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玉树琼花</p><p class="ql-block"> 李和</p><p class="ql-block">我第一次与她相遇，就被她一树开向蓝天白云的花朵所倾倒!我出生在新疆天山之南的阿克苏。听母亲说，南疆果木品种繁多。单就阿克苏警察局的后花园里，就有十多种果木。午后的母亲一袭旗袍抱着一岁的我领着五岁的哥哥，透过花木扶疏的阳光,斑斑驳驳的映照在母亲哥哥和我的身上。我想，既然果木多，花一定也不少。可惜我太小，没有记忆。从儿童到中年，从乡辗转到县城再到州府，近四十岁的我，有幸见到的树是种在园林里的桃树梨树海棠树苹果树，平日最常看到的也只是路边和郊外野生的沙枣树。只要是花草树木我都喜欢！那金灿灿的沙枣花,香气浓郁，随风飘散，老远就能闻到。我喜欢折几枝有着银灰色细叶黄灿灿的沙枣花枝插在清水瓶中，房间的空气顿时变得馥郁甜香！“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舞。”的描绘，我只是从书本上读到。“杂花生树”？到底是何等景致？我实在难以想象。直到我人到中年去山东进修，终于目睹了这一风光绝非文人的杜撰。那些万紫千红叫不出名字的花，千姿百态迫不及待地占尽春光，争先恐后开在还没有生出绿叶的干枝上！过去我在新疆看到的，都是先长出一树的叶子，再开出花来。而关内的树，却是先绽放花，再生出叶。新奇极了！那嫩黄的迎春花、那疏影横斜月黄昏的梅花、高大的泡桐树硕大如盆的紫花、香气清雅的丁香、如火如荼艳若云霞的海棠花、纯红的铁梨花……真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人间的春天竟是如此色彩缤纷，万木竟是如此欢腾奔放！最先举起银杯向蓝天报喜的就是玉兰花!我站在山东曲阜学院里用水泥矮墙围圈被重点保护起来的那株高大的玉兰树下，仰望着围绕着树干一条条向上的干枝上托举出的纯净洁白的花朵像一盏盏晶莹闪亮的银杯朝向蔚蓝的天空和飘逸的白云干杯时，全部身心都融化在由蓝天白云琼花组成的神秘高深纯净无垠的天宇之中！名花早谢!不到半月,洁白的玉兰花在我的仰望中先是出现了疲惫的软塌塌的浅粉色,然后就开始一片片无风自落!剩下一树光秃秃的干枝！剩下树下盯着瓣瓣落英咀嚼体味李后主‘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怅恨无奈的我……返回新疆前夕的六月，我鼓足勇气向养护花木的工人索要几片树叶。在玉兰花凋零的枝条上，早已长出了满树椭圆形的绿叶。工人先是一怔，听完我要做标本，非常高兴地站上低矮的围栏墙为我摘下好几片叶子，我随即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夹进自平铺在标本册里。临别之时，我再一次来到玉兰树下，徜徉徘徊，俯仰沉吟。自觉从此一别,山阻水隔,再也无缘走出新疆,再与玉兰重逢!</p> <p class="ql-block">我最早自制标本的兴趣,源于儿童时代的乌鲁木齐第八小学组织的夏季数日的野营。我们清晨在小号声中起床,夜晚露宿在带去的帆布帐篷里。我们在树林的草地上围坐,或听老师讲故事,或在树林中嬉戏捉迷藏，中午野炊后，采集野花草叶、捕捉蝴蝶蜜蜂，夹于日记本中。收藏着童年的快乐,保留下岁月的天真……随着人世颠沛迁徙，那册原始的标本早已被岁月收走。第二本标本册，自制于初中、师范，文革之前.收集最多的是我在山区乡村教书时采集到的山花、蒲公英、向日葵花瓣、苜蓿三瓣草叶、菊花花瓣、沙枣花枝、榆树叶、白杨树叶、野外的杏花、白色的土豆花、青紫的马莲花,嫩黄的野刺玫……我把把它们分别排列组合在一起，把胶布剪成细条粘住花瓣的把柄，或用针线固定树叶的叶把。然后在空白处写上采集地点年月日和自以为是的几句文字，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后来阶级斗争风声渐紧，凡是属于个人的情趣爱好保存的小玩意、日记、摘抄、剪贴，不等沦为封资修孝子贤孙的把柄和罪证之前，都在我教书的天山脚下丘陵起伏的七户小学被我自行处理淘汰。这第三本标本册集于八十年代外出进修。那几片玉兰树叶、小小线绣菊、拙政园摘得的最小的荷叶、白紫两色丁香花、日本雪松的枝叶、迎春花、梅花、三角枫叶、石榴花，各种有趣的形态各异的草叶都采撷收存在我的标本册里。保留了关内采撷的春光，珍存在我宁静的书房。每当空闲之时,常常轻轻打开。标本里的花叶虽经多年色彩依旧鲜艳。扑面细嗅，仍有淡淡幽香。尤其是看着那椭圆形的几枚玉兰叶片绿意盈盈地平展在雪白的册页里时,眼前心中已是关内杂花生树、玉兰花开擎天的景象!这本标本，我的女儿看过。引起过她们的好奇和喜爱。她们日后的集邮和对自然界花草树木山川湖泊的兴趣和热爱于此有关。这本标本，奇台师范我教过的学生也观看过。我在讲“兴趣”一章时，曾用它做实例，讲述关注儿童早期积极兴趣品质的引导培养是发展个性心理的重要内容。有人说：每一次的相遇，都是千年的等待。我无法知道我与玉兰树相遇相识相恋相依的因果缘分经过了多么久远的时光？我只知道再与玉兰花树的重逢，只隔了二十年的岁月。</p> <p class="ql-block">退休后，先是在“花重锦官城”的成都赋闲一年，再次和玉兰树相逢。杜甫草堂石径边的那株白玉兰，是我和老伴在她对面一组石桌石凳上休息闲坐时流连的一道风景。二零零零年,我定居北京，就在我的窗前楼下，亭立着白、紫、黄三色不同品色的玉兰树！自此，朝夕相伴，终于圆了前世种下的红豆情，偿了数十年的相思债！此后,每当一年一度的天空褪去厚重的铅灰色开始渐渐升高初露清亮明丽的蔚蓝的时候，玉兰树就继黄灿灿的迎春花、腊梅花之后，喜气洋洋地高擎洁白如玉的银杯玉盏，与蓝天白云碰杯，庆贺人间最富诗意最具浪漫情调的姹紫嫣红芳菲季节四月天的光临！不过,就在我欣喜地仰望她的花苞渐渐绽开呈现到最丰满的状态时，心里却不由的忧伤起来。我知道:美，是短暂的！早晚下楼的我,就会不由自主的来到她的身边,伫立冥想：一定是她与天地痛饮了春天的美酒,玉容才会泛起一抹红晕？经验告诉我，微醺就是她凋零的前兆！没过几天，一片一片花瓣开始无声无息纷纷飘落在嫩绿的草坪里。记得张爱玲曾在她的文章中说，飘落的玉兰花瓣像一张张弄脏的手帕。当年在曲阜师院，我没有收藏她的花瓣，原因就在于此。是啊，枝头的她，是那样的洁白如玉。一经落下,即刻变成尘埃的黄赫色。已经没有朝花夕拾的必要！玉兰花白,洁如雪;玉兰花落,色如尘,春入泥！。我俯身拾起瓣瓣落英，不由地吟哦起“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诗句。联想到自己容貌沧桑，苍发斑驳，今日衰残也曾是昨日的玉颜!真叫人感喟不已。再次端详手中的落瓣,那形状越看越像婴儿稚嫩的脚掌，让人稀罕心疼，顿生出无限的爱怜……举目凝视枝条,玉兰花瓣虽然正在飘落,但见花朵中间的淡粉色的花盘和柱状形嫩黄的花蕊还坚守在枝条。于此同时,还发现花盘周围的枝条上不知何时已经隆鼓出饱满的芽苞!不几日，不等花盘花蕊尽数脱落，一个个芽苞争先恐后地绽放出五片粉红色的嫩叶。叶片渐渐长大舒展开来，左右收敛成捧掬状,一如它飘零了的花朵一样，在托展的枝条上，叶柄直立，叶片如掌，托举阳光。到了暮春,玉兰已是满树新翠!人立树下,芳树娉婷。俨然一柄遮阳的凉伞,一座悦目的花亭。此时此景,曾经花开花落时的惆怅已经被新绿稀释。放眼环顾，玉兰的绿叶与院里种植的其他树木相比,新绿较之苍郁,更显青春靓丽;骄阳烈日之下,触目更觉清凉！更令人惊奇的是，凉亭东有一玉兰树，春、夏秋三季，花谢花开不断，直到寒露时节降霜之前。那纯正的中国红色的花朵在一树葳蕤的翠绿中格外引人注目。寒露已至，玉兰树的叶苞仍在抓紧时间不停地鼓胀绽放，装扮着着秋季的一树树玉兰像风韵绰约的女子饱满丰腴。</p> <p class="ql-block">每到十一月初，朔风渐紧，寒霜森然，院里黄灿灿的银杏、红艳艳的三角枫、黄绿两色的小叶杨、花谢了的紫荆树，唯有玉兰树依然翠绿如盖，毫无霜杀的醉红。十一月下旬，院里五彩斑斓的树叶萧萧落下，树木兀自枯立，瘦枝横天。玉兰绿叶不屑枯黄而一夜落尽。细看其枝条上早已孕育出一个个尖尖瘦瘦的圆锥形枣核似的灰绿色的蓓蕾!苦寒的冬季，我一次次走近她,触摸她又尖又瘦又硬的苞核,只见她的苞蕾，被外衣层层包裹得严严实实，最外面的一层竟如盔甲般的坚硬！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那枣核般瘦小的蓓蕾竟在漫长的冬季，日见骤紧的凛冽风雪中，一天天变得胖大圆润丰满鼓脹起来!一到朔风柔软,那坚实的有木质感的褐色盔甲像河蚌的壳一样慢慢张开,洁白娇嫩的玉兰花苞惊喜地探出头来，像一张张刚刚出浴的粉嫩的婴儿的笑脸！那正是我沉醉于春光的时刻!玉兰树称不上树群里的伟岸，玉兰花也乏有艳丽妖娆的色彩和迷魂醉人的芳香，但她在寒冬风雪的肆虐中,孕育蓝天下的美丽;在花开花谢的日子里,撑出大地上的新凉.玉兰的生命，季季精彩；玉兰的风韵，令人倾倒。让我钦佩不已肃然起敬的是，许多高大的树木未到冬季，那露出地面的主干,就已经被护林人包裹上了两米多高厚厚的棉罩，而枯枝疏朗的玉兰却无须任何包裹，不需人为保暖,兀自屹立在从十一月的萧瑟秋风到来年的四月长达半年的秋霜朔风冰雪之中而提前默默书写着春的华章！……苦寒的冬季，每天下楼散步，总会走进她。端详她，触摸她又尖又瘦又硬的蕾苞。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曾狠心打开一枚蕾苞细看究竟。只见又白又嫩的花瓣儿，一层层包裹得密密匝匝严严实实。最外面是几层木质感的外壳，竟如盔甲般的坚硬！更让我惊喜不已的是那又瘦又小的蕾苞，竟在长达五个多月的冬季，在西风骤紧的风雪苦寒中，一天天，一颗颗，大变样。都在“茁壮成长”。从绿豆大——黄豆大——枣核大——花生大-——红枣大。颗颗圆润丰满鼓脹。大有“万事俱备，只盼东风”之势!环顾着树木枯瘦、景色萧疏，院落空阔、人影寂寥中的院落，伫立在凌寒抽芽鼓苞的玉兰树下，心中暖意洋洋，犹如沐浴在春光之中！那灰绿色毛茸茸的蕾苞是玉兰树给严寒中的冬季最好的礼物！玉兰树的花蕾为什么非要经历一番从秋到春长达半年的寒霜风雪的考验？是用她勃勃生机赋予严冬温馨如春的意象？是用顽强的风骨去迎接她向往的蓝天？是用四季超前的接力赛似的节奏吟唱花未落叶已生、叶未落蕾已吐的昂扬自在的生命之歌？我无法知道她生命的玄妙。我只知道，玉兰精彩的四季轮转接力棒似的能量，让我百看不厌,读她千遍不倦。我只知道，玉兰的生命如此刚强，，源于她拥有顽强蓬勃不畏风雪淫威深扎于土壤的根基。……多少年来，不论春夏秋冬，出户散步，我都会径直走近玉兰，已经成为习惯。每一天每一次的相处对望，不知不觉，那伤春悲秋的习气已经荡然无存。立在秋风中的我，心里似乎开始鼓出春蕾，也能像玉兰的花蕾一样，剥茧成蝶，让暮年的生命重新鼓翅飞翔！去年九月，在我搬到新家之前的日子里，伫足徘徊在旧居楼前的玉兰树下，向陪伴了我多年的“嘉树”告别，较之三十年前的这一回的告别，虽留恋却无惆怅.是别离再无忧伤。乔迁新居的院落也有近十株品种花色不同的玉兰树在等待着我。三十四年前新疆人的我在山东曲阜玉兰树下的一念情思，怎么也不会想到能在北京梦想成真；怎么也没有料到,搬迁的新居,竟也有芳树相陪！这真契合了红楼梦书中宝玉玉锁上镌刻的那句“不离不弃,芳心永继”的意蕴!尘世里人和事的因缘,有时竟是如此完美地契合!人意乎？天佑乎？已逾七旬的我，走过前半世的阴霾，走进后半世的阳光。感恩根的滋养，把花开向枝头！树犹如此，何况人呼？</p><p class="ql-block"> 李和:初稿于乙未年[2014年]二月十六立春日社科院家属院新居书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