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阴影

明德廖玲玲

前几日，四姨打电话说给我留了些年货，要我择日去拿。彼时的我正与三五好友搬砖正积极，接到电话时不置可否。

今日，她又打来电话催，老人家三请四催似有不妥，遂爽快答应，先在娘家约好饭，手里的活一点不曾怠慢。

饭罢，夜驱车赶赴目的地。屋檐灯光下的四姨父看起来孤独而又落寞，七十多岁的他带着我们趔趔趄趄地走在前面，四姨备好茶点在屋里等着我们。

好不容易建了一层楼的他们满眼的憔悴与沧桑，每个房间里都有着两三个孩子或看手机，或嬉笑打闹，看到我们进去，嬉笑打闹戛然而止，看手机的连头都不曾抬一下。虽早已料到是此场景，可心里还是有些许不适。老陈坐到桌子前，扫起桌布习惯性地做好烤火的姿势，四姨见了，忙不迭把做饭用的煤炉子放了进去。

好久都不曾烤着煤炉子，说着最琐碎的事，聊着最久远的天了。说到两老的身体时，四姨父说自己浑身是病，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四姨在旁一脸笑容，仿佛那都是旁人的事，与己无关，或许年岁越长，也就越看淡生死了。

话题又从自来水的供应牵到了松柏井，童年时的回忆尽显眼前。松柏井坐落在外婆家村子边上，村民们每日都用桶在此挑水喝。它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满眼的郁郁葱葱，井的上方有两棵奇大无比的柏树罩着，它们并排在一起，然而却已分不清你我，树上缠绕着古藤，日光照射，树影婆娑，树根扎在岩石上，树干倾斜至井上方，宛如井的守护者，井水深至墨绿色，有几个台阶延伸至井里；井的上方有一条小路，在小路上探身出来，顿觉身子直欲往水里掉，保管吓得你汗涔涔；阳光偶或透过浓密的树叶，斑斑驳驳地铺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偶尔一场暴雨，鲶鱼也会出现在井里，给附近村民加餐；周边没有人家，听老人们说井下有地下阴河，所以夏日炎炎经过此地时只觉冰凉。我从未觉得这是避暑圣地，给人们提供生命源泉的它在我眼里就是吞噬生命的深渊，它就是阴森森的代名词，连那几个台阶都让我觉着是通往地狱之路，生怕一不小心便会顺着台阶往下滚。我从来不敢单独到井边，那幽深至绿的水神秘莫测，那时的认知让我的思想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以至于虽然我只亲临两三次，可今天一回想起仍是鸡皮疙瘩遍地。

老陈问我为啥反应如此之大，我也不知为何，或许归结于小时候差点溺死的情景吧。四姨他们诧异道：竟有这事，怎么我们都不知晓？我从来没想到我竟然能做到让大人对此事一无所知。我竟佩服起自己来。

那是一个悲伤而又幸运的故事，不是月黑风高，也不是风雨交加，有的只是夏日午后的闷热。一群小伙伴在二姨父家门口不远处的鱼塘里玩耍，他们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我则脱了鞋赤着脚站在岸边，看着他们自由地在水里翻滚打闹，像鱼儿一样溅起一阵阵水花，我的心也飘向他们身边，那时的我从没想到一个池塘间的距离可能会隔着生死。

我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小草，一不小心触碰到我的一只凉鞋，它竟然掉入池塘里瞬间沉入了水底。我的心充满了恐慌，怎么办？鞋子掉了，到时候妈妈肯定会给我顿饱的打。八九岁的我虽然有时候不懂事，可我却深知钱的来之不易，别人家的妈恨不得把一分钱分做两半花，我妈是恨不得把钱栽土里让它生根发芽再结果。

对水的恐惧竟然被打骂的恐慌打败，我鬼使神差地顺着下水的几级台阶往下走，试图捡回来。可是台阶竟然是滑的，我的身体顿时不听使唤，扑腾一声应声落水。我只以为游泳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为什么他们可以像一只鸭子一样地游得欢快，就像有羽毛将他们撑起来似的，而我却像一块石头，咚的一声就沉下去了。平时捞鱼摸田螺的鱼塘竟然水深至没过我的头顶，慌乱中，我竟然还能让自己努力踩水，可是一次比一次落得低。我已经连着喝好几口水了，我的腿已经越来越软，我的手还在顽强地晃动，我感觉水在一个劲地往嘴里灌，我已经没有力气阻挡这些。就在我浑身气力快要用尽时，我那双被水反复蹂躏的眼睛捕捉到池塘对面的一个小伙伴正奋力滑动双手向我游来，紧接着我的手被人抓住了，我的身子正在远离水，有人正试图把我从水中解救出来。

当我被拽上岸时，平生第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我竟没有恐惧，只是吐了几口水便恢复清醒，对他哭诉着说我的鞋掉水里了，他帮我把鞋子捡了回来。或许我应该从未想过掉入水中会死，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救人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所以我们只是共同经历了一件小事。

我在想，如果那时够成熟，是否我就会以身相许了？我依稀记得，我连感谢的话都没有，而他也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转身又投入到他的玩乐之中。在我，危险来临时的那一瞬间是最漫长的，那一瞬间足够把一辈子都过完。在他，可不就是举手之劳吗？

他们问：怎么这事你都没跟人说起过？我苦笑道：如果我说了这又是一顿操作猛如虎。我的童年容不得半点错，小时候尿床拍屁股揍醒的时候比比皆是，太困了把饭煮烧了被骂的狗血淋头的也不在少数。生活的苦让我的父母更容易被生活所伤，我们的错会让他们的伤痛更重，虽然回过头看看这都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如今想起来却是生活给我挖的一个坑。

老陈问：你后来有没有好好感谢人家？我的心一沉，小时候没这个心，等成人后知晓如何感恩时那个救我的男孩竟只整日沉迷于自己世界，不与外界交流。每每经过他家听着悠扬的笛声，竟恍如隔世。如果那天我溺水时他已如此，是否我的生活已无再多后续？

老陈笑着说：你现在的行为举止完全看不出以前被生活虐待过。我心想：正是被虐过，就更想把以前的加倍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