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除夕的鞭炮声一浪高过一浪,坐在窗边的父亲侧脸望向窗外,我从不远处的沙发上看过去,本来很少白发的父亲已是满头花白,但他的脸一如我记忆中的宁静和安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本该是个农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爷爷奶奶养育了三男一女,女孩儿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爷爷原来的打算是让大爷和叔叔出外谋生,留下父亲在家务农。因着这样的盘算,在支持大爷出外读书的时候,却严防父亲念书识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村里有个初小,父亲每天躲在学堂外面听先生讲课,就这样,几年以后,没上过一天学的父亲拿着一支捡来的、笔尖分叉的钢笔考上了高小。高小在外村,需要住宿,父亲偷偷背着铺盖卷去了学校,结果被爷爷追了回来,村里族人苦苦相劝,爷爷松了口,父亲由此最终走出了村庄,走出了华北平原。</p> <p class="ql-block">后来,父亲去当了兵,军队从士兵里挑选念过书的人上军校,父亲便又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东北长春。他们那批学生兵本来要去朝鲜,但是还未结束学业,朝鲜战争结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1岁那年,父亲从东北开赴西北,他被分配到了一个叫“玉树”的地方,那个地方遥远,荒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西宁坐车出来,走到塘格木就没路了,后面的几百公里都是骑马过去的。”父亲说,他最终被分配到了曲麻莱县,距离玉树还有三四百公里。“曲麻莱,曲麻莱,进得去,出不来”,这段顺口溜至今还时常被人说起。</p> 退休以后,父亲常常回忆以往的经历,那些遥远的故事,现今的人们听起来犹如天方夜谭。<br><br><div>“有一次,县里安排干部们下乡,原来给我安排的是叶格乡,后来我要求换到秋智乡,因为我对秋智比较熟悉,便于开展工作。”父亲说,跟他交换的那个干部来到叶格乡的当天晚上,土匪袭击了叶格。“乡里的干部和老乡被杀了个干净,一个没留。”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每当说起这段往事,父亲总是难掩悲痛。<br><br></div><div>有一次,几百匪军包围了曲麻莱县城,当时县里只有不多的老乡和40多名干部,土匪派了一个傲慢的使者过来谈判,实际是来下达命令:缴械投降,否则全部杀光。县里的主官拔枪顶在了使者的脑袋上:“你回去让你们的人马上投降,不然我现在就毙了你”。使者回去以后,战斗打响。经过两天两夜的对抗,土匪没能攻下县城,无奈退去了。说起这段故事,父亲的脸上免不了有些得意。<br><br></div><div>父亲说,那时候下乡工作,一般都是一人一马一枪,走在路上,遇到土匪或者黑熊、狼群这样的猛兽,如果应对不当,基本难逃生天。<br><br></div><div>“在黄河源,有一次突然肚子疼得不得了,而且一直疼,可能是急性阑尾炎,但是没药没医生,又回不去县里,只能等死,没想到疼了几天,不疼了,后来就好了。”几十年以后说起这样的经历,父亲一脸轻松,但是听的人却禁不住手心冒汗。</div> <p class="ql-block">大哥出生的那一年,县里有4名干部的家属怀孕:一个当地民族干部的妻子、一个河南人、一个四川人以及母亲。当地干部的妻子平安顺产,那个河南人早早回了老家,后来母子平安,那个四川人生产时母子双亡。母亲生产以后昏迷了过去。“大家都说没救了,县里已经给做好了棺材,等着咽气就埋了。”父亲说,5天以后,母亲醒了过来,当时谁也没想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大生下来的时候,一只皮鞋里就能放下,后来能长成人,实在是不容易。”母亲说,满月以后,她跟父亲一起送大哥回老家,从曲麻莱走到清水河那一截路,就用了半个月时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穿着皮袄,把老大揣在怀里,马颠了一下,我一弯身,老大从怀里掉到了地上,当时就想肯定摔死了。”父亲说,回到老家以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到县里。“走了这么远来工作,怎么连家人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这个让我很生气。”父亲至今说起来心里还有些难过。母亲说:“如果那时候我死了,哪有现在的一大家子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件事被人诟病,父亲后来的前程受阻,与此也有一定关系。但是,我却因为这件事被父亲所感动。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是淳朴真实的人性。</p> 父亲26岁当了曲麻莱县的宣传部长,动乱时期,他被县里的造反派打成了“保皇党的总后台”。父亲因此愤愤不平:“我上面还有官大的,我怎么就成了总后台?”<br><br><div>“我被解放以后,他们要整县委书记康钊,让我整他的黑材料,康钊就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那些人真是坏,他妈的。”说起整康钊这件事,父亲少有的骂了娘。因为始终不肯整人,父亲又成了造反派的眼中钉。“我给州上写了一封信,调到玉树去了。”父亲说,康钊最终还是挨了整,后来听说调到西宁了,好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br><br></div><div>父亲离开曲麻莱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工作了18年。<br><br></div><div>6岁那年,我跟三哥一起被接到了玉树,那时候大哥和二哥都已经在玉树了。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在很多单位工作过:革委会、公安局、政府、人大、州委……<br><br></div><div>记得他在组织部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叫我跟他一起去串门还东西,那些东西是一个从河南回来落实政策的人下午送到家里的。他说那些人都很可怜,不能要他们的东西。<br><br></div><div>小时候不懂事,后来才知道那时候父亲在组织部门分管被处理干部落实政策的工作,凡是经他手的人,一个不落全部回来工作了。父亲说,那些人是在历次运动中被遣返回原籍的,有的人有些小毛病,有的人却是被冤枉的,受到那么重的处罚确实不公平,应该让他们回来工作。</div> <p class="ql-block">在组织部门工作期间,为了仕途的事,父亲被几个喜欢拉老乡的某省人合伙围攻,这些人用尽了告黑状打黑枪的腌臜手段,给父亲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后来,这伙人里领头的那个人的女儿要调到外地,她的调令需要父亲签字才能放行。很多人都以为父亲报仇的机会来了,可是父亲什么也没说,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说,长辈的无德不能让孩子来承担责任,那样不道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大领导”看中、却从来没在藏区工作过的人被派到玉树当了主官,对于主官安排的一项工作,父亲提出了异议,主官强力推行,父亲力陈不可为,最后发生争吵,父亲也因此走完了他坎坷的仕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被整的很惨,但他没有低头。有一次,一个同事来家里吃饭,在餐桌上他们聊的很愤懑。“嘭”的一声,父亲将手里的餐刀插到了桌子上:“大不了回家种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州里准备安排他去广州负责设在当地的开放窗口,实际是去做生意。父亲说,他一辈子不会做生意,赔了钱心里过意不去。这是他第二次有可能离开青海,前一次是在10几年前,他准备调往四川德阳,但是州里没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后来,父亲就被安排在了西宁,做了个闲差,直到退休。</p> <p class="ql-block">在西宁工作时,当年父亲给落实工作的一个人想跟着来西宁,父亲把他调了来。这个人有个往家里拿东西的毛病,公家的拖把、簸箕他拿回去了不少,父亲提醒他不能这样,拿多了会出事的。谁知道,这人自觉羽翼丰满,更重要的是他想取父亲而代之,便纠集了几个在玉树工作的老乡开始整父亲,诬告父亲在楼房建设中拿了黑钱。父亲给州里写了一封信——《致***局长的公开信》,一切风波偃旗息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戏曲性的一幕是,那个父亲帮他落实工作、调到西宁、又告了父亲的人,后来再次找到父亲,恳请父亲把他的女儿也从玉树调到西宁。他的女儿因为感情问题、未婚先孕在玉树待不下去了,急切地想要离开玉树,希望父亲帮忙。父亲答应了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帮了他那么多忙,他还整你,你咋能把他的丫头也调来?”这件事,母亲一直耿耿于怀。父亲说:“一个女娃娃,总不能看着她毁在那个地方。”</p> <p class="ql-block">父亲说,他一辈子不怕有人半夜敲门。也许正因为如此,老了以后的父亲心静如水,当年那些是是非非的人,如今大都已经作古,但是父亲依旧胃口很好,身体硬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退休以后,父亲曾经想过要回老家养老,我和几个哥哥都反对他的想法。在高原生活了几十年,他的身体机能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自然条件,年老以后离开高原,会对身体产生很大的伤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虽然不能回老家养老,但是他的心里却时时在念着家乡。大爷和叔叔过世的时候,他都回去奔丧。叔叔去世,母亲、大哥和我陪着父亲回家,下葬那天,父亲远远看着送葬的队伍缓缓而行,抽噎声越来越大,几欲昏厥。我们惊恐不已,带着父亲匆匆回返,逃离了那个生他养他,却再也回不去的村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08年3月,我到玉树采访。在民宗局的办公室里,我跟局长来西聊天时说起了父亲。来西听我说出父亲的名字以后很是激动,他说自己参加工作时在州委办公室翻译科,父亲正好是他的上级。“我的婚礼是你父亲主持的,我记得他给我搭了5块钱的礼,在当时是很多的。”第二天,我们要去很远的一座寺院采访,来西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一路陪着我们去了寺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和母亲都喜欢旅游,我和哥哥们几乎每年都要带着他们全国各地转悠。走到草原上,父亲会说“这里的草场不错、那里的草场不好了……”走到田地里,他会说:“今年的庄稼长势挺好,应该是个丰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时候我在想,70年前从村子里走出来的那个翩翩少年跟眼前这个耄耋老人可是同一个人?</p> 我跟三哥回老家办事,看见村里的族人们正在重修任氏祠堂,因为没钱停工了。家里的堂兄带着去看祖坟。他说,那个在京城做过大官的老先人的坟塌了,没人修,家里的风水要坏了。<div><br></div><div>我去看了那座坟,夹在两个村子中间,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户人家的山墙,破败不堪,确实看不出有什么好的风水。我说修这座坟花不了多少钱,如果可以的话,连同修祠堂一起,我们可以多出一些。堂兄说,这是大家的事情,不是咱家自己的事,多出了钱说不定还会挨骂,犯不上。<br><br><div>我回家翻了家谱,查到那个老先人叫任璡,是我们这一支任姓从山西迁到河北的第八世祖,武官出身,官拜北京指挥使。北京是首善之区,应该还算是个不小的官。<br><br></div><div>起初,我对先祖中的这个人物还有些自豪,但很快我就开始鄙视自己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历来被奉为至高的人生目标。“出门奔命,衣锦还乡”,是人生价值得以实现的具体表现。几百年前的那个任璡是这样想的,这样做的,难道我就不是这样想的?如果不这样想,我又为什么带着虚伪的清高扬言要修葺祠堂和祖坟?</div></div> 这样想来,我、父亲以及那个几百年前的先人,都是同一个人,而这并不值得夸耀,恰恰相反,这应该被鄙夷和唾弃。那破败的祖坟里埋着的除了遗骸,还有一些臭不可闻的肮脏东西。我们用了几百年时间,不但没有抛弃掉这些早已过时的东西,却被它打着传统的旗号又杀了回来。<br><br><div>这真是我们的悲剧!要结束这样的悲剧,我们得先把心里的那座坟刨掉。<br><br></div><div>好在,如今的父亲跟70年前的那个少年也不能算是同一个人,他毕竟带着我们离开了,因为离开,我们的心里就没有太多的祖坟的阴影。<br><br></div><div>父亲这一代人可能并不能意识到他们起到了怎样的作用,但我们得坚定信念:出来了,就不能再回去!(完)</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