪天我在放学的途中冒着凛冽的朔风沿路攀折冰冻的枯枝,两臂各夹了一大抱,及至回到家时,两手冻得通红肿得老高浑似肉包子。妈见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岀来,急忙将我冰凉的双手贴到她温暖的肚皮之上揣着,揣了很久才拿岀来。</p> <p class="ql-block"> 虽说物资生活极其贫乏,但是人们对于精神生活的追求却从未停止过。那时每过一段时间大队唯一的水泥禾场上便会在晚上放映一场露天电影。四角系在两根柱子上的宽大银幕,手摇放映机,自带椅凳叽叽喳喳争抢有利地形的黑压压的人群,主题鲜明的革命影片,总是令人兴奋难抑。观看电影的人不止是本大队的,还有好多从隔壁大队和人民公社赶过来的。我们大队的人也经常成群结队地跑到隔壁大队和人民公社去看电影。那时看过的影片很多,印象特别深刻的有战斗片《南征北战》《渡江侦查记》《地道战》《地雷战》《平原作战》《从奴隶到将军》、反特谍战片《斗鲨》《东海谍影》《保密局的枪声》、阶级斗争片《决裂》《创业》《金光大道》、京剧片《沙家浜》《奇袭白虎团》《智取威虎山》、喜剧片《瞧这一家子》《甜蜜的事业》《儿子孙子和种子》、灾难片《蓝光闪过之后》、英雄人物片《江姐》、历史人物片《尤三姐》、武打片《少林寺》《鹰爪铁布衫》,甚至还有动画片《大闹天宫》《哪吒闹海》等等。其中有的影片重复观看了两三遍甚至大几遍,因为跟着大人们的后面跑到附近几里或是十几里外的地方去看电影,有时事先并不知道要放映什么影片,等到发现已经看过,为时已晚,只得跟着大人们耐着性子重看一遍。其实那时对于观看什么影片并不看重,重要的是享受那种热热闹闹的过程,即使来回走上一二十里路也不觉疲倦。有时信息有误或碰上有人恶作剧,好不容易一大帮人赶到目的地,却发现那里根本就不放电影,或者遇上银幕已挂好但由于手摇放映机突然岀现故障不得不取消放映,一大帮人在返回途中就会长吁短叹骂骂咧咧,到家后若有人问起观看了什么影片,大家几乎都会异口同声地回答:“《白跑将军》!”以此自嘲。直到队里有一个人不知从哪里弄回一台黑白电视机,每晚放在自家门口供人观看,我们才很少赶外场看电影。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具有超级强大的吸引力,老女老少都早早地搬来椅凳抢占位置,每天晚上放到没节目才收兵。电视的主人特别有经营头脑,他见观众甚多,于是新开一家小卖部,观众在观看电视的同时会买香烟瓜子花生汽水等,趁机也可捞上不少的收入,一下子就将原有的一家小卖部的生意给挤垮了。大概过了大半年,电视的主人被农场派出所抓走了,电视也被没收了,据说是偷来的。至于那段时间看了些什么电视节目,已大多印象模糊,只记得有一部美国的科幻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人》,令人看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直到八十年代初小哥和大哥家都买了电视机,虽说还是黑白的,但是守侯在电视机前观看《霍元甲》等连续剧简直比看任何大片都感觉精彩刺激!一首粤语歌曲《万里长城永不倒》被争相传唱:“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大人们不会掏钱为小孩子买玩具,所有的玩具要么是大人们为小孩子制作的,比如陀螺、铁圈、红缨枪等,要么是孩子们自己动手制作的,比如纸轮船、纸飞机、纸响炮、纸驳壳枪等。有时也将大人的象棋、军棋、跳棋、成三棋偷岀来玩,由于不懂玩法,乱玩一气,动不动就会各执己见,发生争吵甚至打斗,弄得不欢而散。大哥经常为我精心制作玩具,尤其是他为我制作的陀螺既大且沉,顶部平滑,侧身呈流线型,底部嵌入蚕豆大的弹珠,鞭杆是用竹子做的,鞭子是用塑料绳做的,既轻便又耐用。一上场与别人比赛,我的陀螺在高速旋转中一下子就将别人的陀螺撞岀老远甚至倒地不起,而自己仍然原地转个不停。大哥有时在一旁观战,爽朗大笑,为自己的得意之作而自豪。</p><p class="ql-block"> 队里的民兵们经常进行各种各样的队列训练及实弹打靶演习,我们小伙伴们也不甘落后,自发组织“儿童团”,经选举产生“团长”、“政委”、“营长”、“连长”、“排长”等“长官”,扛着奇形怪状的红樱枪、狼牙棒、木制大刀、木制步枪进行操练。“团长”由一个特别会打架的同学担任,因为他的学习成绩几乎全班垫底,需要经常照抄我的作业,所以任命我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政委”。那时的我很是威风过一阵,觉得自己是很大的一个“长官”,经常大声地分派人员把守进入大队的各个路口,遇到不认识的外来人员要求详细盘问姓甚名谁所来何事拜访何人并尾随来人到目的地。我还曾几次在夜晚带人闯入几个被划为地主成份的人家中大嚷着搜寻可能隐藏起来的所谓“外来敌特分子”。</p><p class="ql-block"> 说到地主,有一些记忆终生难以忘怀。那时大队动不动就聚众开会斗地主,要求地主分子交待自己过去的剥削行为,不老实交待就要挨整挨打。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全校师生被要求停课参加针对地主的斗争大会,会后全体与会人员押着一男一女两个老地主沿着田埂游行。两个地主的双手都被绳子反绑着,有一个大嗓门同学用纸壳做了两个高高的尖帽子给地主戴上,并用纸壳做成的大喇叭大声呼喊“打倒恶霸地主!”‘打倒地主婆!”“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等口号,全校师生及大队社员们跟着高声呼喊,顿时声震云霄,群情激愤。正值酷暑,烈日当空。行至一排树林处,校长要我们躲在树阴下休息一会儿,唯有两个地主仍被勒令在烈日下曝晒,他俩一直低着头,无声无息,不动不摇,神似两尊泥塑的雕像。</p><p class="ql-block"> 除了粮食紧张,那时的零食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绝对是奢侈品。尤其是糖果,只有在逢年过节和队里有人结婚时才可吃到。按照习俗,新郎将新娘娶回家后,挤在门口的大人和小孩子都会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大喊“新姑娘,咚咚锵,不把糖吃不漂亮!”新娘子于是用盘子装上糖果,一把一把地抓着糖果往天上撒,人们仰着头用手接住,接不住就在地上乱摸一气。抢着糖果的心满意足,抢不到的仍旧大喊,有的直接挤进洞房翻箱倒柜地乱找。所谓“新婚三天无大小”,闹洞房时大人和小孩子无论怎样无理取闹,主家一般是不会发脾气的,因为图的就是热闹。有时碰上下雨天,新娘仍旧将糖果撒向室外的空中,弄得争抢的人们双手沾满泥污,甚至有人摔倒在泥水中。</p><p class="ql-block"> 那时大队的广播里经常播放一首歌曲《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唱得慷慨激昂,令人热血上涌。我们小孩子尤其喜欢听这首歌,并且特别期待台湾的早日解放。因为听大人们说,台湾遍地种的都是用来熬糖的甘蔗,如果台湾解放了,我们以后就可以敞开肚皮免费吃糖,这个诱惑太大了,有时想着都流口水。当时看病就医是不要钱的,大队就建有赤脚医生坐诊的医务室。记得那时酷暑天每家都会发放“仁丹丸”(清暑开窍,用于伤暑甚至中暑引起的恶心、胸闷、头晕等)和“清凉油”(清凉散热、醒脑提神、止痒止痛。可缓解中暑、晕车晕船引起的头晕头痛,也可缓解由于蚊虫叮咬引起的红肿、瘙痒)。我们小孩子经常跑到医务室去找赤脚医生要咽喉片,因为咽喉片是含糖的,薄荷味,清甜清甜的,很好吃。还喜欢找赤脚医生要“宝塔糖”,“宝塔糖”呈金字塔型,五颜六色,怪甜怪甜的,可以驱蛔虫。哪管有没有蛔虫,我们只把它当糖吃。有一次晚上我禁不住连吃了几颗,第二天一清早肚子里疼痛难忍,急忙跑到茅厕里蹲着,只觉得肛门内胀得难受,想屙却什么也屙不岀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搅动着,只好拼尽全力,直到将肛门翻转过来,还不能将不断搅动着的东西屙出来。我急得大叫,妈听到后跑去查看究竟,让我站起来将屁股翘着,用手将已绞在一起露出头部的几根蛔虫一一扯岀,丢在茅厕外面的地上,都还活蹦乱跳的,被一旁觅食的鸡群争抢着啄食了。然而我的肛门脱落了收不回去,妈将一只球鞋底洗净,抹上一点菜油,然后将鞋底挨在脱落的肛门上用力往回顶,好不容易将其归位。从此我落下一个脱肛的毛病,苦不堪言。医生说我肚肠里没油水,缺乏润滑。妈专门上街去买回猪的板油,在锅里炼了,盛在碗中,冷却后就凝成了固体。接下来一段日子每逢吃饭,妈都会用筷子挑一砣猪油放在我的饭中间,等它融化了和着饭一起拌匀了吃。猪油饭闻着吃着都真的好香好香。过不多久,脱肛的毛病就好了,再也没有犯过。</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最令人刻骨铭心的年份是1976年。周总理、朱德委员长逝世,唐山大地震,然后是毛主席逝世、粉碎“四人帮”,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桩连着一桩。尤其是毛主席逝世后家家户户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上张贴的毛主席像四周都被黑纱围着,气氛特别沉闷而压抑。大队召开追悼会的那一天,小学前面的空地上布置了大大的灵堂,一幅巨大的画像四周镶着黑纱,画像左右两旁有小哥用排笔写成的一副又宽又长的挽联,灵堂里摆放着两个由大哥领头几个社员一起动手用竹片和五颜六色的剪纸扎成的花圈,花圈正中圆圆的白纸上书写着大大的“奠”字。大队书记刚刚宣布追悼大会开始,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雨,广播里播放着沉重的哀乐,挤在灵堂前的男女老少们随着大队书记的示范深深地三鞠躬,然后忽然哭声大起,顿时哭成一片,人们越哭越是伤心,哭个不停。我们兄弟姐妹也随着爹妈一起放声大哭。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人们之所以挥泪痛哭,一是岀于对作为精神偶像的领袖真挚的缅怀之情,二是出于对自己当前贫乏生活的深切感触,三是岀于对未来前途的迷惘与担忧。三者合而为一,造成了一次总的情感大渲泄。特别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细雨,随着追悼会的开始而开始,随着追悼会的结束而结束。地面湿成一片,根本辨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二十六</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爹妈对于我们七个子女的爱,大抵是公正无偏的。只要是做了什么好菜或是有什么瓜果零食,必定尽量顾及到所有人,即使大哥、小哥结婚后分家另过,也会专门分别给他们送去分享,而爹妈自己总是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舍不得穿,舍不得将钱花在自己的身上。爹妈最大的欣慰就是看着我们这些子女孙辈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成长、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生活。记忆中最深刻的当数许许多多的酷暑之夜,每当吃过晚饭,爹就将一张宽大的竹制凉床搬岀,供我和三姐、妹妹、大侄女乘凉。然后卸下大门的两块门板,两头用板凳搁着,用水洗净,用毛巾揩干,供大姐、二姐睡在上面。爹每次不忘在离凉床和门板几米的上风处点燃稻草或枯枝,将割来的新鲜艾草盖于其上,这样由于潮湿的艾草缓慢燃烧冒岀的浓烟可以驱赶嗡嗡乱叫吮吸血液的讨厌蚊子。爹有时还在艾草火堆附近打个桩,将队里轮到自家喂养的耕牛系在桩上为它驱蚊。睡在凉床和门板上的我们仰望着星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牛郎织女后羿嫦娥七仙女董永的传说故事,爹妈则分坐两边各执一把用布条镶边的又大又圆的蒲扇为我们来往扇风,驱蚊送凉。大哥和小哥一般会坐在离我们大几米远的地方,打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聚精会神地倾听评书,比如单田芳的《隋唐演义》或田连元的《刘秀传》或袁阔成的《三国演义》或刘兰芳的《杨家将》等等。二嫂有时抱着二侄女与大嫂坐在一起拉拉家常。夜深人静,爹妈催促大家都进屋睡觉,有时我们几个在竹床上乘凉的小孩子鼾睡沉沉,爹妈就不叫醒我们,直接将我们一一抱到床上,然后将两块门板上好,将木椅板凳竹床都搬进屋里,将耕牛牵往屋后的牛栏系好,一切收拾完毕,方才上床睡个安稳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二十七</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爹妈由强壮之年渐而衰老。接连的儿女婚嫁,生计操劳,人情往来,使得爹妈看上去比他们的实际年龄至少要大出五岁,额头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与日俱添。但他们极力支撑着,以维持这一大家子的生存,虽然有时也会偶发怨言。可是怨谁呢?怨又有何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二十八</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几经折腾,历尽磨难,古老的华夏大地终于以蓬勃的阳刚之气驱退了笼罩于黄河两岸、大江南北的凄凄阴霾。</p><p class="ql-block"> 标志着新时代转折点的中央全会召开了,一系列富国强民的政策落实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国家得救了。</p><p class="ql-block"> 千千万万的家庭于掉离悬崖之际抓到了救命草。</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家侥幸得以保全——这不能简单地归之于哪一方面的功劳。这其间,包含有爹妈的血泪,兄姊们的劳苦,政策的变更,当然,也还有我与妹妹的一份努力,至少,我们顽强地挺过了难关。</p><p class="ql-block"> 写至此处,我该松下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但愿不再回到过去的日子。但愿我这不过只是杞人忧天。</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诗曰:</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一部长篇数万言,耳闻身历敢虚谈?</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无求此作传寰宇,铭记吾家苦与酸。</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 后记:</span><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本部家史原计划自1949年解放写至1982年分田到户,由于想真实还原自身艰苦的校园生活,故延迟至1984年本人高中毕业。考入农校后学费全免,生活费亦由国家发放,自己只需承担日常杂费,境况大为改观,所以无需赘述。</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 该作自1987年9月12日开始动笔,完稿于1988年10月22日,历时四百余天,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在农校就读期间的晚自习上偷偷写作的,几次被值班老师和学生科领导发现挨批遭训。但当时确实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故一有机会就写上几句。参加工作后琐事繁多,忙得不可开交,只得待夜深人静时孤灯独坐陷入回忆之中苦苦思索寻找灵感然后奋笔疾书,终于断断续续地完成全篇。</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完稿后该作即被束之高阁,从未被重新打开阅读过。不知不觉已到了新世纪的第二十一个年头,真是三十三年过去,弹指一挥间!</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 本部家史本来有一个很好的结局,不堪回首的岁月皆成往事,全家未来的幸福似乎尽可期待。却不料上天频将噩运降临到我们的大家庭:1987年5月7日,二姐的长女溺亡,年仅4岁半;1989年12月13日,三姐病逝,年仅25岁;1994年3月12日,妈因故逝世,时年60岁;妈逝世后仅隔一天,即1994年3月14日,大哥病逝,年仅41岁;2002年3月10日,爹病逝,时年70岁;2002年4月11日,二姐夫病逝,年仅43岁;2007年7月17日,大姐病逝,年仅49岁;2010年1月7日,小哥病逝,年仅54岁。家庭迭遭不幸,犹是不堪回首!每念及此,痛彻心扉!</i></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i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font-size: 15px;">时2021年2月5日(农历庚子年腊月廿四)</i></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i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i></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22px;">附:追忆亡者诗文摘录——</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江城子 </span><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15px;">〈清明〉</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清明祭扫又还乡。数千天,隔阴阳。伫立坟前,哽咽诉衷肠。化纸焚香三叩拜。鞭炮响,彩幡扬。 桩桩往事涌心房。几回回,梦爹娘!昔未承欢,愧悔泪成行。子欲养而亲不待。遗憾似,太平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鹧鸪天 </span><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15px;">〈乙未大寒次日培坟有感〉</i></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辛苦人生似马牛,为儿为女死方休。我今父母碑前立,愧悔深恩未得酬。 昨夜雪,冷飕飕。数锹冻土固坟丘。音容笑貌铭心底,往事桩桩催泪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六 洲 歌 头 </span><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15px;">〈中元节〉</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更骤醒,不愿眼来睁。思父母,阴阳隔,梦叮咛,语轻轻。鬓发依然白,强颜笑,容憔悴,凝望久,相拥抱,泪如倾。一世辛劳,抚育七儿女,未辍耘耕。想春秋冬夏,晨起趁鸡鸣。苦苦经营,大家庭。 恨阎王殿,忒无理,生死簿,失公平。为人善,应褒奖,寿宜增,得遐龄。每念双亲逝,恩似海,最心疼。今生憾,来生补,几生情。七月半临坟冢,凄凉地,野草青青。点纸钱香烛,忽愧悔填膺,长跪无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中元节感怀</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又逢七月半,焚香化纸钱。</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母逝廿三载,父别十五年。</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望月常浩叹,月圆人不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但忆往昔事,不禁五内酸。</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母出身苦,未曾入学堂。</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养育七儿女,终日奔波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生计何窘迫,腥荤绝少尝。</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杂粮伴野菜,聊以度饥荒。</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儿女婚事毕,鬓边白发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接连抚孙辈,任劳无怨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呵护如至宝,倾注几多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精力时不济,犹且强支撑。</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春蚕丝吐尽,蜡炬泪流干。</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宁把心操碎,唯盼子孙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恩重胜五岳,慈爱大于天。</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欲报亲不在,泣下如涌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故 园 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故园遍绕篱边菊,朵朵花开淡淡馨。</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母当年亲手种,共花追忆种花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重九思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纷纷网上话重阳,触动吾心倍感伤。</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思念双亲何处见?梦追背影叫爹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梦醒三更</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又梦娘亲热泪流,乳名轻唤抚儿头。</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劬劳养育愧无报,痛悔当初作远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伤 感</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弹指之间廿一年,双兄双姊赴黄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更悲父母皆辞世,回首曾经泪泫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 又梦娘亲,醒于凌晨。翻阅日历,庚子七月廿七日,正值娘亲八十六冥诞。冥冥之中果有天意乎?诗以志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深恩似海未曾酬,每念娘亲热泪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十六年常入梦,梦中不改是慈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尖塔诗</span><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15px;">〈清明 · 写给远行的父母 〉 </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雨</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清明</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悼亡灵</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路泥泞</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备鞭烛香纸</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又临父母坟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凄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骤闻听</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隔岸鸟鸣</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睹树绿草青</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平添几许悲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拜</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伤心</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几叩首</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热泪难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梦里常相会</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携手往事重温</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清 明 </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8px;">清明陵区草如茵,</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8px;">携妻挈女祭亡魂。</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8px;">焚纸燃香鸣鞭炮,</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8px;">轻问:</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8px;">泉下父母可得闻?</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言传身教犹记取,</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音容笑貌尚留存。</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8px;">细雨蒙蒙回头望,</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泪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8px;">几番梦里拜土坟。</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人间至爱</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深深地爱着您啊,母亲!</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多少个夜晚,</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为您不眠。</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阴阳相隔不得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梦里几番睹慈颜。</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醒来泪涟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深深地爱着您啊,母亲!</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您给我生命,</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伴我廿七年。</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言一行总关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含辛茹苦不曾闲。</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母爱重如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深深地爱着您啊,母亲!</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海阔有止境,</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母爱永无边。</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劬劳养育七子女,</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未得反哺别尘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痛彻儿心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父亲的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敬爱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有一双不平凡的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每当我想起他,</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万般感慨涌心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的手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是温暖的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自从他第一次将我揽于怀中,</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便领略到他无边的温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的手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是神奇的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在那艰辛的环境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他抚养着三子四女,平安地度过多事之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的手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是刚强的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只需他拍拍我的肩膀,</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就会振作得满腔热血奔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的手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是粗糙的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那结满厚茧的掌心,</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缘自于他年复一年地扶犁握锹、挥镰使锄、耕作不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那不凡的双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疤痕累累,</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无声地诉说着大半个世纪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爹的眼泪</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又到清明时节。冷冷的春风,霏霏的细雨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皆已在九泉之下的爹妈。</p><p class="ql-block"> 爹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农家子弟,未接受一天的学堂教育。童年就起早摸黑去放牛,兼做家务。少年即下地干农活。婚后妈育有我们三子四女,爹的肩上担子之沉可想而知。但无论如何艰难困苦,我却很少见到爹的眼泪。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吧,我所见爹仅有的几次眼泪皆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永世也不得忘怀。</p><p class="ql-block"> 我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上佳。虽说条件清苦,但我被一种决意跳出“农门”的欲望支配着,所以奋发努力。初三下学期,由于与一帮同学游玩嬉戏,经常不上晚自习,成绩一落千丈。家长会上我的小哥得知这一情况,将我揪回家交给了爹。我吓得惶恐不已,生怕招来一顿暴打。可爹并未动手打我。不善言辞的爹哽咽着对我说:“娃儿,我们李家几代没岀过一个象样的读书人。我和你妈拼命地供你读书,你却这样不争气。我和你妈寒心啊!”闻听此语,我心里比挨了打还难受,禁不住泪如雨下。爹叹了一口气,随即也泪挂双颊。</p><p class="ql-block"> 期末时要交三元考试费,星期六傍晚我步行五六里路回家要钱。爹一言不发地拉着板车出了门,直奔菜园,扯了满满一车萝卜回来。一家人将萝卜削去头尾,淘洗干净,装满几编织袋。第二天天尚未亮,爹就推着自隔壁借来的独轮车,上面绑着几袋萝卜,自岑河农场南桥分场往十里开外的观音垱去赶集。我坚持要随爹同行。途经青岗岭原种场,有一个五六百米的上坡。我在前面拉绳子,爹在后面推车,一步一喘地将车弄上了坡。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集市。将车停下等人买萝卜。左等右等无人问津。好不容易卖了七八斤,得了两毛多钱,一个身穿制服的走过来,要收取五毛钱的市场管理费。爹好话说尽,那人不依不饶。爹一气之下,说道:“不卖了,拉回去!”那人狂嚣:“你拉回去也得交过钱才行!不信你试试!”“你们太欺负乡下人了!”爹愤怒难抑,把车推到路边,将萝卜尽数倾倒地上,眼里饱噙着泪水,唤我踏上归程。返回家时已近正午,尚未曾吃过早餐。妈听说后也哭了许久,东挪西借总算凑足了我所需的钱。</p><p class="ql-block"> 一大群儿女让爹妈累垮了身子,操碎了心。好不容易儿女们都长大成人,爹妈却早已苦白了头。1989年冬,三姐因肾病不治身故,爹妈痛不欲生,哭坏了眼。刚刚从伤痛中挣扎出来,1994年春大哥又因晚期血吸虫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妈因受不了这一打击,竟寻了短见。几十年的患难夫妻骤然永别,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昏天黑地,谁也劝止不住。直至嗓子嘶哑,还在捶胸顿足,呜呜哀号。那一幕情景我至今忆起,犹会潸然泪下。相隔一天,大哥也撒手尘寰。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爹又不免痛哭失声。</p><p class="ql-block"> 2002年农历3月初,爹患癌症且已进入晚期。我陪伴在侧。常年在外奔波,我极少尽到孝心,愧疚不已,说:“要是我不出外就好了,您也不至于这样。”爹反而劝慰我:“娃儿,不要这样说,医生的家里也会死人。医生只能治人的病,不能留人的命。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我看得开。”那时我的远在两百里外松滋洈水老家的三伯也卧病在床,我拨通三伯家的座机让他们老兄弟俩通话。爹绝口不提自己的病情,只是反复叮嘱“**你要保重身体,身体要紧!”一边说,一边流泪,却又不敢哭出声来。通话完毕,爹才毫无顾忌地大哭了一场。过不数天,爹就去世了。</p><p class="ql-block"> 爹的一生,一路坎坷,一路艰辛,一路血泪。</p><p class="ql-block"> 清明将至,谨以此文纪念我可亲可敬慈祥无比的爹妈。</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i style="font-size: 15px;">(2003.4.1)</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追忆大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禀赋虽聪慧,误生在农家。</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年少即辍学,瘦小习犁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挑担超负荷,硬撑紧咬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助父撑门户,恭孝众人夸。</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天生多才艺,手工顶呱呱。</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吹拉并弹唱,样样俱不差。</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得遇贤淑女,终身互相许。</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抚育二千金,慈爱无恶语。</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讵料正盛年,病魔苦相缠。</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折磨逾五载,撒手赴重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长兄真如父,关爱不胜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但念手足情,泪下每如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缅怀小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每忆小哥双泪流,弟兄相伴卌三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音容笑貌脑海刻,教诲叮咛心底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隶草楷行皆道妙,诗词歌赋竞称优。</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才高常被庸人妒,壮志终生恨未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感念大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大姐温和又善良,一生坎坷苦辛尝。</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少年失学因贫困,壮岁多病犹奔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田间地头少闲月,下厨浆洗补衣裳。</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抚育二女倾母爱,谨慎殷勤奉姑嫜。</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曾为我纳千层底,一针一线耗病体。</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酷暑专程送西瓜,租乘摩托卅千米。</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病危重度肝腹水,臌胀呼生不如死。</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感同身受泪两行,人间至痛莫过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痛悼三姐辞世三载</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无缘再见三姐面,</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满腹相思,</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何处寄托?</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历历往事犹在昨。</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一母同胞骨肉亲,</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音容宛在,</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爱姊永别。</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痛断肝肠向谁说?</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待我譬如稀世宝,</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长我三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护我情切,</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逢我快乐心方悦。</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正欲回报三姐恩,</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年方廿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九泉为客。</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天不与寿阴阳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慨忆二姐夫</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性情耿直酒中雄,一世辛劳一世穷。</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力敌千钧挑重担,胸容四海有高风。</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经商不会耍奸计,种地唯知下苦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谁道善人天护佑?死生簿上失通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15px;"> 不是年轻的给年老的写祭文。而年仅四岁半时,那污泥浊水吞噬了我冰清玉洁的外甥女的生命。我怎么也想不开,我怎么也不承认,我无法去面对!可这是真的啊!我沉重地提起笔,写下这</i></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给夭折的外甥女的一封信</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文华:</p><p class="ql-block"> 我可爱的外甥女!</p><p class="ql-block"> 你可听到,舅舅在深切地呼唤着你?</p><p class="ql-block"> 我心在颤,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我的年仅四岁半的外甥女啊,此刻,从今,我便再也看不到你可爱的脸庞!</p><p class="ql-block"> 就在二十七天前,一个漆黑的夜晚。参加完你三姨家的一场酒宴,返家的途中,舅舅肩扛着你,在泥泞的乡间小径上一步一滑,行步艰难。是你那“咯咯”的笑声,令舅舅全身的疲乏不知所往,精神倍添,两公里的路途开心走完。</p><p class="ql-block"> 我的可爱的外甥女,你是如此的通晓人情,明白事端。舅舅每去你家,你总是远远相迎兮,连声呼唤!别离时,最念你紧抱舅腿,泪流满面兮,不让舅还!</p><p class="ql-block"> 记得四年之前,舅舅得知你降临人间,曾是何等欣欢。紧拥着你,俯吻你稚嫩的脸蛋。应你爸妈的嘱托,舅舅为你取名“文华”,意在你成为一个女中才子,文采非凡。你爸妈听后赞不绝口,连声称善。文华,你怎么竟会如此地不遂人愿!</p><p class="ql-block"> 此时,我眼前时而闪现出你灿烂的笑脸,时而又虚幻出你溺死的凄惨!文华,你五天以前还是那般的活蹦乱跳,如今,你却是孤单地被安放在地下那菲薄的五尺之棺!</p><p class="ql-block"> 文华:我可爱的外甥女!我眼看着你慢慢长大,你却在片刻之间永别了尘寰!我呼不应,音先颤。苍天啊,你也太做得绝了手段!浊水啊,我恨不得挥刀将你横竖乱砍!</p><p class="ql-block"> 我失去了希望,我熄灭了幻想。我寄予厚望的文华啊,你怎么丝毫也不怜惜舅舅的心肠!</p><p class="ql-block"> 文华,我可爱的外甥女!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你真的会如此轻易地一去不返。我似乎在做梦,一个可恶的梦。但愿是梦啊,一梦醒来,我还会拥有你----我聪颖天真的外甥女,我可怜的二姐的宝贝心肝!</p><p class="ql-block"> 文华,回来吧!舅舅给你巧克力。巧克力啊,你来到这世上还未曾品尝!舅舅给你书,给你笔,还给你买套花衣裳!你想要什么啊?舅舅悉数给你奉上。只要你能重回人世,依舅身旁!</p><p class="ql-block"> 文华,我可爱的外甥女!你怎么不应舅舅的呼唤?</p><p class="ql-block"> 我的文华!年仅四岁半的小姑娘!四岁半的小姑娘!</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裂肺撕心日,</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文华落水时。</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祭文挥泪写,</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凭此寄相思。</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i style="font-size: 15px;">寄:阴曹冥府新收小精灵 朱文华</i></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i style="font-size: 15px;"> 公元1987年6月7日(农历丁卯年5月12日)荆州农校晚自习间</i></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妈:李开秀(1934年7月27日—1994年3月12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这是一张拍摄于1986年9月25日的旧照,也是我们兄弟仨与爹唯一的一张合影,弥足珍贵。自左至右,依次为:我、大哥、爹、小哥。照片中父子四人,早已只余孤单单的一个我!追思过往,虽土木之人,宁不悲乎?</p><p class="ql-block">爹:李炳仕(1932年9月24日—2002年3月10日)</p><p class="ql-block">大哥:李祖国(1953年4月20日—1994年3月14日)</p><p class="ql-block">小哥:李祖家(1956年5月18日—2010年1月7日)</p><p class="ql-block">作者:李祖春(1967年2月18日—)</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大姐:李祖珍(1958年10月29日—2007年7月17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三姐:李祖翠(1964年4月21日—1989年12月13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二姐夫:孙海军(1959年7月26日—2002年4月11日)</span></p> <p class="ql-block">二姐长女:朱文华(1982年11月22日—1987年5月7日)</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 15px;">〈此图片来自网络〉</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