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保姆

信天翁

我的保姆 <p class="ql-block">我的保姆,姓闫名梦贤,是一位河北籍妇女,大约长我父母十来岁。</p><p class="ql-block">她丈夫胡锡林,当年在东关某贸易公司做职员。夫妇俩一生无子女,却很喜欢孩子,尤其是男孩儿。</p><p class="ql-block">据父母亲和姐姐们说,我刚满月就请了闫妈照看。母亲产假休完上班后,闫妈就抱着我去了她的家。当时我家就在东关索罗巷口的1号大院,闫妈就租住在相隔不到百米的更新街马家大院南偏院里。</p><p class="ql-block">我家人都管闫妈叫胡妈(夫姓),我却从懂事起,就直接叫妈,与叫母亲沒有任何区别。以至于刚懂事时一段时间内,我总奇怪别的同院孩子们都只有一个妈,而我却有两个。她俩都在时,我喊一声妈,她俩总会不约而同地回头答应。</p> <p class="ql-block">这是我百天时的姊妹合影照,三个姐姐围着我。</p><p class="ql-block">当时二姐在市二中上学,三姐在东关小学上学(大姐从小送去了张家),有时她们也来闫妈家与我一起吃午饭。</p><p class="ql-block">马家院子是个五进大院。在更新街上坐东朝西,门口是一店铺,印象中是卖土杂货的。铺南紧挨一小门,通过一长长的甬道,绕过店铺就是高高的二门。进二门是一长条形的四合院,上房则是一明两暗的过厅。穿过去才是拥有高大主房的大四合院,沿着两边砖道向东,再上几级砖石台阶就到了半人高的东家主房门前台地,主房也是一明两暗形式。主房台地的南北两端,各有一个偏院,偏院门前也都有几层台阶。闫妈家就在南偏院里,只是一间不算大的厢房。南偏院北靠主房高大的南侧墙,南边一堵土墙,东西两排厢房,围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安静小院子,中间的空地也就一二百平的样子。</p><p class="ql-block">印象中,我们同院孩子们最常玩的游戏,是各竖坐一个小板凳,两手拉着板凳一头,围着院子转圈儿,时曰骑马比赛。为此我把闫妈家里的唯一一个乌木小凳都几乎拉散架了,母亲特意给我买来一把桔红色的小椅子,这可方便多了,从此騎马比赛时,我总能当第一。这把小红椅子一直用了几十年,到我儿子三岁时,正逢洛杉矶奥运会,他总要站上去,跟着电视升国旗唱国歌。</p><p class="ql-block">记得五六十年代,城里人家的灶头大都是垒在屋檐下拉风箱的烧煤锅灶(也能烧柴草)。进屋门口都放一陶瓷大水缸,主院正房门前的台阶上有一水龙头,全大院人都到那里去提水。闫妈是小脚,提水上台阶很吃力,一般都是胡伯伯下班去提水。胡伯伯去世以后,就是父母亲来时帮着将水缸打满了。</p><p class="ql-block">闫妈非常爱我,完全将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抚养,甚至到了宠溺的程度。尤其是胡伯伯去世以后,我便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河北人喜欢吃饺子,闫妈给我隔三差五的总包饺子吃。那时吃肉是很奢侈的事儿,闫妈将肉饺子馅儿只包给我一个人吃,她和我姐都吃素馅儿饺子。把剩余的肉馅儿封在一个小瓷罐儿里,沉在水缸中。只等我嚷嚷着想吃肉时,便拿出来给我包几个饺子。如此能反复好多天,包括盛夏都不坏。</p><p class="ql-block">闫妈不许我出大院子玩,经常给我讲鬼神狼虫的故事吓唬我,说外面白天有骗走小孩儿的,马路上有汽车马车撞人的;夜晚有狼有鬼专吃小孩儿…… 所以我们一群孩子都只是在几个院子里串着玩各种游戏。每到饭口或傍晚时,总能听到一声连一声带着河北腔儿的呼喚:方子儿一一。 不管我在哪个院里玩,一听见这声召唤,便连蹦带跳地往回跑。有时正玩得兴浓,实在是不忍离开,便尽量大声地回应:嗳一一我在这儿呢。不多时,闫妈就拐着小脚赶来了。一边拉着我的手往回走,一边数落吓唬着:小孩子要是不听话,一会儿就有…… </p><p class="ql-block">印象中只有一次闫妈惩罚我。那时计划供应,每人每月只有二两食用油,油票印的花花绿绿。三四岁的我把家里全年的油票拿到院里,玩起了坐公交车的游戏,一张张撕给小伙伴们当车票用。闫妈发现后赶忙一张一张要回来,想教训一下我,又舍不得下手,便领我去了父母家,反正离索罗巷1号院也不过百米的距离。那是我第一次挨父亲的打,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刚刚伤心的哭了几声,闫妈就赶紧拉着我离开了1号院。出了院门我己经不哭了,可闫妈却一路抹着眼泪,心疼的不行。路上给我买了水果糖,进门又开始包肉馅儿饺子。</p><p class="ql-block">闫妈老两口儿感情很好,一直相敬如宾。有一年春节前夕,却因为我吵架了。仿佛是个下午,胡伯伯专门回来领我去他们公司开联欢会,印象中有糖果吃。路上胡伯伯牵着我的手,一提拉我就能借力“飞”过台阶、门道…… 等等人行道上的障碍物。我一路上兴奋的又叫又笑。回家后,我一边把玩着带回来的糖果,一边有一句沒一句的给闫妈分享了我的快乐。不料想却引起了闫妈对胡伯伯的指责:方子还小,你要把胳膊提脱臼了可怎么得了?!直到后来大了点,我才懵懵懂懂的意识到是我惹的祸。</p><p class="ql-block">似乎就在那一年中,胡伯伯因病去世了。河北任丘县老家来了人,和闫妈一起将胡伯伯灵柩送回去安葬,闫妈也将我一同带走了。在河北呆了几个月,据说闫妈还带我去了北京亲戚家。时间一久,父母亲着急了,一连三封电报催促闫妈带我回来。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远游,但五十年代的北京城与河北任丘乡村,究竟是什么模样?我连一点印象都沒留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闫妈独自带我购买返程火车票时,因为人流很大,把我夹在她两腿之间排队买票。我被连夹带挤地哭出了声,感觉难受了好长时间才被解放出来。</p><p class="ql-block">四五岁时,我喜欢上了小人书(连环画)。先是看同院小伙伴的,后来就偷偷溜出大门,到鸡市拐的小人书摊上去看。没有钱怎么办,按照小伙伴们的办法,将吃完的桔子皮晒干,捧着去大院对面的中药铺卖几分钱。正好我的四舅爷就是这家药铺的中药师,不伦我拿去的桔子皮是多是少,有时可能还沒晒干,舅爷一概都给我递下来五分硬币,还总不忘嘱咐一句:过马路要两边看噢。然后就坐在书摊里不动了,因为还不认字,只是看画,所以我翻的很快,经常反复翻看。有时还没看完五分钱的,闫妈就顺着院里孩子的指引找来了。闫妈没上过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但她见我爱看书并不生气,只说想出来看书要让她知道,后来就经常陪我出来看书了。</p><p class="ql-block">闫妈还领着我去过八仙庵,毎个大殿都要进去磕头烧香拜神。但她从不要求我去磕头,只让我在旁边等她。</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今天整理旧像册,偶然发现一张陈年旧照,似乎是从证件上撕下来的。别人不知他是谁,我却认识,这就是我的胡伯伯__胡锡林。</p> <p class="ql-block">我的百日纪念照</p> <p class="ql-block">两岁照</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忆中我第一次进城,是父亲用板车拉着我和闫妈去看钟楼。后来又去钟楼市场里的剧院看过几次评剧与河北梆子戏。什么戏名己沒有记忆,反正除了武打场面,其余的我都是昏昏欲睡的状态。经常就在闫妈怀里睡着了,怎么回的家?我不知道。</p><p class="ql-block">好像在我五六岁间,我跟着闫妈搬家了。住到了北郊龙首村新盖的青砖家属楼上,据说是西安市最早的安置小区。似乎就叫龙首村西北区xx号楼,楼外不远处新建一小学(龙首村小学?)。学校的外墙,是一道花砖墙,能看到里面的教学楼和操场。三姐每天都要背着个高凳去这个学校上学(可见当年小学里连桌凳都配不齐),跟我们住在一起。麦收时节,三姐领着我去楼外的麦地里去检麦穗、逮蚂蚱……常常会扎了手,回来闫妈不说我,总是训斥三姐带我不小心,我都经常替三姐感到委屈。</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我过生日,父母亲都忙得没顾上来看我。闫妈就领着我到北稍门去赶集。当时我们站在小区门前的龙首路上(应该还是土路)向南望,除了农业展览馆一座高大建筑外,到处一片庄稼地和低洼荒草乱坟地,远处的北稍门和青门村都是一片低矮灰暗的老房屋,一目了然。但我俩从荒草乱坟地里穿过去也走了好长时间呢。在集市上,闫妈花了五角钱给我买了一个茶鸡蛋,算是给我过了生日。</p><p class="ql-block">后来又搬到了龙首村东南区去住。当时这一片算是“别墅区”,全是较为别致的平房,花草树丛道路都有点像现在的小区了。邻居也是河北人,和闫妈很熟,似乎是个高干家庭。有个大我一点儿的小姐姐,名叫小荷,经常骑着一辆三轮童车来找我玩儿。原来马家偏院里的邻居邢妈妈也住在这一片。马路南边正在盖新区,工地上的工人需要开水,闫妈就与邢妈妈一起搭伴儿做起了卖开水的生意。闫妈在家烧开水,我也能帮忙拉风箱了,邢妈妈提着水瓶送到工地上去卖,好像一天能嫌好几元钱呢。</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七岁那年,母亲送我去到城里后宰门第二小学上学,而且要住校,每周只有星期天才能回家一天。闫妈不放心,开始时每天都从龙首村走到后宰门来看我一次。学校是封闭式管理,平时不让人进,也不许学生出来。闫妈就坐在校门口的石礅子上,请传达室的赵老师递话儿进去找我。当时我同班一个女生叫贾志先,热情外向,总跑来给我送信:丁小方,你妈来了,在大门口等你呢。一下课她就跟着我一块儿向校门口跑,闫妈就把带来的吃食也分给她一份。闫妈不停的冋东问西,吃的住的穿的教的……我边吃边答。上课铃响了,闫妈目送我们进校直到看不见,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后来连贾志先似乎都知道了我有两个妈。</p><p class="ql-block">闫妈就这样陪了我一个学期后,终于向我父母告辞要回河北老家去了,并拿出了她妹妹寄来的邀请信。胡伯伯去世后,闫妈己是孑然一身,我父母亲早已把她当做一家人看待,张口必先称胡嫂,所以一直不同意她孤身回去。闫妈很要强,觉得我己长大,又住校上学,确实己不需要她照顾了。她说老家有一院房子,还有自留地,侄子胡铁中可帮她照料,在生产队里她可享五保户待遇。父母亲见劝不住她,便在我第二个学期开学后,买好车票送她上了火车。</p><p class="ql-block">从此,闫妈与我开始了“两地书” 的日子。我小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初始,就在父母亲逐字逐句的教导下,一笔一划地写完了平生第一封信。其中半数以上的字是用拼音代替的(当时连拼音都还不熟呢!多亏有当过教师的母亲帮忙)。后来才知道,我的这封处女作可苦了我的闫妈!她找村里的老先生给她读信并回复,可老先生不认识拼音,又找的大几年的小学生才算明白了大意。这以后的信我就不敢再用拼音了,多是父母亲按我的口授先写成草稿,然后再由我照猫画虎的誉抄一遍才能寄出。隔段时间父母亲还要汇点款和全国粮票过去。因为当时的农村一遇到灾害,就会出现饿肚子的事情,这种节奏一直延续到我们全家被下放到岐山农村。当时的下放干部去农村都是“三带”(带工资、带居民户口、带商品粮食关系),所以父母亲到了农村也依然具备有接济闫妈生活的能力。</p><p class="ql-block"><b></b></p> <p class="ql-block">我和闫妈这张唯一的合照,是她离开西安前特地去照相馆留下的。</p> <p class="ql-block">现在从鸡市拐人行桥上看东关正街,远处是西安大东门。</p> <p class="ql-block">现在的鸡市拐</p> <p class="ql-block">鸡市拐的街边现在立有牌子</p> <p class="ql-block">这个小区就是在当年马家院子的地基上盖的</p> <p class="ql-block">这是在当年索罗巷1号大院地基上盖起来的家属楼</p> <p class="ql-block">现在的索罗巷口</p> <p class="ql-block">现在的八仙庵正门</p> <p class="ql-block">八仙庵街边一溜儿看相算命滩儿</p> <p class="ql-block">一九七五年夏天,我用十几天的探亲假时间,专程前往河北省任丘县探望了闫妈。</p><p class="ql-block">一路上用了两天时间,汽车转火车,再倒汽车才到了白洋淀边上的端村码头。在等船时,无意中看到几位当地妇女,席地而坐,周围全是芦苇篾子。只见那些长长短短的白篾子,在她们手中上下翻飞,宛如仙女舞袖般,令人看得眼花缭乱。几瞬间就在她们身边被编织成了一领微白光滑的新席子。直到湖边传来“开船了”的喊声,我才从呆楞中回过神来。七八个人的小木船,由船夫摇着撸,吱吱呀呀一摇一摆地进了白洋淀。小船一会儿穿行在荷花丛中,一会儿又钻入到芦苇荡里,似乎无边无际。晃了好久后才终于看见了对岸的码头。</p><p class="ql-block">我的干兄高秉建,小时候也是被闫妈照看过的,他依着我先前信中所约的时间,推着自行车,正站在码头上等我。他高高的个头,大大的眼睛,很帅气的模样。虽然我俩之前并未见过面,但是那口我很熟悉的河北腔调,立刻就带给我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他用自行车带着我,沿着乡间小道,先去了他家安新县刘李庄村。然后就直奔任丘县的西良淀,那是闫妈的妹妹家。进了闫姨家大门,我一眼就认出了分别十多年的闫妈,可她却看了好半天才确定是我一一她的方子儿。因为我己从一年级小学生变成了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在我陪着闫妈回到任丘县小关村她的老家那天夜里,我们说了大半夜的话,闫妈问的很多很细…… 待我睡着以后,她又端着一盞煤油灯(当时村里还沒通电)静悄悄的摸我,把我摸醒了。不过我强忍着痒痒继续装睡,任由她从头发面庞一直摸到脚趾脚跟。我知道她这时的视力己下降的很厉害,听闫姨说是经常想我哭坏的。</p><p class="ql-block">她侄儿胡铁中有两个女儿,一个三四岁,一个五六岁的样子,都很活泼可爱。每天都从院子里柔声喊着奶奶,一路跑进屋来找闫妈玩,能看出来闫妈对这两个侄孙女也很喜欢。</p><p class="ql-block">我还与闫姨家的儿子一起去当地集镇上赶过集,我给闫妈买了块白绸布料做了件衬衣,留下些钱安慰她。日子过的很快,离我的假期快到了,秉建哥打算带我去趟北京,说是可以住在亲戚家。</p><p class="ql-block">于是我俩坐火车进了京,他亲戚家就在距建国门不远处的长安大街上,再向西走一点就是东单,晚上我俩就沿着长安街散步,走到天安门广场上转一圈儿,再回来睡觉。去看了故宫、天坛、颐和园…… 还去先农坛体工队营地去找过他的老乡。</p><p class="ql-block">那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地铁,北京一号线,当时是全国唯一通车运营的地铁。</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这是我俩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次与闫妈的相见,竟成了我们的永别。</p><p class="ql-block">一九七七年,我就收到了闫妈去世的噩耗。</p> <p class="ql-block">老人给我的爱,是整整七个年头的真诚的母爱。反过来对她而言,我却是她整个后半生的全部精神世界。</p><p class="ql-block">退休后我一直在筹划着再去趟河北,一是旧地重游,看看秉建哥一家的生活;二是去给闫妈上个坟,寄托我的哀思。可惜一度与秉建哥失去了联系,寄去的信石沉大海,未能如愿。前年偶然又试一手机号竟然成功了,与秉建哥四十多年后又在视频中相见,我高兴坏了。本来相约二O年春天我带老伴儿前往河北,了此宿愿,没成想让新冠疫情给打搅了。又筹划着推到今年,不想河北疫情又有反复,秉建哥电话上说,他们哪儿又封村了!但他非常期待我们老哥俩的再次重逢。</p><p class="ql-block">唉,看来好事多磨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