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锅猪骨萝卜汤

云水客（美篇号77977231）

原创 彭贵珊

　　对于六、七十年代生的这一代人，幼时最高兴的日子莫过于大年除夕了。

临近年关，乡中年味渐浓。满村弥漫着儿俚盼语，娃娃们掰手唱：“二十一，莫着急。二十二，上街去。二十三，买衣衫。二十四，敬灶神。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杀阉鸡。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酿甜酒。三十夜，管现呷”。贫穷的岁月，人人渴望着年夜大餐，犒劳全家一年辛劳。

村中老少，面色饥黄中，脚步轻捷，笑意盈盈；衣衫褴褛时，不忘浆洗补纳，印染如新；柴门寒舍间，春联红火，喜庆浓浓；鞭炮声声中，祈福来年………。希望，荡漾在每家每户，回荡在萧瑟、恬静的田野。

　　及至三十，家家早起，洒扫庭除，去旧布新，点盏备菜，理发洁容……一派忙碌。

年夜大餐，大人小孩，隆重以待，尤讲吉兆：年饭忌短，要细咽慢嚼，越长越好，叫“年更饭”，祈日子“长长久久”；饭中菜品，也有吉名，鸡爪称“抓钱爪”，归家中挣钱多的；翅类叫“满天飞”，多由学业长进者享用；鸡头叫“凤凰头”，或奉长者，或奖女娃，以讨彩头；忌上南瓜、白菜、萝卜，避“难”、“白”之讳。彼时年饭，有鸡、鱼、肉上桌，叫“三全”席，村中羡慕。

再穷人家，小娃都努力置白布印染新衣一套，初一拜年亮用。初一凌晨，村中井口，鞭炮声声，家家抢先争挑第一担水，叫“头把水”，讨一年吉利。

饭中最忌小娃举止抓狂，掉碗掉筷，乱言乱语。饭前，父母必带小娃至茅厕门，用括屁股竹片抹抹小嘴，叫“封屁股嘴”。

　　那年的除夕到了。对我家来说，那是一个风雨不顺的年成。

我家祖父邵东仙槎桥铁匠。1943年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一路烧杀。祖父一头挑铁锤风箱，一头挑着幼子，携祖母及学徒随流民逃难，至县不久，贫病而去，无力置棺，殁装乱坟岗，至今坟冢无寻。

祖母遂与小6岁学徒相依为家。至1948年，继祖父因铁匠业有些积攒，那时有文化见识之人，皆贱卖田产。可继祖父大字不识一个，以为价贱，赶紧买了十亩薄田，1950年土改定为富农。

父亲一生多方申诉:生父贫苦而亡，依血缘不是富农。听者理解，但历史遗留，爱莫能助，一时难更。

彼时“家庭成分”，为人人头上政治标签。凡成分不好之家，队中分粮分物，招生招工，招干参军，极有歧视，待遇极差。父亲依血统论，不是富农成分，但成婚成家后，一直享受“富农”待遇。

这年，父母商定，携三子出继户家，自立门户，以期申诉摘“富农”帽。遂以300元购队中库房一间，聊以安家。

300元，时为巨款。父亲为县机械厂钳工，月工资仅13元。四处佘借，又配土砖厕厨，墙成已无力置瓦。父亲遂用厂中废旧图纸拼接，上刷油漆，以纸为瓦，始有住居。每遇狂风暴雨，纸破雨灌，至今心悸雨夜中,昏暗煤油灯映中，那床头墙角雨水渗墙流下的股股泥浆。

时队中以各家出工“工分”折钱抵冲谷粮，我家三兄弟年幼，仅靠母亲一人竭力如男工出工挣“工分”，年年“年终测算”倒欠队中粮物款。至今记得，一日夜暮，母亲收工，劳累昏蹶于地，急摊门板之上，在我号哭中，乡医急扎血放痧，母亲始醒的场景。

每年，父亲工资几乎尽还还生产队欠款。厂中上班，几月未见油星，锅底锈迹斑斑，竟用工业机油涂锅煮菜，长期营养不良，患肝硬化腹水症，作切除脾脏手术后，方才保命。

　　年关至，队中催买房款，愁煞父母。家中习惯，对外求人办事，父亲好面嗫嚅，悉靠母办。一早，母亲头顶围巾，风雪交加中，求助江口桥头铁匠“涛二爷。”

“涛二爷”，名蒋正涛，父亲打铁相邻为炉好友，铁艺精湛，为人义道，又懂“肃煞”（治小孩惊吓），乡中有盛名。二爷见母亲风雪中求，爽应倾家中铁业所得，悉数相帮。

至 今记得，寒风刺骨中，涛二爷一身旧袄，踏着狗牙子霜，哈着热气，从怀中掏出布袋，一元一角一分清点钱币时，那一双青筋暴突，手茧龟裂，缠满胶布的铁匠双手。彼时朋友乡亲，赞襄义助之情，至今心际萦怀，尤如今世风下，弥显珍贵。

　　还罢欠债，家徒四壁。年三十，母亲早早生火，灶火辉映烟绕中，听得见父母对话。

“孩他妈，还有多少钱？”。父亲仍然是惯有的以妈作主的语气，只是多了术后虚弱的气息。

“还队上年终测算欠86元，三个娃新衣买布印染花6元，盐2角，还有3元1角”，母亲也以惯有的清晰回应着。

父亲就着灶火，悉悉翻着衣兜，不时有硬币散落于地的响声。“就这些了，共5角8分”。望着母亲的一脸焦灼，父亲愧疚着低头不语。

寒风嗖嗖 中，雨打着纸瓦，发出嗡嗡回声，似无数小鼓在敲打。窗框外，传来风吹纸拂的悉悉声，那是队中所贴“年终测算公榜”，上列各家一年亏欠总数，母亲一人以工折扺，倒欠队中86元。

　　“莫急，今日周大爷家杀猪卖肉。我去买点肉，再扯筐萝卜”。母亲回望着父亲，带我去村口买肉。

肉摊前，人声鼎沸，家中劳力精壮、“年终测算”进钱户，均买三五斤好肉，全家欣欣簇拥而去。母亲看着刀刀好肉，面有难色，退居一隅。

人散，案头仅剩猪头骨。母亲怯怯至摊。“大爷，我出2元买半个猪头骨。“哟，三妹子，干脆买一个，别人出5元，我还没卖”，周大爷抽着纸糊喇叭筒爽朗地回应。

“大爷，今年我家，你是知道的……”。母亲细摩提篮，欲言还止。大爷醒悟，忙道：“哦，知道。你家今年不容易啊！……这猪头就付2元吧，其余的，算是我该付你家彭师傅修车工钱吧”。临走，案板上一堆碎肉又尽塞母亲篮中。“搭帮大爷了。搭帮大爷了”，妈妈一路歉疚着连连道谢。

大爷姓周，三儿一女都已成年，武冈人，会武术，又会接骨疗伤，家丰。又负责拉板车队中搬运，工分也高。每逢车坏，都呼父亲修理，父亲贴些零配件，从不收取分文。

时四乡八里，都知父亲钳工手艺，又是县中劳模。乡邻抽水机、火铳、缝纫机、手表、闹钟、自行车……、县人民医院手术器械，乃至县公安局枪械、摩托等修理，父亲从来急人所急，义道相助，有“最肯帮忙”口碑。

　　归家，母亲洗净猪头骨，入锅煮至骨熟，再切自家种硕大萝卜，大块放入，盖锅炖煮，又小火慢炖，及至后晌，一大锅香喷喷猪骨萝卜汤炖好了。

揭开锅盖，洒上葱花，入盐，香气弥屋，尤锅中漂浮铮亮油花，引我垂涎欲滴。

饭前，母亲照例拽我厕前，竹片抹嘴，嘱不讲乱语。时乡中习俗，年饭忌外人入，母亲拴上木门，一家五口，年饭开始。年幼三兄弟早已饥肠辘辘。母亲挑碗中瘦肉，先夹父亲，父亲转夹母亲，母亲又分夹我三弟兄碗中。

　　“好香啊”！在我的声声啧口中，灶火升腾辉映下，父亲端起了酒杯，母亲举起了筷子。肥白的萝卜，浸着骨汤，在我们眼中就如肥膘猪肉一样。一家人吱吱啃着猪头肉，品着萝卜间，母亲不停地往返灶间，添汤加菜。

门旁过道边，传来堂叔如往常路过惯有的问声。“满娘，过年呷么个好菜？”。“哎，二叔，有鸡，有鱼，有肉，样样有哦”。母亲隔门清亮地回应道。只是转身间，我看见母亲轻轻抹泪。

“妈，为什么别人家能买那么多肉呢”？我懵懂着问。母亲神色凝重，深情抚我头答：“三伢，等你们长大了，能出工了，就好了”。“是啊，过了年，你们又长一岁了”，父亲的眼中也满含欣慰。

饭后，母亲发每个压岁红包五角。我知母亲买肉时的犹豫，那是在忐忑着三个儿子的压岁钱。

发罢红包，又试新衣新鞋。父亲身上穿的总是那身透着车间机油气息的帆布工装，母亲也总是那身结婚时父亲所买早已褪色斜花纹卡其布上衣。

　　“孩子，你们长大了，就好了”。这是那贫穷年月母亲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往后，除夕更迭，母亲年年同此祈望！

光阴荏苒间，我上学了。每期捧回的一摞摞奖状，母亲摩娑着如获至宝，齐整贴满陋墙，也多了除夕父母夸奖的话题。三年级，大队社员大会，校长荐我上台背《老三篇》，我竟一气背完，不差一字。台下母亲激动得盈泪，当晚，被窝中悄悄赏了我一个煮鸡蛋。1978年高考，全县上线36人中我高居榜首，然录取时竟因“家庭出身”落录！母亲难过得缀泣半夜。

母亲，是多么在乎我点点成功长进啊！及至母亲去世，清理遗物，在她随嫁老旧厢底，层层红绸布包裹着的是我儿时奖状、一中毕业证书。

尔后， 我们渐渐长大，少年、青年。年年除夕，母亲尽一年积存丰盛，煎炸、烹、炒，忙个不憩，年夜饭中，眼里透着幸福宽慰。可父亲却因病而去，时年48。这年年饭，母亲少了父亲的陪伴，桌上多了一双供奉的碗筷。往后的年年除夕背后，是母亲独自抚家的辛劳 ！

日月如梭际，二哥任父亲厂副董事长，我也大学毕业成为新宁一中教师了。除夕的菜肴日渐丰盛了。可母亲总念叨着那锅猪骨萝卜汤，愧疚着当年的穷困辛酸。

再后，我们更大了，结婚、生子，为人父，为人母了，发财了，升职了………。母亲却头发白了，牙掉了，腰偻了，背驼了，眼神混沌了，口齿不清了，再也操不动锅铲了。

除夕年饭，我接过了锅铲。而母亲，惟在村口佝偻着身躯，驻柺凝望着我们归来的哪一刻，眼神才闪过丝丝鲜亮。口中念叨的仍然是：“你们长大了，就好了”。

　　更后，我已知天命长大了。母亲病危住进ICU急救，我日夜陪护。母亲弥留际，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三伢，天气冷，记得晚上多盖床被啊”。方知，在母亲眼中，我始终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俗言：“儿女是娘心头肉，父母肚中十个崽”。可我们？对父母，不知疏怱了多少……。

“孩子，你长大就好了”，是多少贫寒父母殷殷所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丢不下的一生牵挂！这世上，惟有父母才肯为你舍弃一切，哪怕牺牲自己。“可怜天下父母心”，是为至理名言！

　　“昔朝种柳，今夕摇落。树尤如此，人何以堪？”我们长大了，父母却走了。人生如层层树枝，新枝总生旧枝上，层层摇落际，代代向上。而今，每回旧宅，物依旧，母难寻。“门后空留教子棍，庭前再无唤儿声。”

人间沧桑，大爱无痕，大道至简。“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来时欢喜去时悲，合眼朦胧又是谁？”我之何来？当思父母菇苦含辛！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聆《诗经》古韵中，抚除夕沧桑，泪眼依稀中，那一锅猪骨萝卜汤，香甜如昨，滴滴沁心………。它，教我知足，感恩，善待，珍惜，忠诚，刚毅，豪义，奋进……。

子欲侍而亲不待， 愿天下儿女珍孝父母！

谨以此文献给我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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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彭贵珊，幼贫苦多，少随父攻铁业。邓公甫政取才，遂弃锤从考。年14中。

后入邵阳师专攻化学。新宁一中等校传道授业经年，有赞誉，省级优秀班主任工匠。后入教委教研室、招生办。期间，借调省教委招生办。因教书匠业，对学子录取禅精竭虑，树人颇多，算是造福过桑梓。引为豪。

为人慕云水襟怀，仰松柏气节。交友喜言行不掩不饰，如青天白日者。因铁匠业，为文喜“叮叮当当”，可以醒耳。

平生不羡显权和显贵，不慕大神和大仙。胸蕴“断、舍、离”，人不攀，不愠；人不附，不恼。积善之家有余庆，有福之人方读书。平静人生自有福，天马行空乐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