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糕

马江

<h1>  爱吃糕似乎是雁北人与生俱来的一种禀赋,是刻在骨头里,深入骨膸的。地市合并前的雁同地区,包括现在大同市的左云、大同、阳高、天镇、浑源、广灵、灵丘和朔州市的怀仁、应县、山阴、平鲁、朔县、右玉,统称雁北十三县,加上雁北首府大同市,共有近500万的人口,尽管小风俗各有差异,但在爱吃糕的饮食习惯上,却是出奇地一致,以致于糕成了雁同地区的一道特色饮食,无论婚丧嫁娶,上学升迁,还是生儿育女,日常饮食,糕成了最受欢迎的一道主食,“吃糕”甚至成了红白喜事的代名词。三顿不吃糕,肚子里即便是填满了山珍海味,也觉得空落落地没有着落。</h1><h1> 糕的食材来源于两种农作物,一种是我国的传统五谷之一黍,另外一种是糜黍;黍有软硬之分,软黍剥皮去糠磨面后蒸制的黄糕太软,不便进一步加工,因此在和软糕面时,需掺合少量的玉米面,这样蒸出来的糕软硬适中,无论是搋成素糕,还是进一步炸制成油炸糕都方便了许多,因此蒸糕时掺玉面的比例就成了一个技术活儿,不成的人蒸出来的糕,要不就偏硬不好吃,要不就偏软粘手,拉不起来;硬黍子去皮磨制的糕面虽可以减去掺玉面的工序,但相对软糕面毕竟欠了些软中有韧的成色,会吃糕的吃家儿们则宁愿多一道工序做软糕面吃。糜黍也有软硬之分,软糜黍制作的糕面蒸出来的糕和软黍一样,色泽金黄,兼具软糯香韧的全部特点;硬糜黍去皮后磨成的面粉叫糜子面,与糕完全不搭界,是制作另外一种雁北特色小吃“黄儿”的上好食材。 </h1><h1> 雁北是高寒地带,每年的十月份上冻,次年的五月份方得解冻,无霜期仅有短短的五个月,而且雨水偏少,栽种的树木成活率低,刮起风来黄沙漫天,加上古时胡汉拉锯,兵连祸结,居民经常流离失所,雁门关外成了不宜稼穑的苦寒之地。明代兵部尚书王越诗云“雁门关外野人家,不养桑蚕不种麻。百里并无梨枣树,三春那得桃杏花。六月雨过山头雪,狂风遍地起黄沙。说与江南人不信,早穿皮袄午穿纱。”说的就是塞外的苦寒。黍和糜黍都是高寒农作物,产量不高,却是耐旱耐寒,适宜在雁北裁种,很符合雁北人顽强的性格;糕又顶饥耐饿,素有“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的美誉,合了古时食物馈乏而又“吃了生铁拉斧子”雁北人的胃口;黍的成熟期也短,宜短期栽种。因此黍应运而生,得以在雁同地区广泛栽种,糕也成了雁北人喜爱的食品。</h1><h1> 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尽管雁北的无霜期短,农作物也违不了这四个时令,黍子也一样,不一样的是收割的方式。黍子成熟后,那也是满地金黄,沉甸甸地黍头坠地。黍子头去掉果实另有妙用,是农家缚扫炕笤帚的原料,因此,在开镰收割前,先要把黍子头鉊下来,然后在碌碡上使劲摔打干净上边的果实,晾晒后就成了缚笤帚的原材料。顺带说一声,鉊就是镰,雁北方言中保留了许多古汉语发音,这鉊应该就是其中之一。有别于齐根收割,鉊其实是有穗类作物的一种特殊收获方式,鉊黍子就是把黍穗从黍子杆儿的第一节掐下来,目的是保持黍子头的品相完整,好缚笤帚。鉊黍子是个细致活儿,既要把黍子头完整地鉊下来,也得要黍子头大小匀称,杆儿头粗壮,方为缚笤帚的上好材料,鉊黍子的工具是镰刀,再细详些的人会用手指,把黍子头一节节地鉊下来。这样细致的活儿,粗手大脚的男人们一般干不了,是女人们大显身手的时候。秋天的日头毒,阳光里有强烈的紫外线,下地收获的女人们为了避免紫外线晒伤皮肤,一般会用各色花手帕包头遮脸。秋天金黄的黍子地里,除了噼里啪啦鉊黍子的声音,那蝴蝶般美丽、可地飘来飘去的花头巾,则是黍子地里另一种绮丽迷人的风景,在秋天里不知圆了多少青年人的春梦!</h1><h1> 糕有黍子糕、素糕和油炸糕之分。所谓黍子糕,就是黍子不去皮,直接磨成面粉,蒸了糕吃,这中间自然有大量黍糠的成份,那糠本来是做酒做醋踩曲的上等原料,或者是喂猪喂鸡的上好饲料,糕面中有了糠的成份,蒸出来的糕,吃起来便觉粗砺。但在物质馈乏的年代,常年的玉面窝头有时都食不裹腹,如果隔三差五能咥上一顿带糠皮的黍子糕,简直就是人间至味,便是进了佛堂,跌到福圪洞里,深身上下写满了福字,哪还觉得它的粗砺!</h1><h1> 黍子去皮后,才完成它的脱胎换骨,成了颜色金黄的黍米,而要真正成为糕的食材,必得粉身碎骨,加工成面粉,方算功德圆满,糕面经过蒸制,才算是真正成了糕,再经植物油的炸制叫做油糕,不经炸制的叫做素糕。蒸糕也是个技术活儿,先得根据糕面的特性掺合一定比例的玉面,为了这,细详的蒸糕人甚至会进一步了解种黍子地块的地性,老家有句话,叫做“碱地的糜子,越揣越灰”,说的就是地亩的酸碱性对种庄稼的重要性,盐碱地是种不出来上好的黍米的。糕面和玉面按合适的比例掺匀后,要用适当温度的温水,把面和成半干不干的面疙瘩,要的是手一捏能成团,手放开成散状的程度,所以老家人把蒸糕叫做散糕,是很有道理的。散糕也不易,要把蒸锅里的水烧开,搁上蒸笼,铺上笼布,然后一层一层地散。散第二层糕面的时候,要等第一层糕熟了,才能再散一层和好的生糕面,如此一层一层,糕才蒸得熟烂适口。</h1><h1> 不管是黍子糕,还是素糕,蒸熟之后,必得进一步地搋,才是最后的成品,这个过程叫做搋糕。搋糕是个力气活儿,也是个巧活儿。蒸好的糕捯在一个大红泥盆中,趁着热乎劲用双手反复搋,搋透的糕软而不泥,筋道有韧劲,完事再抹上一道素油,那糕便得金黄油亮,混合了糕香和油香,飘散得满房各屋。刚出笼的糕坯温度极高,手放上去足以烫起满手的燎泡,搋糕时得事先放一瓢凉水,蘸一下凉水搋几下糕,蘸一下凉水再搋几下糕,速率极快,不然糕粘到手上烧起燎泡可不是玩儿的,所以老家人把搋糕也叫做叼糕,是极其生动的。常见外地人吃放了枣的枣糕,雁北人不爱吃枣糕,是因为糕里放了一层层带核的枣,吃起来还得吐核不方便,风味也就完全变了;更是因为枣糕中有枣核不得搋,少了搋糕这一环节的糕,吃起来发涩,那哪还能叫糕呢!</h1><h1> 少时有一杨姓街坊,行五,按村里辈份,我们这一茬得管他叫五爷。杨五爷在我还没出生时就死了,于我仅仅是个符号,只是听老辈人提起过。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杨五爷走得早,撇下杨五奶和一个儿子,日子过得清苦也就罢了,还平白遭人白眼,无故被人詈骂,杨五奶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呵护儿子,便经常与欺负她和儿子的人互怼,什么恶毒骂什么,怼得人们不敢还嘴,由此落下一个窑追追的恶名;窑追追是应县地方剧种耍孩儿里的一个戏曲人物,恶名昭彰。杨五奶的儿子叫杨玉银,因为父亲走得早,少言寡语,加之有爱瞌睡的毛病,能吃能睡,出落得一身好膘系。那时我的周围一帮小猢狲,受了杨五奶对头们的调唆,也没有是非,经常追着杨五奶叫骂:杨玉银的妈,搋糕擀面X忽他,五奶是缠过脚的,追又追不上我们,骂又不便和我们这群小猢狲计较,经常气苦了便哭;见五奶哭,调唆的人心下解气,我们却是觉得无趣,一哄而散。杨玉银大爷终身未娶,杨五奶死后,仍然孤身过活,忽一日,杨玉银大爷在房上泥房,因打瞌睡从几丈高的后墙上摔下来,咚的一声听得人们以为是谁家打夯,都想着这回要吃这老汉的糕啦。一般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起码缺胳膊少腿地会摔断一件子,严重一点会摔个窝脖倒栽葱,要了小命,杨大爷却是猫命,一百七八十斤重的身子,睡眼朦胧中坠下去,竟然是屁股先着了地,也亏得杨大爷膘厚,60多岁的人从高处摔下来,百咋不咋,从地上爬起来,擦擦眼角的眵目糊,拍拍屁股上的土,又继续爬到房顶上去泥房子去了,也断了要吃杨大爷糕人们的念想;杨大爷无灾无病活到70多岁,无疾而终,家人父子帮着敛了敛,没吹没打地埋进祖坟,终是让人家吃了他的糕。</h1><h1> 计划经济时代,物质馈乏,布票粮票盛行,副食也要凭票供应,人们过得苦搅,有时还过着糠菜半年粮的日子。农闲时节好说,到了夏天,又要干很重的农活,又是长天大日头,肚子里少油没水的,成天价苦熬。时头八节、婚丧嫁娶,或遇小儿满月、起房盖屋上梁的日子,才能吃上顿糕,沾得点荤腥。记得有一年,我姨家盖房子上梁,中午吃得就是现炸油糕,肥漉漉的土豆粉条手掇碗子,披头是五块儿膘肥肉厚的五花肉片子。五黄六月,正是人们肚子里缺油水的时节,手掇碗子现炸糕,可算是得了大家的味儿,也顾不上吃相,一时吃得风卷残云,大汗淋漓。姨夫的二表弟是二十郎当岁的青皮汉子,干得了重活儿,吃得了皇粮,一上午上梁搭泥没有含糊,中午饭吃得也是惊天动地,一口气吃了鞋底子大小般27个油糕,两个手掇碗子,外加一八碗(八碗,即大海碗)凉拌豆芽土豆丝,这饭量,简直就是隋朝第四条好汉雄阔海现世,惊呆了一众干活的后生和吃饭的亲戚,大家众口一辞地称赞:能吃能干,尔那才真叫个好后生呢!</h1><h1> 改革开放没几年,便解决了农民的温饱问题,手头虽然闲钱没几个,却是再也不用吃那带皮的黍子糕了,人们可以放开了肚皮吃素糕,油炸糕也是想吃就吃,用不着在时头八节、或娶儿聘妇时找个由头解馋,而且副食的品种也多了起来,即使是南方来的时令菜蔬,沿海、深山的山珍海味,也摆上了农家的饭桌。但雁北人还是长了个吃糕的胃,家里吃,饭店吃,上顿吃,下顿吃,配糕吃的菜餚也讲究起来,有鸡蛋碰糕,鸡肉泡糕,羊肉蘸糕,猪肉泡糕……等等等等,那糕吃得是花样百出、惊天动地,吃出了富裕,也吃出了雁北人的豪气。</h1><h1> 油炸糕是糕的最高级。素糕不包馅料,掐一块捏成薄薄的一团,用油一炸,起烟冒泡,炸至金黄捞出,撒上白糖,吃一口又甜又脆,这种糕当地人称之为油炸单饼子。素糕捏成皮儿,包了各种馅料再炸,就叫做现炸糕;包了糖馅儿的叫糖糕,包了豆馅儿的叫豆馅儿糕,包了菜馅儿的叫菜糕。菜馅儿的种类各色各样,有土豆泥馅儿,苦菜馅儿,地皮菜馅儿,熟菜馅儿……。调制菜馅儿是家庭主妇的活,最是显示主妇的巧手,能干的主妇调制的菜馅儿各是各味儿,有滋辣味,香气朴鼻,吃了还想再吃;邋遢的主妇调制的菜馅儿,除了食材不同,味道千篇一律,简直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h1><h1>  其实会吃糕的人,大多数最爱吃的是素糕,吃素糕与吃油糕有许多不同的讲究和乐趣。雁北人吃糕吃得生猛,不讲究吃相,夹一筷子素糕,蘸一下鸡汤或猪肉汤子,放到口中,也不见怎么咀嚼,“咕噜”一声就下了肚,完了再就一口鸡肉或猪肉,常常吃得满口生津,浑身汗泼流水,有时吃得兴起,外衣一脱,袒露着两膀的肌肉,活脱脱大口吃肉的梁山好汉,没见过这阵势的人,会惊得目瞪口呆,雁北人吃糕的豪气,大抵如此。油炸糕好吃,但现炸糕会在糕的表面炸出许多泡泡,吃快了会划喉咙,因此吃油糕须得细嚼慢咽,少了雁北人吃糕的豪气。雁北人请外地人吃饭,主食会给外地朋友上一盘儿软糯的现炸糕,自己则上一盘儿素糕,蘸了肉汤吃。外地朋友见雁北人素糕吃得香甜,自己也想尝试,夹一筷子素糕,蘸上肉汤放在嘴里,象往常一样咀嚼,那素糕却是欺生,越嚼越难以下咽,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满脸的尴尬,不知如何是好。请吃饭的那位哈哈一乐,告诉外地朋友如此这般,等学会了吃糕,便会越吃越爱吃,一发不可收拾。</h1><h1>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糕,就是雁北人的那方水土。</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