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其实就是人味

知秋

烟锁晨光，繁华落幕，阳光复来。廊瓦亭砌的春城，重见清峻明澈，通透空远。满眼舒朗的郊外由片断的晴雪挽接着，仿佛沉沉大梦后，渐次递现的幻景。乍开的晴光，豁然眩目，虽令人不能马上脱离游丝般的缠绵，但到底开始从昏暝中破醒，鼻息之内，已可闻见一缕缕新生的浓鲜。过年的心思，本来也在那时的雾霭间，沉于模糊而滞留不动，现在却又因这片明朗，欣然前行了。

惯常的日子，总是井井有条，虽谈不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倒也紧凑殷实。这般的清茶白水，瓜菜素粥，因其易来易得，便足以让人信赖此生坦坦可寄，三日五日，十年八年的岁月，朝暮晨昏，风随雨送，想来亦不在话下。

无如人间事繁多，正经日子也不能得过且过。其实，一进腊月，过年的心思就有了。年光回首远，岁暮转身临。一年到头，前赶后赶，就把人推到了年关。过年究竟还是万丛炎凉里，一件暖人心窝儿的事。

过年究竟是怎样一个好法儿，想必只有贪吃贪玩的孩子才能说得清，于我而言，它不过是个结果，等日子过到一定的时候，自然会来，说去刹那也就去了，并不感十分新鲜。我明明知道，无论多好的年节，都经不住等待，不管离现在多远，我都能像饥蚕食叶一般，在风卷残云的沙沙声中耗尽满箩日月，可等它真的来到，却不由自主地心生慌张，恨不得早一点儿将身子靠过去，赖在那里不走。好像它就是一棵点点光色的花树，其粲然明媚的模样，确可以叫人千般留恋。

留恋归留恋，可每逢过年，却总听人感慨年味淡了，感觉不到热闹。言语之间，无不透着对往昔岁月的怀想。其实，他人口中的所谓热闹，还是来自于儿时印象，即如现在的年，我相信在孩子的眼里，也还是热闹的。人一长大，经历就多，对于事物的感触就失了敏锐，等到为人父母，责任感又每每夺去天然的身心，由生活的机械感渐然代替了悠悠浪漫，这时感觉不到原味的东西，何止是一个年呢？

我印象中的年味儿，也都是来自小时候，几副红对联，声声鞭炮响，还有巷子里家家剁肉的案板声，亦能构成十足的味道。这大概因为孩子天眼未开，即在大人眼中的平常物件，若给孩子看见，也会觉得眼前一亮，天地新鲜。过年上好的事，是孩子不用担心挨骂挨打，即使可劲儿地淘气，父母亦只是一笑烟云。如我似的，那时若淘得太过分，母亲顶多沉脸说一句，我可给你记着，过了年再打。我觉得，这是最实在的年味儿了。

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赶大集，买年货，仿佛光景如昨，然冷冷一想，又的确隔空离世了。我自知人间流景不能掉转，可这么些年孤身在外，正是凭着这点儿旧事影子，心里才不至于荒茫难堪。过年，大约都是过给孩子们的，大人感受的无非是匆忙劳累，甚至发愁，能够慰藉他们的，亦正是孩子们过年时的欢声笑语，父母见了，心里一亮堂，就算过了年。

年味，其实就是人味。虽说用淡薄的年味来推算人味的淡薄，不免过于武断，但对于居住在都市里的人来说，的确比不上花枝小院，烟火人家。乡下人过年，踩地顶天，望山看雪，有一味天然的接地气，即像他们的邻居，挨门隔墙，一过便是一生一世，又如他们的亲戚，无分远近，一走动便要天长日久。这可真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乡下人的活法儿，固同都市人一样，都是关起门来过活，但他们是一个人之外，还有无数人架着，托着，而城市人则是流沙碎石，自观自感。

话虽如此，过年，究竟没什么不好，久违的亲人围炉团坐，举杯言欢，共叙天伦，图得是喜庆。过年对所有人来说，究竟是热闹的，人情的，好的。曾记得不在故乡的除夕，我都会带着孩子，站在高高的天桥上，看那璀璨的烟花，在深邃的夜空里裂光腾烟，缤纷飞舞。那一刻，我想的是故乡的小院内，雪色酒气，喧声震瓦，而孩子感受的，正是爱他的和他爱的人，都守在一起过新年。

孩子心中的年味，总比大人的要丰满，可现在于我来说，却是真心乐见的事。如此，甚好！

记得往昔在乡下过年，兄弟姐妹们坐在一起，欢笑呼喝，声可震瓦，如今时过境迁，提起这些只有伤感。说到时过境迁，对于年轻人或是层出不穷的机会，而于中年人却像深渊，确有屡坠屡深，万劫不复之感，故而对于过年，我的滋味常是喜忧参半，说不出所以然的。

那时过年，总要去城里逛一逛，看一看街道树枝上挑着的灯笼，寒风里作响的风车，人大概都是喜欢热闹的，那些爱静的人，不过是心里待见的东西不在眼前，自己又不喜欢逢场作戏，便宁可离事事远着些，此唯有到了人对，景对，心对的时候，才会显出疯狂的一面。

生活的严肃，让很多人压力重重，想事做事便自然少了些诗情画意。前些日子回老家，遇到儿时的同伴，看他们一脸沧桑，木讷如塑的样子很觉惊心。他们牛马似地劳作，过去是为父母，现在则是为了孩子，竟没有身心得闲的时候。几十年下来，除了趁着酒意发几句牢骚，那个曾经浪漫在心的少年，早已被这样的日子全然淹没。人世恒常，浮云流水，谁又能说这样的活法不应该呢？这里面既没有道理可讲，亦没有委曲可诉，反正每个人都得体验一回。

过年总免不了送礼，亲人之间的礼，却是不在乎重，而求乎于全。当满屋子大小人物围过来，看你探囊取物，翻东找西的，那时你已不是归家客，而是一个即兴表演的魔术师。你若变了一样儿东西出来，那人一时得了，必然欢天喜地地走了。得不着的，心里就要打鼓儿，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活像个等待判决的嫌疑犯。正在这时，你噌的一下把东西亮出来，那人便要笑脸如花，得了大赦一般，连声说道：“啊，还有我的，难为你还惦记着。”此情此景，想来实在惊险，想来实在回味。

至于所送之物，则无虑贵贱，所谓礼全人周，图的不过是一团喜气。若要就物论物，却可以挑些傍身耐用且又不至昂贵的，以便让所送所受的人，物不压心，还可以常常见物而念。譬如男的可以送茶具酒器，腕表，手包，甚至是剃须刀，香烟嘴儿，女的无非是衣服，坤包，化妆品，小孩子们倒是好办，包个红包，便万事大吉。

人们总是希望过年时热闹，喜庆，这原是应当，只不过几家欢乐几家愁的人世，单靠过年这几天粉饰亦不管用。真正的欢快，应是平时的欢快，否则等大年一过，又会被打成原形。每每新闻上，一些孤寡老人赶到过年，便能领到一袋米，一块肉，看他眼里泪花闪闪，充满感激，便让人觉人间有情。可是平时呢，他们就不吃不喝么？有谁来照顾呢？我看最为当紧的，倒是要教育他们的孩子懂事，孝顺，心里要装着老人，没有孩子的，应当设法让他们老有所依。这样一来，平常的日子也就像过年，等到过年，便是锦上添花了。

故而过年，实不必装着热闹，亦不必要求一定欢天喜地，只要心里揣着真切，温情，亦便是真正的其乐融融，良辰美景。“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于我，就更是简单，过年么，便如同过门槛，抬腿一迈，这边是这边，那边是那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