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春天 | 在蕲南

夏梓言

一

这个春天临帖，是瘦金体。我在写下八个字：春过蕲南，草木婆娑。当下即觉得写的十分满意，美而生动。拍照发朋友圈，设置私密仅自己可见。遇到戴姑娘后，逐渐放下内心膨胀的张扬与虚荣。

——早些年发表东西或讲座，总得把简介写上个二三百字，甚至五百字，生怕旁人不晓得自己的厉害。直到在国刊上读到戴姑娘的短篇，她简介写：清欢，1998年生，教书匠，现居罗田。仅十三个字。

忽然觉得羞愧。第一次见面时，自夸发表了多少作品，拿了多少奖，她颜不改色，只说：“厉害。”当问及她如何，她说：“不能跟你比，向你看齐。”彼时，心里得意。仿佛全身光芒。

后来，同到华师文院研修，李遇春院长介绍她时，我一下子呆住。会后一起吃饭，我小声地说：“嘿嘿，你真谦虚。”她不作答，谦逊地笑着。片刻又说我散文写得细腻，“我看了都感动了。”有了上午开幕式的打脸，我当然不敢再搭腔，只说吃菜吃菜，这个鱼烤得好。

想来这都是旧事，仍然脸红。随着年龄增长，越能懂得越是有能力、有才华之人，越是沉静、收敛，不自以为是、不显山露水，亦不与人争锋，别人的评价已无足轻重，虽能洞悉别人伪装与本性却视若不见。

在微圈里，看姑娘读师范时的照片。宝蓝色的裙子。她对蓝色的迷恋是鸦片式恋，以至于无法自控。蓝色是那种耀眼的宝蓝，明艳得不行，一般人穿不了。但姑娘与蓝色有一种相知——倒像是蓝色给了她是绝配。

我留言说：姑娘有着明目张胆的诱惑。她就骂一句：夏老师，你有点邪啊！

二

三年前的春天，回鄂城，经黄州，乘轮渡。

在武昌门城楼看万里长江第一阁——观音阁。城楼上风很大，姑娘的头发被吹的飞起来想练了吸功大法。

“怕是中了武侠的毒咯。”我笑得很不斯文，浑身的肉都在颤抖。姑娘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向江水，那眼神里空灵孤寂，自带一种忧伤的物质，挥之不去。

“其实，你的心思我知道。但是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还没放下。”我并没有见过那个男孩子，只知道他是她的学长。至于其他，她不说，我亦不问。

“他是一个喜欢摄影的男子，比我高两届。每天下课，他都来找我。他高高的个子，拿着相机对着我拍。我就那样心动了，他说，和我好吧，一辈子，我们不分离。我说好。”大概每一个人感情的最初都是美好的。“我大三，他已经毕了业。那时候，我有点胖，为了他，我拼命地跳舞，身体急剧消瘦。我盼望他工作稳定，毕业我们就结婚生子。可是，我毕业那年，他对我说了分手。他跟我的好几个学姐搞暧昧，我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硬生生当了两年备胎，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她讲述的时候眼角有泪，斯时，我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说：“算了算了，都过去了，不说这些了。”

她仍然坚持说着，仿佛这些话在心里储存了已久，“我哭着求他，可他没有回头。所以我一直都很害怕，很害怕你会像他一样……”她眼睛很大，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也是很大一颗。我心疼地伸出手轻轻搂住她颤抖的肩膀。

后面她说了很多话，可我却心猿意马，再没听不进去一句，只记得她说我是个给人很温暖的男孩子。

三

记得前年冬天戴姑娘说立春后，一起去蕲州看李时珍笔下的百草千花。

然，疫情封了路，后未果。

出不得门半步，见不成面。只能微信视频，我说着我妈与祖母闹矛盾又握手言和，又闹矛盾再握手言和。亦抱怨日常的繁琐。姑娘说，你写写日记嘛，这些日常的动人处是写作最好的素材。又说自己也好久不写日记了，楼上书房的柜子里有两箱七八年前的日记本，都旧了黄了。

“今天是立春，是值得写写。”我说。

姑娘说楼下小院里有一棵野蔷薇，是她今天要写的主题。“是我念初一那年在学校后山坡挖回来的。花朵不大，我妈说到底是野的，挖掉把地腾出来种一棵月季也是好的。”姑娘有慈悲心，更何况是自己亲手种下的花，当然舍不得挖。

傍晚，落了雨。姑娘拍了蔷薇，果真花骨朵甚小。不过，它到底是蔷薇，即使在春天里比不得家培的，但亦不妨碍它连续地开。而曾经年少无知的我们，面对青春的爱恋，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想到此时此刻能够在一起，便照样内心充满喜悦。

譬如自打去年冬天分别后，我后来的梦全是姑娘。

“我做梦梦到你了。”

她笑着说，“夏老师，我们春天见！”

斯时，我嘴上尽是笑意，而今想来眼睛却泛泪光。

四

夜里，亦尝试着写日记。写着就忽然想起一段往事。

那时才十二三岁，在赤东镇中念初二，教语文的老师姓朱，名云开。老师讲《与朱元思书》是吴均被贬后写给自己的好朋友的信，老师普通话很不好，但朗读时感情在那儿，“风烟俱净，天山共色。……疏条交映，有时见日。”他领读一句，我们复读一句。彼时，只觉得这些句子晦涩无比，但尤喜欢第一句。

以后多年，我几乎忘记这段古文。直到有一天读到杨绛先生的《我们仨》。这三个字，让人心头顿时一喜。读到《我们仨失散了》猛地一下想到“风烟俱净”四个字。

仿佛一下被什么击中了，眼睛开始发酸发涩。风烟俱净，那是怎样的孤独啊，连风与烟都没了。

在日光灯下给《我们仨》拍书影照。

我把书放在墙上。

灯光很强，照得我要流眼泪。一本说薄不薄说厚不厚的集子，一点也不涩，一点也不张扬，但是，却看得到孤独，看得到里面的悲欣。

就像春天也是带着孤独与悲欣的。

祖母快九十岁了，年轻时是个狠角色。但从去年冬天摔了一跤后，开始糊涂起来，慢慢不认得人了，且自言自语年轻时候的事情，如何出嫁、多少嫁妆、吃了多少苦。并且一一叫着我姑姑们的名字，唤他们回家吃饭：桂珍、菊珍……又说锅里的馒头熟了，叫我去关了火。又说我去世多年的祖父回来了，让赶紧去拿烟。她还记得祖父爱抽烟，是两块钱一包的红双喜。

细伢们笑话着她的神志不清。她也不恼火。祖母真的老了，像老河边的那棵枯柳，春风都吹不醒。

我搀扶她来门口晒太阳，她目光忽而游离越过我的头顶，飘向不远处的茶花上。

一会儿又收回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她凝视着我，她眼神里有很复杂的情绪，塞得满满的，似乎要讲一整天都说不尽。不过，我确认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年轻时的居高临下与盛气凌人，也没有当家做主时的威严、逼迫和咄咄逼人。老了，目光都有些柔情起来。

“是不是快立春了？”她忽然问我。

我一下子惊住：“啊？”

她的语气与神态仿佛又回到从前，像个明白人儿。

“立春快了吧？”她又重复问一遍。

我告诉她今天就是立春。

她一愣，半晌不语。

忽而又自言自语地说：“那可不是春天了吗？”她的目光里浮起了一丝喜悦，我便使劲摁了摁她似枯藤一般的手说：“嗯，春天了。”

“春天的风是温哩，猫春天困醒要打鼾。”这一字一句，仿佛不像是糊涂话，“屋里的猫总晚上出去私会另一只猫，真是春天了。”又自言自语起来。我祖父走了，姑姑也走了，她的那些老姐妹们也都离去了，而她是孤独的。在矿大的孤独里，她失去了活力，也不认得了人，但她知道春天了。

五

时，窗外天似碧玺，月如翡翠。

学校校报副刊的舒教授发微信约一篇春天的稿子。不知道写些什么好，于是就打算写写戴姑娘来蕲春的经历。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古语中，蕲为祈之意。蕲春，即为祈春。

我与戴姑娘分别时是冬天，再一次见面是当下，是春天。蕲春电视台的亚贤老师说：落花时节又逢君啊。

姑娘说，用这句诗当标题吧。我摇摇头，铺开临帖的宣纸，写下：若到蕲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夏梓言，1996年生，蕲春人。毕业于北师大文学院，现任高校讲师。在国内外各大刊物发表作品百万余字。历获冰心文学奖、中国青年作家奖、野草文学奖等。《散文选刊》等刊专栏、签约作家。有散文入选中高考语文试题及各类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