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我从师大毕业，被分到山区小学

黄拾壹

深夜，电话铃声将我从梦里惊醒。“秦老师，打扰您休息了。燕小飞她走了，就在刚才。”“春儿，你说什么？小飞不是在北大读研究生读得好好的吗？”电话那边，春儿在哭。“小飞她临终前提起了您，墓志铭她自己已想好，说一定要请您给她题字。”“到底怎么了？你现在在哪？”“秦老师，我们同学准备在后天给小飞办一个追思会，您再过来。小飞说，这两年她不跟您联系，就是不想让您看到她憔悴的模样。现在，她更不愿意让您看到……”那年我从师大毕业，被分到了山区小学。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满腔的愤懑。要不是我在大学期间多次到边缘山区小学支教，这地方我真是一天都呆不下去。这和支教不同，那时纯粹觉得好玩，满一个月后又可以回学校了，当是人生里一个新鲜的体验。这次，我大好的人生时光都将在这里虚度。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暴躁起来的，从男朋友的久不回信，还是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上课的时候，会冲孩子们发脾气。看到开小差不听课的顽皮孩子，我还会朝他扔粉笔头。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有负毕业前在陶行知广场上的宣言，也和自己的理想和初衷背道而驰了。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就这样过了两个月。那天，我终于收到了男朋友的来信，信里他跟我道歉了，说搬离了原来的地址，他不知道我给他写了信，信里还附了他笔下的幽默漫画，看得我破涕为笑。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开始批改孩子们的作文。拿起一个本子，突然有东西从本子里掉了下来。捡起来一看，是一串手链。我觉得命运女神就是在那个深秋的午后突然想起了我，好事一块来了。我的人生轨迹在那一刻沿着一条岔路坚定地走远了。文里这样写道:家里种的薏米收获了珠子有黑有白光滑漂亮我问妈妈要了一条缝衣服的红线编织了一条薏米手链不给妹妹不给数学老师就是要给我的语文老师只有漂亮的大姐姐才配得上我这串漂亮的珠子老师，你会像别的大哥哥姐姐一样来了又走吗老师，我们会很听话不惹你生气老师，我不想你走老师，我想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像老师一样漂亮……看着孩子歪歪斜斜的笔体，我的眼泪不忍流了出来。原来，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志愿者、高材生，不知不觉地灼伤了这些孩子那颗纯净的心。我们来支教，觉得新鲜好玩，又或者是来混资历的，以便以后有更好的发展。有多少人是真的为了山里的教育事业，为了山里的孩子，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和追求来支教的？我们衣着光鲜，像蝴蝶和蜜蜂一样，来了又走，只顾着自己高兴，从来没考虑过花儿的感受。他们不需要一个旅行的观光者，一个生活的体验者，他们只想要一个老师。说真的，我一个师大中文系有名的才女，毕业的时候，多家报社都抛来了橄榄枝。不过，我实在是喜欢当老师。这次之所以愿意来，是有人给我承诺，最长不超过两年，回去后可在省一级重点小学任教。孩子的作文，突然让我看到了人性中的卑鄙。回想课堂上，一个个的孩子，他们有的流着鼻涕，有的衣服打着补丁，有的总是蓬头垢面，还有个女孩，走路一瘸一瘸的，听说是得了小儿麻痹症，没治好留下的后遗症。但他们的眼神无一不清澈、明亮，他们的笑容无一不纯真、灿烂。他们向往着外边的世界，我应该做一道桥梁，看着他们从上边走过，走向一个精彩繁荣的世界……想到这些，我不禁如芒在背。我不忍欺骗这些善良天真的孩子，可又说不出来，两年后我真的要走。还有一个孩子在作文里写道，她叫燕小飞，要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一样，在猛烈的暴风雷电中翱翔。在文末，她问老师能不能带她去看一次海。我把那串手链放在了案头，它时刻提醒我做一个好老师。在孩子们的毕业演讲上，我动了真感情，几度哽咽，当着全校几十个师生的面，在台上哭了起来。掌声持续响了三分钟，那是我人生里最精彩的一次喝彩。最后我说，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弟子，是你们成就了老师。很遗憾，老师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将来，你们这些大师哥、大师姐们无论走到多远，都要常和老师联系。老师会常想念你们的……两年后，我终究是没走成，还把男朋友给忽悠来了。我是笑着和他说的:“作为这里唯一一个科班出身的老师，校长给我委以了重任，从四年级到六年级，语文、数学、英语我都有任教，有时还做一下音乐老师……”我清脆的笑声中，电话那头，男朋友沉默了。良久，他说:“彤彤，你受苦了，我过去陪你。”从此，孩子们又多了一个正儿八经的美术老师。他为他们的梦想绘上了明亮的色彩。这一留，就是十二年。这十二年里，我们在山里简单地成了家。这十二年里，有一位知名的影视明星给我们学校捐款建造了新的校舍。老校长激动地提议要在学校名字上冠上那位明星的名字。明星皮肤黝黑，笑容腼腆地婉拒了校长的好意。这十二年里，不断来了许多新老师，又不断走了很多老师。这十二年里，在我的大弟子中，有两个和我成了亦师亦友的朋友，我把他们当女儿，又当做妹妹。两年前，燕小飞考上了北大的MBA。夏春儿也顺利地从北师大毕业了。姐妹俩有说有笑，结伴来看我。燕小飞说读完MBA还要出国。她要去高尔基的故乡看一下。夏春儿则表示，她会回来接我的班。但不是现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她想看多几年。我说，你们当年的作文本我还留着呢。真好，都长成了自己期待的模样。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在六年级那年，遇到了您，才有我们今天这个样子。老师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谁曾料想，燕小飞在北大的入学体检上，查出了一种罕见的病来。书一天没念，人在医院里顽强地和病魔抗争了两年，最终还是走了。追思会在北大的未名湖畔。时值春天，烟雨蒙蒙。春儿说:“秦老师，小飞很坚强乐观，她在病中写下的日记，感动了无数网友，也深深地给予了其它病友极大的鼓励。她到了生命的尽头也忘记您的教诲……”“她说墓碑不写名字了，请老师把一句话写上去，这样她就可以安心的离开了。她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她像一个熟睡的孩子，一朵睡去的花儿，静静地躺在春天湿润的山坡上。她曾是一只燕子，却不弱于雄鹰。她从这里飞出去，又飞了回来。“曾有翅膀翱云，不悲时光长短。”我把春儿送的那串薏米手链放在了碑上。山下，一片油菜花开得正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