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1959

仁人

已近中午了，老杨的老婆手里掂着个空盆还在跟食堂的管伙吵架。这是发生在1959年一天的事。管伙说，不是我不给你打饭，是领导交代过不让给你打，你找干部去吧。老杨老婆无奈只好去找村领导。“你在家里做饭了吧？有人检举说你家里冒烟。” “好妈呀！哪有的事，没米没面，没锅没灶的怎么做饭呀？天刚亮，我那三小子把棉裤尿的水泡泡湿，大冷天的没裤子穿，我只好生一把火给他烤一烤。还没烤干里，我怕把舀饭耽误了，就赶紧来了。谁说我在家做饭了？你要不信派人去看看，有这事么！” “ 是要看的。” 领导喊来两年轻人，打发去了。一会二人返。“怎样？” “一屋子尿臊气，我们没进去，从窗户往里瞧，看见灶台还是前几天我们刨过的样子没有修，不像生过火。” 老杨老婆打到了饭，小跑往家赶。

村子里一半的男劳动力都派去邻县开铁矿去了，农活忙不过来，就把年轻的孩子少的妇女组织起来参加劳动。当下主要是运粪肥，妇女们每人拿一个袋子，装上半袋子粪肥，把袋口扎起来，掂为前后两节，搭在肩上往地里背。上级老是嫌进度缓慢，天天派人下来催，每日上报进度，还要评比，有红旗、黄旗、黑旗之分。没有人愿意得黑旗，干不过来就必须加班。有月亮的晚上要干活，妇女们摘棉花，男人挑粪肥或者拔玉米杆。能干的人大都来了，因为加班有饭呀，白天吃不饱，想再补充一点。

人们企盼老天下雨，下雨天不用干活，要是雨下的大了，雨后一两天都无法下地，可以稍歇，但不能睡觉，要集中学习提高思想觉悟以利再战。大多时候学习中央文件，学习领导讲话。偶尔也读报纸了解时事。有次学习时事新闻，报纸上说美帝国主义昨日又派第七舰队航空母舰到台湾海峡支持蒋介石了。有人问“航空母舰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应声，幸内中有一知识渊博者站起来解释：航空母舰是好大好大的一架大飞机，当它飞到台湾海峡上空的时候，能象老母猪生小猪一样“ 嗖、嗖、嗖” 地从肚子里放出许多小飞机来。完事后又能象老母鸡引小鸡那样把小飞机收拢进肚子里。众人这才明白，并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 美国人还怪能哩！”有人说。“但是，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蒋介石匪帮也是纸老虎。台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神圣领土，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读报人读道。

有时候也学唱歌，“ 我们是西章乡的新农民” “三面红旗迎风飘”。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被称为三面红旗。几十年过去了歌唱三面红旗的歌只记的曲调，歌词大都忘了，只有中间歌唱大跃进一段还有印象，词曰：大跃进的红旗迎风飘 一日千里速度高 祖国建没跨骏马 跃进的歌声冲云霄 万岁万万岁三面红旗 万岁万万岁 党的好领导。

几乎每一天下午吃饭的时候，村领导就通告：吃过饭回去各人清扫各自门前大道，清除垃圾，明日有检查。“ 怎么那么多检查呢？” 我常常想。开始的时候检查还有名堂，比如检查卫生了，检查畜牧饲养了，检查积肥进度了，检查收摘成果了。后来不用名堂了，就说要检查。日久才似有所悟，概那些乡干部们在自己的食堂里也吃不饱肚子，就借故到各村去蹭饭，表面看工作积极认真，还能得到领导表扬。各村干部也能轮流作陪。沾点油水。何乐而不为。

要说是上一年的1958年乃是一个少遇的风调雨顺的大丰收年，收获的粮棉油杂多到无处存放。后来国家发布一个所谓统购统销政令。简单说即是集体所收获的粮棉油等物，由国家统一全部收购（但又不给你钱），到你需时政府再按需销给你。几千年来农人皆有自存粮食之传统习惯，忽有此政策皆不以为然，粮食全上缴了总有些心怵，因此大有抵触。上级派下工作队强令执行逐村搜查。唉，浪费的东西可多了。派去上缴粮棉的社员半道上不想去了，就倒在路边返回，官道两边成堆成堆的无人问津，一下雨全都泡汤了。

还有遗弃土地的，两庄交界处的地块，甲村不愿种了说是乙村的。乡干部找到乙村，乙村又说是甲村的。推来推去终究没人理会。谁都知道多种多出力，多收的全交了公，所需定量发给又不多一点，傻子才肯多种呢。我们村里西沟里一百多人吃饭的食堂，每顿定量十斤面，你说咋个吃法？怎么才能把一百多人的肚子填饱呢？能吃到萝卜叶子、红薯叶子就算万福了。

忽然有一日，西村里有十几位妇女在干部代领下背了些粪肥倒在了东村的田里。东村的干部热烈欢迎，接进村中食堂里饱餐一顿。第二天的《新灵宝》报上大篇付报道此事，西章乡某村将自己剩余粪肥数万斤无偿送给邻村（有谚曰：有余粮没余肥，首次肥有所余。）。这种精神何其高尚？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是社会主义一家人精神，这种无私奉献的现象只能发生在社会主义社会的今天，只能发生在人民公社的今天，这样的精神和行动难道不应得到赞扬吗？难道不值的我们去学习吗？总之一个字，“ 好！”

人家把粪肥倒进你的地里，你自己稳稳地坐在家里好吗？哪能呢！东村也行动起来，男男女女肩挑手推，也是粪肥。在村干部驻村乡领导代领下，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地往西村回谢。村口早有村、乡干部、报社记者一干人等在恭候着。采访、谈话好一通忙活（只是没有照相的，实在可惜。）。你得管饭吧？这不用说了。

第三天的《新灵宝》报纸上就不止一遍报道了，而且送肥多达几十万斤。乡里号召全乡向此二村学习。于是各个村行动起来，以粪肥为礼物，你来我往我往你来，好不热闹。竟有半山村的羊粪往返二十余里倒到西章村的田里，你说费劲不？

这场轰轰烈烈的共产主义运动只发生在一个农乡怎么行，县里要全县各乡来西章乡观摩学习，而后全县开花效仿。结果可以想见。本人目及不远，不知是否波及外县。

光拿粪肥互赠，几天便有些乏味，况且粪肥总有送完的时候，你总不能把已经撒到地里的粪肥再收起来送人吧？于是马上有人发扬光大：香瓜村的人赶上自己的牛马，经过乡公署门前到焦村岭上去给焦村犁地。又引燃了新一波的宣传学习浪潮，各村如法效仿，赶着牛驴骡马去耕别人家田地，而自己的则留于别人来耕。

你说赶上性口背着犁耙嘀嘀铛铛地走上好几里路（不怕多走路，只求更多人看见）。找着彼村干部，再由其领着找到地块，套上犁耕不了几回就要卸犁了，咋了？该到吃饭时候了。饭是不能耽误的，远天远地跑来不就是为了它么。不为多犁地多干活，只为赶形势走过场。

相互耕地也不能玩的时间太长。马上又有人搞出新花样。一个村的十余名青年突击队队员自代工具到相邻的村子去支援劳动（不知如何走漏消息，有县乡干部及若干记者早在村头等候。）。又一波的宣传学习开始了，被称之为 “ 社会主义大协作” 的这一波波动更大，持续时间更长。开始时只是就近支援至夜可归，后来由乡里统一指挥调动就有些远了，夜不能归。自己代上工具，走到哪干到那吃在那睡在那。自己村里的人都到别村劳动去了，家家户户大小门都敞开着呢（都没了门了吊）。箱柜也都开着，被子褥子随便使。哇，多好的一个共产主义社会啊！

一日出门，少则十天半月，多时两月不及家，又都没有代换洗衣裳，更别提什么洗澡了。时日一长各人身上皆生了小动物，被子褥子上也是成群结队的。劳动之余便是捕捉这些东西。此项工作最好在艳阳高照且无风的时候进行，地点最好选在北墙跟。那东西也分老中青少幼卵多代，仓促间也只能拣老大者先灭之，少幼则暂养着以后再说。干此项工作也不能太投入，需 “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最好有一人站岗放哨，万一让领导抓着了消极怠工的真凭可不是闹玩的。轻则受批评作检讨，重则遭批判挨斗争。切不可轻而视之。

一日风和日丽，不记的当天干的是啥活计，近中午时中歇，便开始日常业余工作。因天气好感觉不到冷，大家都把衣裳脱了开始忙活，各人捉各人的。正在忙活里忽一人喊 “ 干部来了！”众大惊，抬眼看时已快到跟前，慌忙穿衣，来不及扎带系扣，操起工具急急做劳动状。唯独一杨姓者生性缓慢，村干部领着乡领导已到跟前还袒胸露背光着膀子。“ 坏了，老杨要倒眉了。” 大家都为他捏一把汗。村干部一见，把脸一沉正待发作。乡领导先发话了。先是问脱衣汉名字，众人皆不答。转身又问村干部，答“ 杨某某。” “ 对了 ，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诉你。”乡干部说。“ 昨日乡里开会传达县里指示，要各村挑选先进工作者一名，消极怠工者一名，由乡干部带领到各村轮流走动，使学习先进批判落后。你刚才说的这位社员名叫什么来着？” “杨某某，”乡干部掏出钢笔笔记本作记。“ 你们村的杨某某是个难得的典型，你看这大冬天的，别人干热了只是松开衣带解开衣扣，而这位英雄竟脱了棉袄袒胸露背光着膀子大干。我走遍全乡三十多个村子，还从未发现像杨某某这样玩命的劳动英雄！我刚才说的你们村的先进者就是他了。我们要把他作为突出典型号召全乡学习，同时将他的事迹整理出来呈报县里 ，在全县作榜样。另外你们再酝酿一位落后者，下午报于我，我回乡里呈报。” 说完乡领导自己竟直到别村去了。

众人咤异，而村领导则犯了难，要论思想先进劳动积极的人要一百个都有。唯独这杨某人吧平时邋邋遢遢吊儿郎当，时不时地老要冒几句风凉话，总在人后从未走到过人前头，今日竟作了劳模，怎奈还是领导钦点的。没的商量那就是他了。只是余下这一个落后的该咋办？若是哪个倒眉蛋自己撞到枪口上了，那倒怨不得别人。可眼目下要的这么急，没有这么个人，又该如何是好？犯愁了，犯大愁了！这时一个年纪稍大者奏前叫领导。

“你又有什么事？” 领导显然有点不耐烦。

“ 你说叫你报一个落后典型作什么？”

“你刚才没听见吗？逐村挨着给人检讨 ，接受批判。”

“挨打不？”

干部沉思一会说，“ 不会吧，有乡干部带着，不会让打的！”

“ 不挨打我去。”

“ 你去？” 众人睁大眼睛以为听错。

“ 我去 ” 。又重复了一遍。

“你可听好了是落后典型。”

“ 落后典型。”

“你自愿？”

“我自愿！”

呈报上去了，终于交了差。

隔天一早，干部带上二人到乡里去了。未几，各村报上的人也都陆续到齐。于是分成若干小组，每组由三四位乡干事员带领分村行动。

其实各人发言事先就拟好了到时照念。不识字的则逐句教导之，只要照说即是。每到一村先吃饭，饭毕等社员下工吃饭时在饭场演出（此演出二字似有不妥，但又不知该用何词）。先由乡代队干部讲话，主要讲全国的大跃进形势如何的轰轰烈烈，国家面貌怎样的日新月异。再由各位积极模范者逐一表述自己，如何思想先进，觉悟高涨。劳动积极，无私奉献云云。最后由诸后进者出场，皆自批自判，自我贬毁。听到前头各位先进者事迹后顿觉无地自容。往后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劳动争当劳模云云。

二十余日过去，上述一趟事毕。后进者归村 。原本瘦小黑弱者，竟成白净肥胖人。众人惊奇，聚来问其原故，其笑答曰：每日跟随乡干事逐村游玩，吃的饱吃的好，又不干活。怎会不胖？我已对村干部说了，下次若再要时我还要去！

荒唐吧？荒唐的事情荒唐的人！

如此折腾法下一年能有好收成么？更难过的一年正在等着哩！