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诗选读】憨山德清《示圆通总持长老》释义

岭海渔夫

【禅诗解读】

“死猫头话最堪思”

——憨山德清《示圆通总持长老》释义

晚明高僧憨山德清著述丰富，诗文俱佳。曾作《示圆通总持长老》，诗曰：

西江一派自曹溪，马祖头疼孰可医？

若向圆通觅生药，死猫头话最堪思。

此诗为憨山老人写给庐山圆通寺总持长老的一首七言绝句。收录于《憨山老人梦游集》卷49之《梦游诗集》，当在憨山遭贬南来、住锡庐山五乳峰时所作。

此诗寓意深刻高远，语言朴实无华，诗风峭拔俊朗，是典型的禅家诗偈作派。诗的要点在于“马祖头疼”、“死猫头”语。其著语似乎令人匪夷所思，然而，会解个中寓意，则禅家的立意与用心，便犹如破竹，迎刃而解。

“西江”典故，出自马祖道一与庞居士问答的公案。《景德传灯录》：“襄州庞居士蕴参马祖云：‘不与万法为侣，是什么人？’祖云：‘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则与汝道。’居士言下顿悟。”此则公案影响甚大，遍载唐宋时灯史著作。其时，马祖住锡江西南康的龚公山（今赣州宝华山）。西江何指，禅籍皆语焉不详，今之学者多以西江为珠江干流之一的西江，实为误解，以不明古今山川地名变革之故是也。以唐宋地志、方志所载，西江当指赣江无疑。赣江发源于赣南章、贡二江，向北流经江西的中、北部，注入长江。赣江胜景为其上、中游的十八滩，即称“西江十八滩”。马祖嗣法六祖慧能，承继曹溪一脉，其阐化之地，覆盖赣江流经的江西全境，门下弟子众多，宗派繁盛，瓜瓞延绵。“西江十八滩”，代指“马祖禅”、“洪州宗”，享誉禅林。宋代苏东坡诗云：“曹溪一滴灵源水，涨起西江十八滩”，以曹溪一滴水代指南华六祖禅的发祥，以西江十八滩指称南禅在江西一带的兴盛。而作者以“马祖西江”作答，承庞居士公案、苏东坡诗意而来，也是禅师近处取譬、随机设教的一种方便，此犹佛祖说法时之以“恒河水”、“恒河沙”为喻同类。“西江一派自曹溪”，因马祖有“一口吸尽西江水”机缘语，故以“马祖禅”为“西江派”云云。

“死猫头”典故，则是出自曹洞宗祖师曹山本寂的一则公案。《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俱载：“举：僧问曹山：‘世间何物最贵？’山云：‘死猫头为贵。’”此类著名公案除“曹山死猫头”外，还有“云门干屎撅”等，禅语则有“呵佛骂祖”、“佛头著粪”、“老胡臊”之类。

诗中，憨山老人称赞总持长老有高深的道行，且渊源有自，直承马祖、西江的禅法。诗中一问一答：之问，问得奇；之答，答得妙。问答之间充满禅机，化用禅门公案典故而出新意。以禅语作结，追思唐宋禅宿超尘脱俗的言说与作为，以表达作者对当时禅教式微的忧思；于此，作者借总持长老之口，重提曹山祖师的“死猫头”话语，以此为救治禅林弊病、重振禅教声威的方便法门，从而显示了敏锐而深刻的禅解。

憨山老人结语说：“死猫头话最堪思”。试以解之：昔时“马祖禅”以“一口吸尽西江水”之机缘语接引学人参禅悟道，一时间宗风大扬，八方辏辐，往来憧憧，如东坡诗云：“曹溪一滴灵源水，涨起西江十八滩！”孰料，激起的洪波巨浪，却让问津者自迷津渡，落水无数。马祖的“头疼病”犯了！如何觅得活命的药（生药）来救治马祖的头疼病呢？作者问讯圆通长老，长老竟援引曹山祖师语，答之曰：“死猫头！”

“马祖禅”以“即心即佛”、“平常心是道”为禅法要旨，禅宗因此步入了“经典禅”的时代。然则盛极则生弊端。马祖弟子东寺如会禅师曾针对马祖的“即心是佛”，批评说：“你道是即心是佛，我偏道是非心非佛”。直指当时禅林之弊，此即诗中所说的马祖 “头疼病”。

曹山祖师云：“死猫头为贵。”宋代禅师丹霞子淳颂云：“腥臊红烂不堪闻，动处轻轻血污身。何事杳无人着价，为伊不是世间珍。”惠洪《禅林僧宝传》释曰：“死猫头，明向上事也。此物本是腥臭之物，若有具眼衲僧，直下承当，一口吞之，则佛祖之病悉除，通身轻快。”以肮脏、腥臭之物寄寓“向上一路”的崇高、神圣的追求，此即“死猫头话”的真谛，它显示了唐宋禅家特有的作派。可见，从曹山祖师以贱为贵的应机施教，到丹霞禅师的颂古、惠洪禅师的释义，“死猫头话”乃寓意深远的禅语。憨山老人特意拈出“死猫头话”，其言语间显示的禅风道骨，真可谓直追唐宋时代的古禅尊宿。

禅家云：“鲸吞海水尽，露出珊瑚枝。”展示禅悟境界的方式是不可思议的，当海里的巨鲸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便吞尽了浩翰海水；因此而显示的禅悟境界亦复令人叹为观止：美丽的珊瑚枝终于在海底显露出来，发出明灿灿、红彤彤的光彩！其禅悟的境界及展示禅悟境界的方式，令人遥想马祖“一口吸尽西江水”的机缘语。而总持长老的答语，不就是以这样一种貌似极端的方式，展现了如此光明灿烂的景象吗？然则曹山之谓“死猫头”，云门之谓“干屎撅”，岂不是救治马祖“头疼病”的良药吗？直下承当，便身心通泰；恍兮惚兮，唐宋禅家的本地风光便朗然现前。不难想见当时的情景，当憨山老人听到总持长老的答语，惊诧之余，便是悠然地心会与神往。“死猫头话最堪思”，犹如醍醐灌顶，发人深醒。

临机设教，因病施药，黄叶可以止啼，金针可以度人。“死猫头”话头可令“佛祖之病悉除”，又何况马祖的“头疼病”呢？总持长老的“死猫头”药方，委实是捧出良药一帖，灵丹一粒！

喝一喝，死猫头。唱一唱，锣哩锣。

钝老师记，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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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憨山老人梦游集》

2、《景德传灯录》

3、《禅林僧宝传》

4、《禅林宝训》

5、《指月录》

【补记】

禅家设喻，层出不穷，如峰峦叠翠，如江河万派，如星辰罗列，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牛马驴狗能入诗，可通禅。阿猫也可以。读晩明高僧憨山德清《示圆通总持长老》诗，可知矣。

唐宋禅家的门庭设施与履行作风，有庄严雍肃者，有亲切绵密者，有恬淡静穆者，有活沷跳脱者，有任性使气者，也有呵佛骂祖者……口斥佛祖“老胡臊”，唤佛祖来洗脚，烧木佛来取暖，不一而足。禅风峻烈无比，此为禅家独有，自有深意存焉。

吾粤禅道，粤北固为先导。曹溪演教，云门开宗，开唐宋佛禅先河。而呵佛骂祖之风，亦响彻禅林。举其著者，东寺和尚（南雄人氏）有谓“佛头著粪”，文偃大师（云门祖师）有谓“干屎橛”，而悟新禅师（曲江人氏）自謂“广南正贼”；呵斥佛祖，嘲讽祖师，也詈骂自己，此皆禅门著名公案。

前些年，步武前贤，尝试改动宋代禅僧的“狗咬佛祖”的诗偈，以此表达对禅家本地风光的理解。偈曰：

家贫无所有，只养一条狗。

即是佛祖来，也要咬一口。

此中人有谓：能吃佛祖肉，可为人中杰。欲晓身前佛祖事，先读呵佛骂祖诗。

钝老师补记，2021.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