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破梦之八——鸳鸯的拒婚（一）

陌上尘

红楼破梦之八——鸳鸯的拒婚（一）

2021.1.31，星期日，南充，小雨

但凡喜欢中国古典诗词的人，都知道晚唐时期，四川有个词学门派，叫“花间派”；这个词派的顶尖人物，有二十来个，他们的作品合集，就叫《花间集》。

从字面上，就能看出这一派内容的主旋律，是歌咏旅愁闺怨、合欢离恨的，基本上都局限于男女燕婉之私；其主要代表人物，以温庭筠、韦庄为首。

温庭筠的词里，最喜欢用成双成对的美丽鸟儿，来象征男女之间的欢爱；比如凤凰、鸂鵣、鹧鸪、双燕、子规，当然，还必须有鸳鸯。

譬如他的《菩萨蛮》名篇：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事实上，所有可以象征男欢女爱的鸟类中，鸳鸯在文学作品里的出镜率，应该是排名第一。

然而曹雪芹先生，偏偏别出机杼，在作品里坚定不移地跟“鸳鸯”两个字别苗头。

先有甄士隐解《好了歌》辞：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再有贾母的丫鬟鸳鸯拒婚，后有尤三姐用柳湘莲的“鸳鸯”宝剑自刎，再后有鸳鸯撞破司棋跟表弟潘又安的鸳鸯情事，弄出几件别致的风流案子。

总之就是，凡能够跟鸳鸯扯上关系的，结果一定不鸳鸯。鸳梦重温？不存在的。

站在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甄士隐的解辞，属于封建糟粕的消极主义，我们不去说它。而尤三姐自刎一事，过于凄惨；司棋的郁闷，留下一篇再议。如今单说说性格独立、意志刚强的金鸳鸯，看看她是怎样坚决抗拒不平等婚姻的。

原文：

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

凤姐儿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

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么？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评析：

《红楼梦》里，在在处处都围绕着“太平盛世”四个字做文章；而封建社会的所谓“太平盛世”，必然要讲“忠孝治国”。

贾赦作为荣国府的长子长孙，在他身上，却很难看出“忠孝”二字。官，他做得稀里糊涂，体现不出“忠”；当儿子，更难看出他的“孝”。孝顺贾母，仿佛只是贾政、王夫人、贾宝玉这一家三口的事情。

长房代表队中，唯一对贾母承欢养志的，只有王熙凤；迎春跟惜春小姐俩，加一起往多说能算一个。

真不知道贾赦是咋想的，自己不去孝敬娘亲，已经十足不应该，娶个老婆也不懂事；但最离谱的，是还想把老娘的左右手也弄走。这就不是不孝，而是没有心肝。

阿凤到底还是年轻，当然也是出于一种说不出的鄙视乃至愤怒，一下子没忍住，上来就跟婆婆讲了实话。不过作为儿媳妇，如此讲究公公，言辞也是太刺耳了些。

重要的并不在这儿，而在邢夫人跟阿凤两人，对贾赦这个老不要脸的想法，之第一反应的对比。

邢夫人的反应是：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

凤姐的反应是：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

这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对立的反应，说明了什么？

充分说明了，邢夫人一丁点儿也没替贾母着想；而凤姐则首先是站在贾母的立场着想。贾赦邢夫人两口子，据此可称十分混账。

就这，贾赦还好意思说老太太偏心，实在是不要个脸。

阿凤的论据中，“老太太常说”这五个字，在在诛心；但这还属于指责，到了“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以后，几乎跟骂人，就没啥区别了。

凤姐当然是想痛骂老公公的，因为他给儿孙立下了一个极坏的榜样。

原文：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评析：

我是真心佩服，邢夫人的神逻辑。“这么胡子苍白了”，难道该算委屈？况且越是年纪大，正常人才越应该节制和检点性生活；难道该像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那样，趁临死前，多搞一下是一下？这是世代显宦之家的子弟，该有的志向？

“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这话更加可笑；贾恩侯是“世袭一等将军”，说白了那是祖上留下的荫庇，与个人努力，屁关系没有。没有贾母的生养，贾赦那水平，还想当将军？

“大家子三房四妾”，应该是一个正常现象；但并非所有的正常现象，都值得提倡。就像历朝历代，贪腐都是正常现象，可您见过哪个统治阶级，鼓励贪腐？

其实，这些言辞，都是邢夫人给自己壮胆的话；根儿上的毛病，在于“我劝了也未必依”，以及“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但我尤其，佩服邢夫人的“冷笑”；这款冷笑，令她看起来忒像个猪头三。

原文：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她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

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得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

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见她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她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她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她，她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她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

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她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

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评析：

给邢夫人这种性格的人当儿媳妇，没点高明武功，连自保都困难。请看阿凤腹诽的四字评语：禀性愚强。

这个词的意思是，在愚蠢的基础上，还刚强；也就是说，立场坚定地二百五。

对于立场坚定地二百五，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跟他拗着来。与此款奇葩斗争，伊索先生有一则著名寓言可供参考：

驴夫赶着驴子走路，没走一会儿，就离开了平坦的大道，沿着陡峭的山路走去。当驴子快要掉下悬崖时，驴夫一把抓住他的尾巴，想要把他拉上来。可是驴子拼命挣扎，驴夫便松开了他，说道：好吧，你赢了！

阿凤未必学习过《伊索寓言》，但像她这种天才儿童，在很多方面都可无师自通。

眼见劝说不灵，凤姐立刻调转方向，先争取自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