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草木香

润物无声

1.

村子静默在晨光之中。雀儿不叫，枝叶不摇。院外的庄稼，从风里雨里走过来，根扎得实，五谷在秸秆头顶或腰部酝酿，翠绿的叶子相互交叠，密不通透。一颗露珠噙不住，砸到另一片叶子上，清晨的天籁穿透力强。

父亲打开院门，庄稼齐刷刷地看向他。父亲土地般的淳朴挂在黝黑的脸上，沟壑状的皱纹刻着耕种的时光，牛羊般的眼神流露着恳切善良。抱柴烧火，一簇火苗点亮肃穆的清晨。红红的火苗舐着漆黑的锅底，柴草爆出浓烈的烟火味儿，炊烟从房顶缓缓升起，像升起一面庄严的旗帜。

父亲种了一辈子地，他种不动地了，守在村子，像耕牛恋着石槽。乡村的草料实实在在，粗些细些，嚼在嘴里都香甜，无需绳索牵绊，村子把魂栓得牢。但每天依然早起。耕种的乡村，睡不得懒觉。

记得从前，大门一开，清风和草木色涌进院子。父亲麻利地摘取水扁担，两端挂钩声如佩环，水桶担在肩上走，吱吱扭扭唱清歌，一路唱到沟崖边。井台摇辘轳，井壁的雀儿扑棱棱飞出井口。曙色中，雀鸣声起。父亲挑水回来，脚步疾促，人移近水缸，抓牢水桶梁，左右用力一摆，哗哗两声，水在缸里打起漩涡。母亲外屋做饭，炊烟隔着门帘钻到屋里。父亲在外面利落地弄弄农具，喂喂毛驴，扫扫院子。雀鸣从一两声，渐变成雨点飞溅，叶子絮语。等父亲再回屋，睡满炕的我们蹬开被子，一咕噜爬起来。

乡村草木深。草木春夏繁盛，白露经霜，绿了，黄了，四季平静从容。时光流转，庄稼还是庄稼，种庄稼的人老了。父亲站成地头一棵庄稼，他燃起一个人的烟火。热烈和寂寞，升华成夜空的满天星辰，灿烂而沉静。

2.

父亲从村子拔出来，移到城里。

城里的老年公寓，不少人从乡村来，男人们话语实在，和父亲一样。一些女性，安然沉静寡言善意，散发着慈爱的光芒。我敢说，乡村来的人，都跟某个村子某片地有关。庄稼吸足人的心血，秧苗壮实，颗粒饱满，种庄稼的人，从绿意丰盈，到慢慢被岁月风干，只有根深藏在泥土里，不为天光所见。

阳光明媚的春天，我来看父亲。楼下的院子鲜活生动。小葱冒出针尖尖，窗下连成片儿，新绿夺目。人们围着石桌打扑克，绕着院子散步，扬手拉动健身器械，或者坐到长椅上，晒着太阳说着话。几只雀儿，翅膀镀上金色，欢畅的叫声落了一地。

父亲倚着长椅靠背，我挨他坐着，阳光抓得肩头痒痒的。当空的雀儿，引得父亲欠起身子张望。雀儿在城里不多见，它们是乡村的符号。春天的雀儿，牵走父亲的目光。

3.

村子里，雀儿飞着，落着，叫着。

它们从檐角探出头，翅膀一扬，惊醒院子和天空。轻轻落在碾道外，捡拾遗落的米粒。一闪身站上井杆，听辘轳摇动岁月的声响。成群飞向春天的树，长满榆钱的老树敞开怀抱迎着它们。爬满扁豆花的篱笆下，有两只打起来，争吵着从地面撕扯到半空。

四野长满庄稼，村子被围在中间。村子为庄稼活着，人，牲畜，农具，合力制造米粒。庄稼也为村子活着，阳光烘烤，风剥雨淋，昼夜磨砺，米粒圆润成珠。

乡村是草木的世界，飞鸟是草木的翅膀，虫鸣是草木的呼吸。轻风拂过，叶子微微颤动，风的声线在绿叶间盘旋，露珠的音符梦幻般律动。

清晨和黄昏，淡蓝的炊烟把村子裹紧，雀儿草树间相约，上演豪华的语言盛宴。房前屋后，沟沟叉叉，铺天盖地的雀鸣，像满地庄稼迎接雨点忘情的呐喊，又像秋野中金风和谷穗的美妙絮语，还像场院里木锨和米粒的瀑布飞扬的欢笑。

雀儿捎来村子亲切的问候。

4.

父亲说，草木是有根的，人也是。

我们村靠山，南山抬脸能碰到。山下，田野顺着缓坡漫到村边。一道沟壑穿村而过，长长的土坝牵着大沟两边人家。沟底一线清流，闪着细碎的银光，水在坝前停下脚，清清亮亮像月亮。青青杨柳色填平沟壑，雀影闪闪烁烁，叫声汇成梦幻的河。

我在土崖翻滚攀爬的年龄，心生许多疑问。为啥山的北坡长满松树，南面裸露着岩石光秃秃？为啥山下歪歪斜斜的田野，人们一天到晚在里面打转转？大沟为啥那么深那么长又那么宽？母亲下到溪水边，为啥浸透汗渍的衣裳洗不完？

孩子们撒遍山野，绿成一地草，叫成一坡鸟。他们骄傲地炫耀——我们有大山，我们有大沟，我们沟里有水。那些最朴素的认识，能否叫热爱？叫依恋？

父亲说草木有根，是让我们知祖宗，知来处。一句话常说，像沟底不间断的流水，滋润草木的根深深往土里扎。

5.

父亲还说，草木无根，活不了，人不知根，不知道姓啥。

父亲从田里回来，柔软的炊烟迎着他。母亲端上饭菜，父亲把我们推到桌前，母亲桌旁嵌个边，一条腿顺到炕沿下。一家人拥拥挤挤，筷子投出去，长枪短棍你来我往。父亲吃完，碗筷没撂稳，坐着起了鼾声。滚滚雷鸣，释放着耕田的劳累，张扬着土炕的安稳。母亲拽过枕头，推动睡着的父亲笑，我们跟着母亲笑。正午的窗外，雀儿晃着身子喝采。

草色让人舒畅。院子里，一捆青草从肩上卸下，父亲蹲在地上，让我试着扶定铡刀，他往刀下续草。我有些胆怯，刀迟迟不敢下落。父亲鼓励说“没事。”一起一落，脆生生，青草碎成一截截，满院荡起草木的清香。劳动的快乐，从我心底升起。

秋风是香的。打场了，谷黍从田里拉回来，围着场院码成垛。父亲牵着牲口转，遛轴均匀轧过满场新谷，整个秋天辘辘地响，风里飘送阵阵谷香。

毛驴的叫声让人振奋。晴朗的天儿，父亲把毛驴牵出驴棚，毛驴脖颈一歪，叫声蹿上九霄。夜里起身添草，毛驴仰头迎着他，蹭着衣袖打着响鼻和父亲说话。说着秋月当空，说着雪花满地，说着春夜喜雨，说着夏夜青草香。

父亲的心是软的。毛驴听话好用，邻里来借，大人孩子张开嘴，父亲都让人家闭得上。父亲说，哪家没个缺东少西？牵走时，父亲不忘追上一句：别乱打它，牲口也是人。

家的热闹温馨，劳动对我的影响，父亲的乡里乡情，装进我心里。村子是飘香的，草木香，谷物香，连那些淳朴的话语和善良的心思都带着香甜味。

父亲说的根，包含了更深一层含义。人要守住根本，要保持吃苦耐劳，纯朴善良的本性，不能丢了美德。

6.

父亲的犁趟开岁月，犁出一地锦绣。

晴空下，高粱好看。青穗子，绿叶子，高个子，站上山坡楚楚动人。秋阳下，高梁灌浆晒米了，红霞飞满天。成群的雀儿，吵吵嚷嚷飞下树，流星一样划过来，旋风一般卷进地，高粱穗儿上吊着身子，磕头虫般张嘴啄，鼓点一样伸脚弹。父亲扬起双臂，舞姿盛开。雀儿太任性，高粱穗上起起落落，一任父亲手臂摇得酸痛。

谷子名唤八里香，谁家秀气女孩的名儿？山野间，金黄的小米香飘八里。岂止八里？清朝乾隆年间，八里香小米从村野起步，绕过弯弯的山路，远远地朝贡京师，米香盈满历史的天空。父亲虽没亲历，祖辈的流传炊烟一样飘不散。

也有一种谷子，绿着田野，和别的谷子没分别。腊月，去壳成米碾成面，兑在大黄米面里，蒸出的豆包不黏不笨，母亲说叫小黄米。大黄米，小黄米，她最懂。大黄米长在地里叫黍子，谁能想到，这种草结出的籽实，竟是奔着闪亮的粘豆包而来。大黄米不足，小黄米就上了场。小黄米是谷子来的，不温不火的个性，不知又是哪家的孩子。

好东西来得难。阴历四月天，谷子苗清秀可人。蹲上垄背，父亲张开粗糙的手，手指追着思想走。间苗如绣花，拇指和食指一对，弱小的拔出，壮实的留下，整条田垄疏密有致，鸡爪样的苗型留得稳。间苗是女人的活，女人从地里出不来，男人就蹲下身去。沾了雨水，苗不等人，父亲陷在地里直不起腰。待到谷子伸出穗，大雾弥漫乡野，云雾消歇，雾出满地虫子，喷雾器驮在背上，人蜗牛一样地里钻。

村边玉米最多。玉米天生皮实，个头大，身子壮，不惧雀儿，耐得住虫咬。秋天，玉米剥去外皮，黄橙橙金灿灿，闪着太阳的光辉。父亲搭起玉米楼子，玉米棒一层层摆上去，玉米温暖着院子，玉米的光辉照亮整个秋冬。

高粱是秋野走来的佳丽，谷子是乡间傲气的小女孩，玉米是野地撒欢的淘小子，满地庄稼像满地儿女。

7.

父亲种的玉米，先前吃，后来不吃了。

玉米面粥就咸菜，玉米饼子大葱蘸酱，疙瘩板子擦面条泡咸菜汤，玉米养育了乡村。玉米不只是果腹的食物，更是一场与艰苦相伴的光辉岁月。青黄不接时，小孩子地头眼巴巴望，大人狠狠心走进地里，半天不见动静，地头的孩子恨不得把玉米连秧生吞活剥。

啃玉米，像是为了永恒的纪念。青玉米掰下来锅里烀，乡村总是默默无语。城里一直啃得欢，叫卖声像清晨的万道霞光，穿出贫穷的云层抵达富足的天空。“玉米啦。”“新出锅的大地玉米哎。”炊烟里赶来，热情的村姑或憨实的壮汉，在热气腾腾的玉米香里，大地的字眼咬得实，淳朴的长调拖得远，十足的乡土味在城市飘，大街小巷刮起乡野的风，热乎乎的乡音，每次听了都心跳。

村子离城远，青玉米换不回钱，大人就下不去手。中秋前后，裹着青皮子吐着红缨子黄缨子的玉米棒棒，颗粒实在上不成了，父亲才掰下来扔进驴槽。蓝莹莹的秋空下，毛驴坦坦然然，槽间嚼得脆生生。这时候，几只调皮的雀儿，翅膀一歪斜进驴棚，大着胆子串着空，起起落落跳得欢。

冬天炕上撮玉米，短木棍狠命敲打，颗粒砸掉一些，再上手撮。提起冰凉的玉米棒，掌心用力撮动，手掌在冰冷和尖硬中麻木。沾了冰雪的玉米棒，一冻一化，玉米粒粘在玉米芯上，锥子先间隔着穿掉几行，再上手撮。半天工夫，半簸箕玉米粒端进碾道，玉米粥玉米干粱离嘴就近了。

不吃玉米了，收玉米的上赶来。机器拖进院，个把小时，院子被清理得干净。

8.

田野绿了黄，黄了绿，岁岁年年，唱出不老的歌谣。

苗，铺开田垄清新的诗篇。艳阳下或者细雨中，种子翻个身，新芽扑棱棱钻出地面。先是冒出个小锥锥，再卷成小喇叭，随后两片嫩绿的新叶张开。田里跳出一地婴儿，村边活跃着干干净净的赤子。苗养眼，地暖心，田野织锦绣，微风草木长。父亲醉在春天。父亲每个春天都醉成田里一株好庄稼，年年春色好，几十个春天都像一个春天。

簪，镐头刨出细节之美。地头地脚不抗旱，苗出不全。犁杖到不了的地儿，没苗。蝼蛄从垄沟钻过，伤了幼苗根须。黑豆样的胖牛小子骑到禾苗头上，狠劲噬咬。也有懒惰的种子，睡昏了头，横竖见不到春光。玉米地簪豆子，原先是母亲的专利。清早，赶着阳光不烈，地里潮乎，镐头刨出小坑坑，背兜里摸出几粒豆子，摁进地里，脚面轻轻掩上土。母亲的专利后来让给父亲了。父亲种完大田，等苗出来巡视一遭，心里有了数，回头撒下豆子找补。补棵苗，心就踏实，春天不留空白，秋天才有好收成。

耪，是锄和人的合舞。草和禾苗争天下，“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恬淡悠然的诗情，淡化了劳作的艰辛。父亲顶起毒日头，身子前倾，磨得光滑的锄把递出去，金光闪闪的锄头，对准一丛杂草，闪电般落下。捋锄扛，是耪的别名。除草松土，三遍两遍耪。田之外，深沟浅壑，雀儿跳上细枝荡秋千。人和鸟雀都忙，忙阳光晒出的梦，忙雨水滴出的情。

望，是情的花开。锄禾日当午，父亲听到说话声，风声雀影都是乡野的语言。松山苍翠，坡上草青青。父亲一扭头，母亲正心疼地看他。

燕子去了南方，檩缝间的燕窝静寂在头顶。母亲不说话，望着父亲。父亲伸手为母亲梳理头发，尘世的温情仿佛全都聚集在指尖上。母亲一说话，父亲就扛不住了，梳头的手立马停住，肩头一耸一耸。一把年纪，委屈得像个孩子，抽泣起来有模有样。病中的母亲说了啥？她神色平和零度抒情：“剩一个人，不容易。”

9.

秋天令人心醉，也心碎。

沟崖旁，一挂一挂枣子装点着乡野，山枣红艳艳，圆滚滚的蝈蝈迎着太阳叫得欢。天高云淡，田野色彩纷呈，浓艳的秋色染醉了村子。

装满玉米的毛驴车任性地往前走，岁月一样不回头。父亲弓身在后面追。停留，是一种奢望，谁都追不上奔跑的岁月。

母亲春天簪下的豆子，秋天连同豆秧背回家。晴天，坐在檐下摘豆荚，豆秧一把接一把，摞起来很快高过她。阴雨天，躲进屋里剥豆粒儿，铺了半炕晾晒。布口袋针脚细密，珠玉般的豆子缝进去，缝满慈爱和牵挂。父亲把沉甸甸的亲情背进城。蚕豆煮着吃，绿豆熬粥做干饭，红小豆大云豆蒸豆包。我恶狠狠地喝豆子粥，狼吞虎咽豆子干饭。隔着庄稼地，母亲满足地看我。

庄稼地另一边，我专心做我的事。人们说，那是太阳下最光辉的事业。一棵棵幼苗，接受阳光的照耀和雨露的滋润。我种我的责任田，四季轮回，我怎么也种不完。

村子里，母亲弯腰掐葱叶，抬眼寻望土路，和走过房前的人打招呼，眼睛盯着村口，炕上做针线，哼着带点忧伤的曲子。母亲盼我回家，小路一样悠长的曲子，岁月长长。我固执地认为，家不会改变模样，温暖永远都在，我错了。母亲不再等我了，我心如刀绞。雀儿不吵不闹，歪着头瞅我难看的样子。母亲不簪豆子了，她青翠成山坡的豆苗，她灿烂成夜空的红豆，她弥漫成不散的豆香。想起豆子，我泪如雨下。

镰午金秋时节，秋霜染白了父亲。掰下玉米棒，放倒玉米秧，玉米一堆接一堆。天蓝得透亮，辛苦和欢喜遍布山乡。玉米装车，车一重，毛驴自顾前行。毛驴知道父亲累，不待扬鞭，只是，毛驴忽略了父亲的年纪。

每一场秧苗都不辜负汗水的孕育，绚烂的秋野是最好的证明。玉米棒是土地呈给父亲的礼物，父亲把手举上苍天，采撷秋日的生命之花。如火的骄阳在每一个相似的秋天都热烈地灼痛他，苍老的父亲郑重地捧起玉米棒，为岁月典礼。

秋天寥阔，盛满多样的心情，秋色斑斓，乡村以梦幻的色彩呈现，秋光丰盈，玉米棒的光辉抚慰天地。土地仁慈厚重，淡看草木荣枯，悲欢离合，染尽苍桑留沉默。

10.

雀儿叫着，捎来村子亲切的问侯。

我知道父亲想家，时常来看看，带他四处走走。

公寓对面是公园，每次走进去，父亲都感慨：得占多少地？园内太平坦了，村边最好的地没法比。太开阔了，一眼望不到头。那么大片的空地，父亲没见过。

父亲常说，村里八十亩地最有名。修大寨田那会儿，上下村子来帮忙，秋后的田野，人山人海，场面宏大热烈。土篮挑筐手推车骡马车齐上阵，镐头挖铣挥汗如雨，坝檐挡得一人高，偏坡硬生生造出平地。八十亩好田，一马平川，村子老少合不拢嘴。

城里人说，打造生态宜居城市。父亲只认一个理儿，地是长庄稼的。在乡村，花花草草，属于田头路旁，山坡荒野。土地是人的命根子，村子见缝插针种庄稼，五谷是土地的孩子。

在外环散步，牦牛河从身边流过，河水微微泛着清波。父亲停下脚，疑心水是村子来的，他像见到村里走失的孩子。

村子里，沟底的水淙淙流动，水草间跳着拇指肚大的幼蛙，隐着一团团流萤，水面舞着蜻蜓。水像贪玩的孩子，一路蹦蹦跳跳，坝前停下脚，小脸像月亮。水顺着铁管爬上沟坡，庄稼抖起精神，崖边的雀儿惊喜地叫。马车从坝顶驶过，好听的铃声滚落，震得水面一圈一圈荡开。温柔的夕阳里，牛羊走下缓坡，低头安然喝水。

土生土长的水，咋说不见就不见了？装点了村子的水，是天上收回去了，还是被城里掳走了？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城里的夜色，父亲也说好。好是好，花花绿绿的，灯火深处，看不透，看不惯。

父亲说，还是村子的夜晚像样。干完一天活，人和牲畜都累了，从地里出来，脚底发沉，朝着村子用力走，太阳滚下山，天黑了，人静了，鼾声起了，白天是白天黑天是黑天。村子的夜晚更像夜晚，

父亲感念村子的夜晚。夏夜，屋舍低矮闷热，聚在大榆树下，小孩子蹭着大人后背，缠着大人讲故事，讲什么呢？从前……星星在枝间闪烁，迷离的鬼故事朦胧着乡村的夏夜。

父亲走不出村子，乡村弥漫着草木香，草木香在父亲的血液里流淌。

11.

坐在父亲的房间，父亲看着我说：“也不知道家里下没下雨。”正是春耕播种时节，种地的人，惦记种地的事。他自己种不动了，心中有五谷，乡情比酒浓，牵念比云重。

说起村子缺雨，父亲话长。春耕播种时节，村子常常缺雨，田垄侍弄完了，种子选好了，肥料备足了，人马整装待发。万事俱备，只盼下雨。一个盼字，浓缩了千年等待。雨在空中特矜持，放芽的杨柳眼巴巴瞅，榆树沉着脸黑乎乎，雀儿叫得哑了嗓子。

雨何只是春天缺？

太阳火辣，庄稼能点着火。求雨，顾不上许多。寡妇门前，有人唠嗑打掩护，有人抄起吹帚走。吹帚投向井囗，小半天“扑通”一声。灶下升了火，锅边冒出水泡泡，嗞嗞地叫。刷锅，吹帚紧慢找不到，灶边的人团团转。破吹帚能顶事？省悟的村妇蹿出门，村子鸡飞狗跳。老辈人说骂得越凶越灵验。天边滚过一阵闷雷，乌云漫上村子头顶，哗啦，雨来了——还不是盼雨人的白日梦？我三叔就鬼头鬼脑偷过我奶奶的吹帚，天照样下火，白瞎了我奶奶一通真情叫骂。

村子早已打了深井，平地能浇上了，偏坡地还得靠天。我和父亲祈望天能照顾村子。

城里雨大，油漆路不渗水，一下就见汪洋。这边大雨一下，父亲就担心起老家。

从前天一阴，父亲就挪开房后的石头，先把水道疏通。老家有两处父亲最上心。一处是玉米楼子。房前枣树下，玉米楼子最耀眼。几根檩子打底儿，四围间隔着埋上木桩，木桩中间结实的向日葵杆挡着，一层层玉米棒摆得齐整。一处是房后的水沟。大雨一下，父亲拨开阳沟，抄起铁锹站到门口，整个院子的水朝房后涌，差一脚面儿就进屋。

父亲离开村子，拉长了我回家的路。天上风调雨顺，地上家家平安，只有在心里祈福。

逢年过节，父亲总问我：“回去上坟了没？上了哪些坟？”父亲说，平时忙，年节不能忘。坟前说说话，离村子会更近。别当是给活人看，是活着的一部分。总得知根知底儿知来路，别忘本。

村子地少，老辈的坟都迁到松林里了。太爷太奶，爷爷奶奶，周围还有许多逝去的同宗长者。一块块墓碑，刻着我熟悉的不熟悉的名字。阴阳两隔，松林里，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我母亲在松林外，身边一片山杏，红彤彤的杏花照亮她。

草木深深地扎进土里，草木和乡野紧紧相依。离开村子，父亲背不动乡愁。

12.

清明时节，我陪父亲回了趟村子。

沉睡了一冬，田野蓬头垢面，春风一吹，田野从荒芜的冬季醒来，开始梳理妆容。路上，拉着废弃黑色塑料软管或草块的车辆不时经过，车装得满，高出车厢忽忽悠悠。乡村备耕，节奏明快。滴灌用过的软管从田里捡出去了，堆在地里的秸杆被打成草块拉走了，灭茬机把满地庄稼茬子打碎，新翻的土地软和喧腾。

春风强劲，村子里，向阳处杏花点点，安静的村子透出明丽和暖意。

久别的院子，愣愣地看着我们。站在家门口，我听到母亲焦急地喊我乳名，我看到她暮色里踮起脚望断天涯。回到最本质的状态，我怯怯地凑近门，像婴儿急着贴近安暖舒适的襁褓。墙头长草了，锁头生锈了，院里静静的，欢喜和悲戚猛然涌上心头。

一把锁头，锁住一院春秋。我是柔弱的草，父亲也站不成参天大树。根在土里扎着，我怂恿他离开，是关爱？还是伤害？他撩起上衣，侧头从腰间找钥匙，一根红绳拴在腰上，一头绑定一串钥匙，我看到，他解钥匙的手不住地颤抖。父亲平静的外表下，易碎的心早被搅动了。

穿过狭长的胡同，老伯家的大哥家，雀儿站上墙头迎着我们。四月的雀儿，不再抱成圆球状，蓬松的羽毛舒展开，叫声圆润，嗓子淋了水。

大哥家的玉米还没卖，玉米价飘忽不定，许多人家都在观望。玉米金黄的色彩不变，金黄的玉米棒堆在庭前。院里有羊，小羊一惊跑开，婴儿般娇艳的叫声让人心颤。父亲停在院子左右看。

羊在院子散养着，大羊小羊三五只，大嫂说是扶贫羊。大哥双侧股骨头坏死，县医院两次做了手术，都免费，恢复得不错。我的眼前幻化出另一番场景：愣愣的小羊长大了，温情的大羊又下羔了，一群羊浩浩荡荡。山坡飘出一朵白云，山野间，羊羔羔娇娇地喊妈。

父亲说到村里转转，大哥启动电动车，父亲兴奋地坐进车里。草木山川，撬动岁月，树影雀鸣，叫醒时光。车在村里转，几位年长的老人，父亲挨个都看看。不同的面孔，相同的眼神，柔软的乡音里，问不够身子骨，唠不完庄稼地，话语细密，脚步迈不开。从各家出来，临别深深望，意恐迟迟归，父亲的殷殷乡情，让我从心里往眼里发热。

地里冒出丝丝缕缕的暖气，枯草下闪动亮晶晶的新芽。我走上山坡看母亲。母亲下到溪水边洗衣裳，流水绕着沟崖淙淙作响。母亲裹在灶前的炊烟里，炊烟缠缠绵绵。母亲立在秋风里挥动菜刀砍白菜，身边的雀儿陪着她。母亲倚着窗台看父亲赶车回家，毛驴正把一小车玉米送进院子。

父亲立在自家院子，痴痴地南望。母亲曾说，和父亲也算白头到老了。雀儿鸣唱的乡村，父母耕田种地，五谷是他们养活的一帮儿女。穷困富有，苦乐悲欢，大不过一生相守。也算，透出些许满足，又流露了太多的不舍。母亲给过父亲安慰，也给过他迷茫。父亲和母亲最近，又最远。生死相望，离愁，从来没有解药。

13.

父亲把村子的四月带进城，乡野的风，吹得人们眼神热乎乎。

说起乡下，人们眉宇间有田野，眼神里是山峦，嘴角上是村子，呼吸中是乡亲。老家的话儿最长，像河水缓缓流着，像云朵轻轻飘着。乡下的声音最好听，风吹树叶声，露珠滚动声，庄稼拔节声，拂晓的鸡叫声，院里的吆喝声，见面的问候声，随便哪一声，不分季节都能共鸣。

父亲的星星之火，燃起许多人乡思的熊熊烈焰。谁没有魂牵梦绕的地方，哪一个不记得来路？村子定格在骨子里，一村人挥之不去，沟壑的缺口不增不减，田野的形状恒久不变，树在树在的空间，草在草长的去处。烟火不断的乡村，一缕炊烟柔软了家门外的人。走出村子，村子就成了记忆最活跃的地方，那里有生命的根，那里有不老的魂。

天下村村相连，草木把人们拴在一起。每一处田野都结着饱满的故事，每一棵草木都蓬勃着乡村的色彩，每一只飞鸟都知性活跃，每一声虫鸣都比电视里的歌好听百倍。家，汉字里最暖的一个，星空中最亮的一朵。老年公寓也是家，鸟飞虫鸣庄稼遍地烟熏火燎的原乡只有一个。

根在哪，相思树在哪发芽。春风浮动醉人的暖意，秋霜透出砭骨的寒凉。或许，一颗露珠就能引发两行清泪，一根青草就能染绿荒芜的内心，一声雀鸣就能拨动多彩的乡思。

乡村在呼唤。谁都挡不住心底的大潮，就像谁都熄灭不了满天星光，就像谁都阻止不了离离青草。

14.

七月，父亲再回村。

我们村最靠山，公路最后修进村子。村子标志性的土坝，坝顶的土路雨天泥泞，从前歪歪斜斜的脚印，拉长岁月的恐慌。再见面，坝顶变了新模样，青色路面平平展展，临沟危险地段加装了护栏。一辈子的村子，父亲在熟悉中有些陌生。

老榆树荫蔽的一角，藏着夏夜不死的童谣。风吹开从前，村里人平常的日子扭起了秧歌。父亲喜欢热闹，也跟着舞动腿脚。多年前正月踩高跷，母亲嗔怪父亲尽扮那些难看的丑角，父亲轻轻说，扭不好的还扮不上呢。生活不全是酸楚，含泪的微笑也是笑。

收废品的吆喝很响亮。人们把不再用的旧农具搬出来，铁犁杖，钉耙，耘锄，磙框子……新式农具涌进来，旧农具卖掉，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父亲一样一样过目，像鉴赏一件一件珍宝。他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天地：都是好东西。那些农具和父亲深情对望，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就是那些农具，打磨出珠玉般的米粒，照亮耕种的天空。就是这些农具，研磨掉闪光的年华，让岁月在不知不觉中老去。曾经光艳夺目，如今斑斑锈迹，曾经热烈如火，如今落寞无言。沧桑更迭，光影忽明忽暗。乡村旧农具，走下田垄，化作生命的图腾。

犁，趟开农耕的漫漫长河。扶犁耕种，皇帝也上过手，轻轻一触，丰年的祈望便有了。皇帝亲耕，结不出真实的米粒，轰轰烈烈的耕籍大典，顶多翻卷出几朵奢侈的浪花。

俯首田野，还是父辈来得实在，不做作，不张扬，草木一样寂寂无声，草木一样唱响生命。唱风调雨顺，唱嘉禾美景，唱五谷丰登。你看那老去的岁月缝隙，犁尖劈波斩浪翻出春耕的泥土香，磙子沿着垄沟追赶忙碌的日子，锄头小心翼翼呵护青葱的希望，镰刀舞动秋野金色的时光，木掀扬出米粒儿的瀑布辉映娇美的斜阳。

慢悠悠的村子，慢悠悠地变奏。牛拉犁走下丘陵的地平线，镐头刨茬子刨成了传说，碾道一圈一圈推走了从前，辘轳一遭一遭摇成了往事。我们的村子，只有雀儿的叫声依旧，声声雀鸣，醒着村子的前世今生。

七月的乡村，田野青碧，草树幽深。父亲重温乡村头顶的阳光，重温沟畔的雀儿飞飞落落，重温金光闪闪的锄头，对准一丛杂草，闪电般落下，人重又站到田野里。田野正开花，开花的田野，长出的不是五谷，是一地儿女。

草木生长，天地间，充盈着淡淡的草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