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台阶

Peace

那年初春，我萌发奇想，从书店买回一本附有朗诵磁带的《儿童古诗选读》。入夜，我把磁带小心地放进录音机的仓盒，按下放音键，然后靠进灯光，饶有兴致地翻开那本小书。静谧的夜色下，喇叭里清脆的童声，和着轻缓的伴奏，宛若丝丝春风在小屋里萦绕。
刚怀孕的妻子，笑嗔我装萌。
其实，她应该猜到，我想用书为孩子的成长构筑无形的台阶。至于这样的胎教能否天从人愿，我不以为意。 入冬之际的一个凌晨，一声清亮的啼哭划破夜空，这就是女儿的第一声诗歌朗诵。从这天开始，每到三更，这样的朗诵便不绝于耳。
这天，小丫照例醒过来，我不情愿地哄她入睡。此刻，她的眼睛瞪得就像猫头鹰，哭闹中还挥动起两个小拳头。无奈之下，我抱着她打开了桌上的录音机。当喇叭里传出童声吟诵时，她先是左顾右盼，然后用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盯着录音机看，不再闹了。
渐渐地，我们适应了这样的游戏。偶尔我会吟诵着那些唐诗，对牛弹琴般地讲解诗的意境。这时她会转过脸来，嘴唇有节奏地一抿一撅。待我的倦意消散，她却呵欠连天，酣然入梦。 转眼小丫就能撒腿小跑了。这年中秋，到奶奶家里赏月，席间，叔叔指着她的搪瓷碗，装腔作势：“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放下匙羹，小丫出言不逊：“这是碗啦，蠢家伙！”
叔叔乐得直笑：“你那么聪明，再念一首盘子的诗听哈？”
她瞪着两眼望我。恰好是月圆之夜，一首唐诗呼之欲出。然而我语音未落，小丫遥指当空，先声夺人：“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
小丫忘形，把涎水都快垂到地上了，叔叔被逗得直拍巴掌 每每翻着一大堆由古典名著改编的精致画册，垂髫小女，怡然自乐。秋高气爽的季节，我送女儿早早地下了无涯的学海。
一年级的一次春游，偶遇一场大雨。老师以雨为题布置作文。小丫瞪圆大眼，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找来“真扫兴”三个字描绘春雨，却遭到我一顿数落，责令她抄写杜甫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临了，她如同小鸟般地依傍到我身边说：“爸爸，这首诗你讲解好多遍哒。”
“那你怎么还写不出诗人那种万物催生的意境来呢？”不经之谈让小丫碰了一鼻子灰。她把下嘴唇撅起，黑眼珠使劲地往上一翻，两行眼泪挤了出来。
看到她委屈的模样，我牵起她的手说：“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雨过以后，遍地草绿，遍地花开。你不觉得雨淋到小丫身上，小丫也长高了吗？”。
她用衣袖擦去眼泪，破涕为笑，终于撰写出诗一般的短文：“春天的早晨，小雨沙沙地下着，落在树枝上，树枝发芽了；落在草地上，草地变绿了；落在我的身上，我好像也长大了。这个春天的一切很美好。” 女儿的聪颖在我心里点亮了希望的明灯。不料，良好的品学并没能叩开重点中学的大门。小丫生就一幅心无旁骛的心态，兀自阅览一本《西游记》。在她小小的心灵中，校门的光环远不及大闹天空的精彩。 盛夏过后，小丫神清气爽地跨进一所普通中学。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每天作完作业，小丫都会打开一部乱世史诗《三国演义》，此时，常常可以听到她开怀的笑声。只有一次，我听到了一声长叹，叹的是“关云长败走麦城”。当时，我不忍她的伤感，走近去安慰她：“关公之败，似败于人，实败于己。”
女儿不解，我拿来《孙子兵法》读了一段：“故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我把书递给她“关公熟读兵书，不会不知‘胜于易胜’的道理，只是他刚而自矜，好呈匹夫之勇，则不能明志。失败乃理数之常。”
若有所思的女儿摘抄了八个字“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初中，成就了女儿的豆蔻华年。中考时，女儿交出了漂亮的答卷。那所重点中学，以减免学费的奖励向她敞开了校门。数年过后，女儿踌躇满志地踏进了更大的考场。 高考的氛围让人透不过气。第二天上午考过后，女儿向她妈提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水流喷出管道后形成的曲线是抛物线吗？”
一道求流速的题并不难，可是那条弯弯的抛物线就像垂钓的诱饵，误导小丫岐路亡羊。
考试结束了，暮色已经降临，我爽然若失地迎着风的方向走去，去找寻未归的女儿。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夜色，迎面扑来一股清新的气息，如同早起打开房门，料峭的晨风带来的那股沁心的微凉和葱茏的佳色。 淡泊和宁静，无法回避填报志愿的尴尬，小女仗母亲撑腰之势，恃考试上线之才，拒绝复读。不甘一梦华胥，我扔下一句诗庭之训：“喷出管道的水流，质量未变，动能未变，流速自然不变，只有蠢才才会去钻抛物线的牛犄角。” 小丫又翻起黑眼珠来，不过她不再是那个小小不然的小学生了。
“孰为汝多知乎？”她惯于以古励今“殊不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昔赤壁之战，东吴以弱胜强，未料刘备觑觎荆州得逞。后厉兵秣马，于荆襄之争重创蜀军，重拾失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此乃凡间常事。想老黄忠年愈七旬，尚可计夺天荡山，然我彪彪学子，初出茅庐，安敢轻言无望乎？此番赶考，已然上线，断可不必弃而后顾。”
小女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又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小丫买了一部《三国志》，蹬上了去南京求学的列车。从此鱼跃大海，鸟飞天空，她走进了属于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