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不去之故土，唤不回之年华 ——庚子末归乡有感

秋思无垠

（部分图片选自网络）

生查子•乡思

秋思无垠（词林正韵）

乡思霜寒重，残月依愁共。

积云照影行，鬓雪衰人痛。

关山度若飞，逾险寻归梦。

清唱未央情，相和无言送。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庚子渐去，辛丑足音已响。吾心又飘然于远方矣。俗曰老小老小，愈老还小。斯非年岁，亦为心情。随年甲逾深，稚年之糗举常枕于黄粱，千山万水亦难阻情怀之喷涌也。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新年之钟声已然入耳，该归家了！乡思之愁，炎黄子孙古今同矣。有宋蒋竹山之词可鉴：

一剪梅•舟过吴江

宋•蒋捷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诗人乘舟漂泊，见景思家。何时能归洗客袍，结束游之劳顿？何时可与家人团聚？恋家之情溢于言表矣。

　　世易时变，人亦随变，然唯不变者乡愁也。人一生唯求温饱安适，人生幸福。故忙于奔劳，生存不易矣。而老闲心静时，回归本真，不由忆念炊烟，眷念父母，怀念故土。世事皆可觅因，唯思亲恋乡，勿需任何借口也。

　　随车轮滚滚，吾之思绪亦飘然远方，萦绕于故地：吾之故土云阳，千年古城矣。史载东周赧王元年（前314年），秦灭巴置巴郡，于斯地域建县，名“朐䏰”（朐䏰者，“曲蟮”也。因斯地湿，曲蟮多而名之），为建县之始。县治旧县坪（复兴建民村）。北周天和三年（568）县治迁汤口（汤溪入长江口处），更县名“云安”，隶巴东郡。明洪武四年（1371年），州隶夔府。洪武六年（1373年），州降为县，更名“云阳”，始为“云阳县”。以其地两山夹江，四时多云，而邑当长江之北（山南水北为阳），故名之也。1999年9月，因三峡电站，老城没于长江，县治迁至双江磨盘寨下重建新县城，聚云安、双江，为三镇合一矣。

　　吾生长于汤口（老县城），记忆里，故乡有其特殊之味。斯味亲切，独一无二，温暖心扉，深入骨髓。亦为令人沉醉，难以忘怀，弥久而生香也。而吾则习惯于斯熟悉之味，熟悉之乡音乡情，父母亲朋，同学乡邻。其澄江沙洲，广野岩峦，大街小衢，阡陌幽巷，吾已谙熟于胸，即闭目亦难迷路。今亦常现于吾之梦中，挥之难去也。

　　老城沿江呈条状，从小河口向西延绵，直到街尽头。城区主要由巷子构成，从江边始，上延铺至山腰，石级盘旋陡直，小道绵延。行于途，常于山重水复中，又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矣。行有疲、意无穷。真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焉。那一个个老地名吾至今难忘：西坪、沙湾，西门口、凉风台，新城门、鸡窝岈，玉皇阁、五峰楼，江西巷、文昌宫，大梯子、打铜街，南门口、城墙边，天主堂、湖北馆，大桥沟、二贤祠，小码头、小河口……直至吾曾求学之白羊庵、马王庙，栖居之侯家湾、大东门，邮电巷、灰面厂、同发栈……逶迤婉转，九曲回肠也。

　　吾爱故乡，非单缘其美景目不暇接，史诗让人唏嘘。更缘于其清幽朴实，民风淳朴，乡情谐和，生活闲适也。

　　立江边仰视，重叠之高厦低屋，直延五峰楼。小河口一带沿江搭满吊脚楼（土名吊楼子）。密集之房舍间，有大片油绿，为故乡之特产：黄桷树。斯为一种生长于石头旮旯中之巨木，异于成都平原之小叶蓉。其茎干粗壮，树形奇特，悬根露爪，蜿蜒交错，古态盎然。枝杈密集，大枝横伸，小枝斜虬。叶茂油亮，寿延千年。其坚韧不屈，迎霜傲世之特性象极吾之乡人矣。

　　儿时吾曾闻一传说：黄桷、棕树、橡胶本为兄弟。时逢天灾，三人结伴逃荒。行于途，见荒野怪石嶙峋，土瘦肥薄。精疲力尽时，约定分觅活路，经年聚于斯，不见不散。并发毒誓，若不归挨千刀万剐。然一年后唯黄桷如约而至，棕树与橡胶则觅佳境而不归矣。故今唯黄桷于斯瘦脊之地生长繁茂，而遭千刀之橡胶，万剐之棕树不见其踪影也。

　　幼时亦常听长辈念叨：“小河口之风，张王庙之钟”。斯东城乡邻最为熟悉之。小河口之风吾曾领教，隆冬时寒风刺骨，乡邻常闭户以御也。然酷暑时则凉风宜人，惜道狭，两旁屋檐相接，行人拥挤矣。暑夜乡邻皆搭床于街，享清风明月，聊天常至深夜矣。然地低亦常遭水患，长江暑发大水，每每上涨，街心可捞鱼虾，故搬家频频也。张王庙又名桓侯祠，始建于蜀汉末，已历1700余年矣，被誉为“巴蜀胜景、文藻胜地”，为吾乡最著名之古迹。其飞檐翘壁，雕梁画栋，色泽鲜艳，炫人耳目。位于江南凤凰山脚，掩映于茂密绿植中矣。幼贫，钟表乃罕见之物，张王庙之钟声常伴吾上学放学。玩耍时，亦以庙钟估时，方不至于误事矣。

　　幼时放学，常伴西天霞归。穿街过巷，辗转于街衢阡陌，经大东街，沿东门梯上，过灰面厂，拐入同发栈，顺窄巷归家。时晚路暗，尚幼之吾竟无惧怕之心，乡邻俱熟矣。家院门外为税务局，邻为邮电局宿舍。门口一百年黄桷，巨枝斜出，直延税务局中矣。幼顽，常攀枝憩玩。一日为享清凉竟沉睡枝间，幸枝繁叶茂，不至掉落，树下亦无人发现。今思之，冷汗激出，后怕矣。

　　迟暮矣，每每思昔，常怀有黍离之悲。虽时家有贫富，人分官民，然度尽劫波，同龄亲朋乡邻皆白雪覆顶矣。晚唐杜樊川曾有一诗：

送隐者一绝

唐•杜牧

无媒径路草萧萧，

自古云林远市朝。

公道世间唯白发，

贵人头上不曾饶。

释世最公道之事即为任何人均有白发老时。公伯王侯，概莫能外。何催人老？清王子武有诗曰：

题旅店

清•王九龄

晓觉茅檐片月低，

依稀乡国梦中迷。

世间何物催人老，

半是鸡声半马蹄。

他乡旅店，夜梦方回，鸡声啼唱，月华如水。诗人梦见故园风物，醒后方知身于异乡。即景生情，缘情至理。有动人心魄之感染力也。

而今，老城重迁，熟悉之故园风物，早已随三峡电站之修建，没入龙宫矣！吾之追求与熟悉今则格格不入，再也勿以唤回华年，难归于故地矣。

　　吾怀念老城，其砖瓦木石，陋室窄巷，其碧草野坡，翠柳黄桷。那有吾熟悉之风物人文，乡邻之聊天吵架，嘘寒问暖，都显亲切。尤记每至饭点，众皆捧碗蹲于大门口，边吃饭边打趣。那种热闹，都市何觅？而今已远去不再矣。

　　吾今求生之技，全缘于故乡之山水幽境、人文情怀。鬓毛可衰而乡音难改矣。

犹记小学三年级夏，江南雹灾，已熟豆子尽落于地。为减损，政府号召学生拣拾地上豆子。吾校迅速出动，同学们兴致勃勃，虽年幼而精神抖擞，不甘于人后矣。吾忘我间，忽脚下刺痛，原误入荆棘丛，双脚沾满利刺矣。好友任强忙将吾搀于荫将刺拔出，幸而所刺不深，方无碍矣。归校恰逢作文课，吾便将斯事叙上，殊知被作为范文引读，使吾之炫耀之心挥至许久也。

　　稍长入双中，时秦班长拉得一手好二胡。静夜聆之，其音婉转，余音绕梁，至今尤响于耳矣。一日游于同学家，戏于堰畔，不经意退滑塘中。友蒲自全眼快手疾牵引归岸，方有惊无险矣。芳华相识，终生为友，那一串串难忘之名字、音容，不时现于老闲之梦中，挥之不去也。

　　吾幼喜去侯家湾下清真寺游玩，寺中枇杷、梧桐、夹竹桃繁茂，甚喜之，吾本回民矣。清真寺紧挨县川剧团，剧团练功吊嗓，噫噫呀呀。吾久聆亦会哼几句川剧曲调，近朱者赤矣。虽时逾景迁，然今兴致时吾还会以川剧腔低吟：“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

　　今归乡，昔之一切全然不再矣！而新城繁华，长街宽巷，人流如潮，颇具都市之风。然吾扶今追昔，竟有几分凄凉感焉！老巷古屋，曲径陋梯，城墙城门，全无踪迹。熟悉之乡邻同学，俊男靓女，劫波度尽已“尘满面，鬓如霜”，造化弄人耳。然正因繁华中亦见凄凉，温暖中也触寒霜。方为真实之故乡，真实之人生也。

　　岁月象一条河，人生不停，回忆不止。无法忘却，虽有痛苦，然终为幸福矣。宋晏同叔曾有一诗：

玉楼春•春恨

宋•晏殊

绿杨芳草长亭路，

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

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

只有相思无尽处。

抒写人生离别相思之苦，有感于人生短促、聚散无常及盛筵后落寞、感慨，契吾心矣。

　　老友相见，乡音依旧，然时过境迁，旧景全异矣。几十年前之境况，唯梦中尚存，南柯相见也。俗曰：物为新佳，人为旧好。低吟宋欧阳永叔之《采桑子》，方觉古今意同矣。

采桑子•十年前是尊前客

宋•欧阳修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一“旧”，一“重”，把读者带回昔之环境中。其黍离之悲，亦使繁华中之吾受到感染。正如姜白石自度曲《扬州慢》言：“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是啊！依然云阳，仍旧故乡。乡邻虽老人依旧，亲朋近衰笑依然。然吾熟悉之山水田原，黄桷土坡，西江夕照，炊烟袅袅全异矣。吾明白：吾怀念昔之完美，然沙漏则沉淀并非完美之过往。些许事过了，留下痕迹，成为岁月，虽钝落在心，会偶尔忽略，然终会勿忘。亦有些许情感，少年心事，历经沧桑再思，亦或为庸烦中一丝光明矣！

　　于斯有悟：人生，由我不由天；幸福，由心不由境。时光易逝，青春有痕。斯为社会之进步，时代之发展也。

　　呜呼！吾等离乡许久，因关山阻隔，思维仍凝滞于熟悉之故土乡情者，今唯存于一枕黄粱，梦里南柯矣！

故填词曰：

忆旧游•归乡思旧

秋思无垠（词林正韵）

恋昔滨畔走，墨黛峰峦，波翠飘绸。闻鹧鸪啼怨，观帆篷东去，叶落江秋。舞雪犹似花萼，双鬓月皑愁。映景迹栖居，繁城故地，尽付清流。

悠悠，迅春逝，瞬转霜速降，时水飞舟。尚忆年少糗，叹华不再绽，白首尤忧。朱雀桥观新燕，沧海闻翔鸥。拟意事归鸿，琼浆醉饮思旧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