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沂蒙山娘

子玥

　　娘活着的时候，每次我回去沂蒙山之前，她总是在电话里提前嘱咐：“妮子，你回家，一定要带上新疆的酒和烟”。

我娘会抽烟，也会喝酒。

文革期间，在依汶供销社工作的父亲，被错打成了右派，关进了依汶乡政府大院的一个黑暗潮湿的房子里，父亲受尽了折磨，娘去探望几次，眼睛就会红肿几次。

二哥与二嫂定亲一年多了，二嫂的娘家人一直催婚。家里没钱给二哥盖结婚房子，父亲又被关押，娘常常唉声叹气，一个人在院子发呆，一个人围绕着猪圈乱转圈。

院子里有一棵又粗又壮的杨树，娘不舍得卖。父亲与娘结婚那年，父亲从依汶集上买来的小树苗栽种的。父亲说，等将来与娘老了，用它来做棺材板子的。

猪圈里养了一头老母猪和八头小猪仔，小猪仔刚生下来三个月，肉墩墩、活蹦乱跳的，娘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喂养，卖掉猪仔，娘更是不舍得。

一天晚上，娘偷偷地从附近的门市部买回家一瓶沂南白干酒。娘曾听爷爷说，酒能解千百愁。

趁孩子们睡了，娘依偎在猪圈旁边的一个柴火垛上，眼睛盯着打着呼噜的小猪仔，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娘拧开酒瓶子盖，嘴巴直接对着瓶子口，喝下第一口酒，又苦又辣，娘硬是把一瓶酒喝空了，直到烂醉如泥。

第二天早上，娘从柴火垛里爬出来，她做出一个决定，卖掉院子里的那棵大树和猪圈里的小猪仔。

天黑之前，院子里的大杨树没了，猪圈里的猪仔也没了，娘手里握着120元钱，坐在地上大哭一场。

正当娘准备买盖房子的用料时，一天，家里来了六七个陌生人，他们冲娘喊：“供销社老从是贪污犯，你快把贪污受贿的钱交出来，否则，我们今天抄了你的家”。

娘捶打着胸膛：“俺孩子爹是个清清白白的老实人，他不会贪污，依汶的众里乡亲可以作证，俺家里没有贪污钱”。

他们蛮横地揪住娘的胳膊，把娘摔在了地上。闯入堂屋，开始了翻、找、打、砸。

堂屋里满地狼藉，娘看到躲藏在门后的哥哥姐姐，她心痛不已： “孩子们需要父亲活着，孩子们更需要有一个像样的家”。

“住手，不要再打砸东西了，我交出钱”，娘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有120元钱。

他们拿上钱走了，我们的娘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两整天。

娘痛不欲生，那120元钱是刚卖大树和猪仔的钱，是准备给二哥盖房的钱，却当作父亲的“贪污费”上交了。

第三天早晨，天还没亮，哥哥姐姐听到院子里传来娘的哭声：“你怎么代替我死了，可怜的猪”。

猪圈里，我家唯一的一头母猪死了，娘正抱着它哭的伤心。在猪圈右边的一棵槐树树丫上，耷拉着一根绳子，绳子最上面打了一个结扣，而树下有一个高凳子。

后来，娘告诉我们，那天，她把绳子挂在自己的脖颈上，准备上吊，突然听到母猪撕心裂肺地叫唤，等她赶到猪圈，母猪已死了。至于母猪的死因，一直是个谜，娘说，老母猪身上有“仙气”，代替了她的死。

娘自己寻死未成，老母猪死了，接二连三的精神打击，娘抑郁了。

娘经常找一些哥姐用完的写字本，用剪刀剪成一张张长方形纸条，纸条里包上烟丝子，娘用唾沫轻轻一涂抹，纸条边就粘住，一根香烟就卷成了。

娘学会了卷烟，很快成了一个会抽烟的女人。

有一次，娘在村子东山田地里干农活，她趁歇歇的时候，躲藏在一个地墙根下抽了一根烟，结果被生产队长发现，队长把娘揪了出来：“干活偷懒，女人家抽烟，真是伤风败俗”。

娘受到了侮辱，辛辛苦苦挣的公分也被扣除了。当天夜里，她含着泪，把一把把烟丝用水浸泡，捏鼻子喝下了几大碗烟水，娘想戒烟，她不想成为被人说闲话的女人。可惜，几次戒烟都没戒成功。

娘经常以泪洗面，她在生死面前做不出选择。

有 一天晚上，娘喝了几杯酒，几分醉意里梦见了父亲：“妮子娘，我不反对你抽烟喝酒，可是，你不要再有寻死觅活的念头了，孩子们不能没有娘，你要撑起咱这个家，国家一定会给我平反的”。

父亲的话，让娘一个晚上没有睡。

来年春天，娘从夏庄姥娘家要来两只母兔，娘精心的喂养，母兔繁殖快，仅仅三个月时间，小兔崽有几十多只了，娘说，兔子是全家人生存的希望。

喂养兔子比较受累。夏天，娘起早贪黑地里割草，镰刀在娘的手里飞舞，一筐筐青草被娘背回家，压弯了娘的脊背。

秋天，一捆一捆的草，又被娘晒干，整成草垛，作为兔子冬天里的粮草。兔子太多，窝里的粪便也多，娘每天清理着窝里的兔子粪便，兔子窝如果不及时清理，满院子会有难闻的尿骚味道，而且兔毛会拧成旮瘩蛋蛋，兔子毛少卖一些钱呢。

眼瞅着兔子的数量越来越多，娘从东山的石头窝里，用小推车捡回来一些石头，在院子的东墙根下，自己动手垒建了两大排兔子窝。娘是一个女性，男人能干的活，娘都会。

当我们家兔子发展到一百多只的时候，给二哥盖房子买料的钱，娘全部凑够了。

盖新房子，村里一些好心的大爷叔叔们，大娘婶子们，主动来我家帮忙，不要一分工钱。娘当面跪地磕头：“你们的好，我牢记一辈子，将来俺家过好了，俺好好谢你们”。

三间房子盖好后，我们的二哥顺利娶到了二嫂，娘的一桩“心事”终于了却了。

关押父亲，诬陷父亲是“贪污犯”，是一桩冤案，父亲平反后，政府给父亲恢复了工作，恢复了工作职务，父亲有了工资，我们的日子不再那么拮据。

娘做的第一件事，是买上一些东西，与父亲一起上门答谢曾帮助我们的乡亲们。是乡亲们，在娘最难的时候，给予了帮助。

娘经常教诲我们兄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活一辈子，要多做善事”。

父亲退休后，回到了朱家峪小山村，一日三餐的饭桌上，少不了煎饼豆沫菜，更少不了一瓶沂南白干酒和一包沂蒙山烟。

等我们兄妹成家，父亲与娘的日子越来越好，他们喝上了沂南诸亮酒，贵州茅台，还抽上了将军牌香烟。后来，父亲与娘也爱上了新疆的酒和烟。

患难夫妻见真情，生活中，父亲与娘相濡以沫。每天，他俩相互给对方点燃一根烟，在彼此深情的目光里，碰杯喝下一盅又一盅的酒。大娘婶子羡慕不已，她们不止一次地对娘说：苦日子过去，好日子终于盼来了”。

奶奶对抽烟喝酒的娘极力反对，她不止一次的训斥娘：“一个女人家，离不开抽烟喝酒，成何体统，村里人指指点点的，多丢人呢”。

可是，我们的父亲却不这么认为，他要感谢烟酒，是烟酒让娘在鬼门关前止步，我们兄妹才成了有娘的孩子。”

父亲被关押的日子里，娘用瘦弱的身躯，支撑起我们贫困的一个家。在父亲和我们兄妹眼里，喝酒抽烟的娘，喝酒咽下的是苦难，吸烟吐出的是煎熬。娘一个坚强的女性，在她身上，能够诠释什么是“妇女能顶半边天”。

如今，沂蒙山娘走了，生活在北疆的我，时常梦里见到娘。娘依然坐在院子里一张小板凳上，端起一杯酒，仰头饮下，而后，吸一口燃着的香烟，眯着一双瞌睡的眼睛，烟雾慢慢地从她鼻孔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