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媽媽一起當右派的日子

<p class="ql-block">和媽媽一起當右派的日子</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現在但凡有點年紀的人,相信對”右派〞這個詞不會陌生。那場反右運動,波及到數以百万計的知識分子和他們的家庭,其冲擊力不容低估。我外公是泰國華侨,名下有物業在泰國。爺爺是廣东商賈,向以經營藥材珠宝生意。我們當時家住香港,那里也是我的出生地,一家人生活穩定樂悠悠。五十年代初的中国,百廢待兴,人民生息育養,大家都憧憬着美好的未來。我父母同懷報國心,不顧親戚和家人的勸阻,舉家回到了廣州。那時的廣州,市面上物价穩定,社會繁榮,其實內里正醞釀着另一場不為人知的政治風暴。時下的傳媒大力鼓勵百花齊放,提倡百家争鳴。於是民主人士知識分子紛紛響應去建言献策,拟以複興家國。不知什麽時候忽然形勢急轉直下換了調,霎那間風雨滿城人人自危。及后很多人被當局指責借機向党和向社会主義進攻,於是被定性為右派分子,我母親也成了其中的一人,旋即發配去九佛農場進行勞动改造。我父母回到廣州后,曾在自已的住所開辦了康美幼稚園,并且雇佣了两位老師和一雜工,學生全是街邻行里的學齡前幼童,大約有三十來人吧,分大班中班和小班,父母和老師們每天教小朋友唱歌跳舞玩遊戲和做手工。曾經有過全體小朋友出外旅行,一起坐火車到佛山的經歷,棒极了!康美幼稚園在當地頗有些名氣。母親的离開,幼稚園被接管。小朋友們歌照唱,舞照跳,海棠依舊,可就是所属非人。父母相對淚垂,就算心有不甘也不敢怒亦不敢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世事告訴人們,這世界永遠永遠沒有如果,只有結果。</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沒有媽媽最苦惱,沒媽的孩子像根草,离開媽媽的怀抱,幸福哪里找?”&nbsp;這首歌的歌詞就是我心境的真實寫照。人們都知道,沒有媽媽的童年是缺失的童年,而被人為地奪去母愛的傷害是永遠難以弥補的。每當我碰到困惑時,遇到不公時,需要得到人間溫暖時,幼年的我總是想見媽媽。那種渴求,随着年齡漸長,越趨强烈。而每次事與願違的那種失落,無助,幾近摧毁了我對生活的信心。想見媽媽竟成了我小時候一種奢望。有一天上午,有人來說帶我去见媽媽,我十分高兴,我也很久很久沒有见過媽媽了。記得那天是坐着跑四鄉的木头車売汽車去的,一路顛簸,不知過了多久,才到達一个車站模樣的地方下了車,跟着來人行田基路去找媽媽。田基路很窄又凹凸不平,行走時要格外留神,以防被从后或迎面而來的單車或運載东西的大板車撞倒。很累很累地行了很長的一段路,看見前面有好幾間不太大的茅草屋了。來人帶我到了其中一間茅草屋告訢我說,你媽媽就住在這里。來人沒有敲門就徑直入屋內,原來那門根本是沒有上鎖的。我快步走進屋子,發現媽媽不在屋子里。陪我來的人說了,你媽媽還沒有收工,你坐下等她回來吧。話一說完轉身就离開了。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靜靜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擺设。屋子里有两張床,我知道那一張是媽媽的,因為那床被子我在家里看见過。媽媽的床很簡單,另一角則是頗為講究的彈簧床,床一端&nbsp;的桌子上,擺滿大小不一的瓶子,有几本硬皮封面的書藉,還有一塊两面都有花俏鏡子的枱鏡。媽媽終於回來了,母子連心,异地相見,很是高兴。我看到媽媽瘦了,臉孔也被太阳晒黑了。一身墨黑的衣衫與村婦無异,雖然和穿旗袍燙髮時的打扮不一樣,但我一樣愛她,因為她是我最想見的媽媽啊!和媽媽一同收工回來的是位中年婦女,媽媽要我稱呼她何太太。誰知何太太說:哪還有什么太?叫徐姐,啊不,叫徐姨。我腼腆地叫了声徐姨,她立马夸我是个好乖巧的孩子。我打量了眼前的徐姨,她比媽媽矮一些,頭髮結成辮子盤在頭上,顯得干練好看。后來知道徐姨是文化局的,丈夫是干部。這時門外闖進來一个男人,大嗓門,是农場的隊長,他吩咐媽媽明天去搬柴火。隊長看見我就說:城里人就是不同,白白的肥頭大耳!徐姨搭了句:你老今生積點好心,下一世也進城下个蛋去。&nbsp;那男人沒有吱声悻悻而去,徐姨仰天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晚飯后媽媽問了我在家里的事情,徐姨則半躺在床上看書,時&nbsp;而哼幾句我听不懂的古文。媽媽告訴我,那是蜀汉時丞相諸葛亮上書后主劉禪的《出師表》,并向我講述了《出師表》的故事。媽媽流利的說評,&nbsp;源於她深厚的中文底子。我的媽媽十七歲那年坐着九人抬的大轎做了新娘,証婚人是中山大學的鄒魯校長,當時婚宴頗具規模。而所有賓客的禮儀,一概贈與中山大學。省城教育部也因此回贈了一匾給我爺爺,以表彰善行。更具备文書承諾,如郭仙洲之后人入讀中山大學時,免收學費。媽媽嫁入大户人家,與翁姑妯娌甚至佣人都能和睦相处,备受尊重。母親誕下了大女儿,入讀了中山大學教育系。抗日戰争期間跟隨學校移師至云南澄江縣,繼續努力學習,直到完成學業。其間的同學日后多為老師,教授和工程師,但也有从政的,如前廣州市副市长羅培元。由於有中文底子,媽媽有幸和才女冼玉清結緣,备受良益。聽着聽着《出師表》我睏了,媽媽停下了講述,她輕輕的拥着我一起睡,我也很久很久沒有和媽媽親近了,心里直想哭。天倫不悲,天倫有樂,一家团圓多好!梦里睡得正甜,媽媽把我叫醒了。我問媽媽為什麽要這早起床?我還沒有睡够呢。忽然間一滴水珠滴在我的臉上,媽媽哭了,我立刻起來,看見徐姨在卷頭髮,還從桌上的小瓶子倒出帶香味的水,細心地往臉上擦。媽媽在做早飯,手不斷抹眼睛。徐姨在旁一字一眼說道:要哭今天就大声哭,明天才能大声笑!徐姨那語音,那神情,那情景,好幾十年過去了,至今我還歷歷在目,日久常新。</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吃過早飯,我和媽媽出工了。媽媽要我坐在大板車上,她推着我,走在那既崎嶇又凹凸不平的田基路上。開始的時候我坐在大板車上數着晨星,看着月亮感到挺新鮮,還赶走了睡意。上坡慢我沒有感覺害怕,但下坡快我有點慌,媽媽看出來了說:安仔別担心,別害怕,媽媽在,你沒事的。2016年10月7日,我也扶着媽媽,走完她老人家人生的最后一程。我也在心里向親愛的母親告別:媽媽,您別担心,別害怕,安仔在,您沒事的,一路走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