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茂林死了”,父亲在说这话时很是随意,就像说村东头某个我们都认识但毫不相干的人的事。“哦”,我随口不经意的答应了一下,心里没起一丝波澜,没有丝毫的伤心和悲哀,只是表示我知道了:那个叫茂林的人,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对于茂林这个人,我是有一些印像的,但实际上他的父亲留给我的记忆,要更深一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奶奶和母亲的娘家都在乡下,在我小的时候,但凡奶奶或母亲娘家村里有人来县城,只要曲里拐弯的能攀上点亲戚的,他们大多都会来家里坐坐,名义上是来串个门走个亲戚,其实就是图一碗饭,省些花费。虽然家人为此头疼不已,但也束手无策。那时家家生活拮据,我的家里也是一样的光景,但因为有一个在学校教书的父亲,就在那些乡下亲戚的眼里,觉得我们家里毕竟还有个吃公粮的,咋说也比他们要活的松泛一些。所以家里隔三差五的总会出现一两个陌生的面孔,他们大都是吃一碗饭,几乎没人再去盛第二碗,然后小心的放下碗用手掌根抹两下嘴,说上一两句客气话,便转身离去,他们走路的姿势有些生硬,又有些匆忙,像做了错事怕人发现的孩子一样溜着墙根转眼即逝。我很是想不通他们的饭量为什么都那么小,而且一样大,才吃一碗饭就撂下了筷子,后来长大了才明白,他们不是只吃一碗饭,而是只能吃一碗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家家户户几乎没有隔年的余粮,所以家里的口粮只要能让一家人不饿肚子,已经是让人羡慕的光景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他们也是心知肚明的。但凡有办法,谁也不愿意拉下脸低眉顺眼的去一个不太熟识的人家里蹭顿饭。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街上虽然也有卖吃食门店,但农村人一分钱都靠地里刨,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地方就算没黑没明的刨,一年下来刨的那点粮食除了交公粮,剩下的也就是一家人的口粮了。有时硬从牙缝里挤点口粮买到粮站,换的那三瓜两枣的一点钱,那都是救命的钱,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更不要说花钱吃饭了。所以他们只得放下自尊丢掉面子来一个硬扯上关系的亲戚家打秋风。他们有自知之明,谁家也不富裕,外人多吃一口,这个家里就得有人少吃一口,因此他们基本都是一碗饭,只要能垫垫肚子撑得住回家就行。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的这些可怜的亲戚们,即便是在街上到他们,大家彼此都漠然而过形同路人,但只要在家里见到我,他们就能一眼就认出我。女人们往往会热情的拉着我的手,一脸疼爱的端详着我的脸,嘴里还咕噜噜的冒出些空泛的赞美之词。而男人们总是会轻轻的拍拍我的后脑勺,然后眼眉口鼻立刻挤在一起,像花儿开放一般,给我一个隐藏着忧郁的笑脸。不管男人女人,他们在这个房檐下言行举止都不自觉的有了些许拘谨,我从他们那些有意无意中带着一些阿谀奉承的话里,看到了他们骨子里的卑微无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些可爱的穷亲戚,大多来时都两手空空,只有几个常来的偶尔带些家里自产的豆子或者苞谷,一来可以弥补我家的口粮亏空,二来也可以用来顾及自己的脸以维持自己那仅剩的可怜的自尊。茂林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为奶奶娘家的侄子,在奶奶在世时,他的父亲会时不时的出现在我的家里。那是一个身形高大但佝偻着腰背浓眉大眼的黑脸汉子,衣服裤子上从来都打着补丁,而且都有些显短,一抬手就露出的一截胳膊,一抬腿就露出一截小腿,样子很是滑稽。我一直心存疑虑,但是不敢去问大人,直到长大后才突然明白,之所以那些衣服穿在他身上显的别扭,是因为那是茂林穿过的衣服。虽说乡下农村生活苦焦,但对于家里的独子,家里还是尽可能的把力所能及的宠爱给他,能买几尺新布,都是紧着他先穿,等他淘汰下来的衣裤,他的父亲才拿来自己穿。虽说个头相差不多,但毕竟孩子的骨骼要小一些,所以每次看到他总觉得他得时刻蜷缩着身子,一旦不注意,伸个懒腰都有可能把那身补丁衣服给撑破了。而他之所以会时常出现在我家,是因为有时是来县城够买油盐,有时是在集会上卖些家禽家畜,有时来药材收购门市部卖一些平时在山里挖来的药材,反正只要是来县城,他必来家里看望我的奶奶。侄子看望姑姑,这无可厚非,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走亲戚只是幌子,吃顿饭才是目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虽然大家目的都是一样,但他和其他人又有些不同,那就是每次来,不是从布袋子里掏出四五个鸡蛋,就是从褡裢里倒出半斗黑豆,哪怕就是几个玉米棒子,但从来不空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这些时常在饭点突然出现的各种亲戚们很是头疼,嘴上不说但脸上总会流露出一些不快,总是淡淡的打个招呼后便不再搭理。但对他的这个表哥,他却总是表现出少有的热情。他认为这是一个知礼数的人,而这个礼数,不仅是个人的自尊,更是对主家的尊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而第一次见到茂林,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中。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一进大门就看到院子中央的苹果树下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父亲,另外一个我稍加辨认便认出是茂林的父亲,我上前叫了一声伯,就准备去厨房窑里看中午吃什么饭,正要转身便听见茂林父亲说:我这次把你哥也带过来了,他在你房子哩,你带他耍耍,这娃一直在乡下,没见过啥世面,是个被窝猫么!对于这个突如其来所谓的哥,我并没有太多的热情去了解他,因为我知道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来这里可能也就是一两碗饭的缘分,进了这个大门,就可以按资论辈的拉扯出叔伯兄弟姑姨姊妹的称谓,但只要出了这个门,彼此也就成了毫无相干的路人甲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嘴上胡乱答应着,但脚依旧走向厨房窑,这时父亲突然大声说:往哪里走?饭还没好,去看看你茂林哥。他那洪亮的带着不容反驳的严厉的声音,让我不禁心里发虚头皮一紧,我赶紧转身仓惶着往房子走去。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身材修长年轻男子坐在炕沿上 ,他蓬乱浓密而且粗硬的头发直戳戳的刺向不同的方向,消瘦黝黑的脸上一双显的特别大的眼睛里闪过些许羞涩和惊恐,他的双手用力的撑着炕沿,一双长腿规矩的自然垂下。他太高了,以至于坐在炕沿上脚居然能够到地面,但他那穿着旧布鞋的脚却互相紧紧的勾在一起,把他此刻的拘谨表露无疑。我也很紧张,同时也有些失望,本以为这个叫茂林的远房表哥和我年纪相仿,谁知他却比我大了太多,我进门前刚刚泛起的说话的欲望,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坐在书桌前,佯装在一摞课本里找寻什么,在我找东西时他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生怕他的存在干扰到了我。胡乱翻了一会儿,我有些无趣,而且两个都不说话的陌生人挤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空气都有些凝滞,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和自己的尴尬。我扭开了收音机,开始听中央台的小说联播。这是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刻,最近一直在播《平凡的世界》,很快,孙少安、孙少平、田润叶、田晓霞的双水村发生的故事深深的吸引了我们,我们都认真的听着,没有言语,但明显都放松了下来,刚才的尴尬也烟消云散。半个小时的播讲很快就过去了,等到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说“请明天继续收听时,我们都觉得意犹未尽。我关掉了收音机,房子里又陷入了一片静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毕竟比我大好多,片刻沉默后,他突然一脸兴奋的对我说:这小说真好听,我也要买一个收音机,你知道街上那个门市部有卖的?我告诉他在十字街拐角的早晚门市部就有买的,不过挺贵的,要好几十块钱。我的话刚说完,他那眼睛里刚刚燃起的火苗便即刻熄灭。“几十块钱,几十块钱”,他的嘴里喃喃的念叨着,但旋即他又像发誓一般恨恨的对着我说:再贵,我也要买一个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没做过多的交谈,吃过了中午饭,我便去学校了,临走茂林和他的父亲还没走,茂林在房子里继续听收音机,而他的父亲继续和我父亲坐在树下说话,我知道,按照以往惯例,这些之所以吃了饭还没有立刻拍屁股走人的亲戚,那肯定又是要向父亲开口借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毫无意外,下午回到家后,从父亲母亲的交谈中得知茂林的父亲就是借了五十块钱走了,说是别人给说了个媳妇,明天要去家里看地方,得给人家准备几个像样的菜,另外买些烟酒茶谢媒。父亲又说了许多奶奶娘家的人和事,其他人我不知道也不认识,也就不太留意,只是当说茂林家的人和事时注意听了几耳朵,知道茂林家也是三代单传,家里虽穷也惯着娃,由着性子全由他,到了上学的年龄,这娃就在课堂坐不住么,经常赖在家里不去学校,咋说都听不进去,他爸他妈又舍不得打,加上家里也没多余的钱交学费,就索性早早辍学待在家里。这娃虽然看着吊儿郎当的,但割麦扬场犁地种地却舍得出力气,而且农活样样精通,这几年也成了大小伙了,跟他爸在地里黑天白日的刨,家里日子过的比以前好多了。在父母的唠叨中,我的眼皮开始打架,随即便睡着了,而且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油菜花遍地金灿灿的耀眼,茂林突然喜笑颜开的出现在眼前,他穿着一深深蓝色的中山装,肩膀扛着粗笨的燕舞收音机,旁边跟着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年轻女子,她害羞的低着头,只能看见包在头上的绿色围巾角在随风飘扬,在他们身后,是一群牛,满山遍野的点缀在铺天盖地的油菜花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茂林的收音机买没买我不太清楚,只是随后的几十年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这几十年,社会发展日新月异,周围人的日子都慢慢好起来了。谁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为吃一碗饭去一个八杆打不着的亲戚家,以前家里那你来他往的景象也就早已不复存在了。而我也一直生活在几百里外的城市,年迈的父母依旧生活在老家,偶尔回去,家里早已门可罗雀,清静孤寂。但有时偶尔依旧能在院子见到茂林的父亲,院里的苹果树早已砍伐,他和父亲坐在墙角避风的旧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拉着家常,有时无话可说,便一起晒着太阳打一会儿盹。从他的嘴里我知道茂林早已结婚生子,而且是两个儿子,这给这个三代单传的农户人家增添了不少喜气也提了不少精神,但不幸的是二儿子生下来就脑瘫,当时许多人都劝茂林不要养这个娃了,养大了都是负担,但是茂林却没听大家的劝,执意把娃养大。他的父亲每次说起这件事,就吧嗒吧嗒的抽着烟锅里的旱烟,一脸愁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前几年一连两年都没有看到茂林的父亲,直到有一天茂林出现在院子里,我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了。而这时的茂林,佝偻着身体,麻杆一样的胳膊腿在衣服里像木棍一样显的空空荡荡,头发依旧凌乱,干瘪黑瘦脸上愁容满面,五十多岁的人,打眼一看却像个六七十岁的老汉。我从他与父亲的交谈中我得知这几年他在扶贫干部的帮助下养了十几头牛,而且大儿子已经成家,在县城也买了商品房,常年和媳妇在新疆打工。脑瘫的小儿子依旧由他和媳妇照顾,说到小儿子时,他咧着嘴笑着说:“这怂娃,瓜吃瓜睡的,在屋养得白白胖胖的,现在有时往轮椅上挪腾一回,把我和她妈能累出一身水”。他的笑容里虽然夹杂着苦涩和无奈,但依旧如同冬日暖阳一般让人心生暖意。“现在社会好,我们也轻松多了。老大已经分出去单过了,现在我和她妈,就守着这一个瓜瓜,平时我经管牛,她妈经管他,这日子呐,还能撑得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去年过年由于疫情影响我在家里只待到了初二,所以没有见到来走亲戚的茂林,后来听母亲说茂林初五来了,提着两盒子过期的糕点,吃完饭就走了。他走后父亲便把这两盒东西扔进了垃圾箱。听完这话我突然心里沉沉的,提着这些过期的糕点走亲戚并非他们的本意,想必是因为生活拮据自己舍不得吃的缘故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茂林死了!母亲说,他是累死的。给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硬是把自己给挣死了。前几天父亲让母亲收拾了一些我和姐姐带回去平时不太穿的衣物,然后让我开车拉着他和母亲我们一起去了一趟茂林家,父亲说这些衣服都新新的,拿过去让茂林媳妇和娃们穿。在快到他们村口时父亲指着河岸上坡地里的一个坟冢说,看,那就是茂林的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明显是一堆不久前才隆起的新土堆,插在上面的花圈虽然已经歪斜,但依旧倔强着屹立未倒,花圈上的纸花也在风吹雨淋后,不再鲜艳,但依旧在风中铮铮作响,不时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是在诉说着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